永熙元年,夏末。
暴雨像是天穹被捅穿了窟窿,无休无止地倾泻在江宁府广袤的土地上,已整整七日。往日温驯清澈的秦淮河水,此刻化作了一条暴怒咆哮的浊黄色巨龙,裹挟着断裂的树木、破碎的屋架、淹死的牲畜,甚至隐约可见被浑浊浪头卷着沉沉浮浮的……人形之物,以摧毁一切的气势,漫过堤岸,冲垮田埂,向着低洼处的村落、城镇疯狂倒灌。
江宁府城,这座六朝金粉之地,此刻也成了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岛。坚固的城墙暂时挡住了洪魔的正面冲击,但城内早已是水泽一片。地势稍低的街巷积水深可及腰,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侥幸逃入城中的灾民,像受惊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蜷缩在城门洞下、残破的屋檐下、甚至是城墙根相对高一点的石阶上。他们大多衣不蔽体,浑身泥泞,眼神空洞而绝望,只有怀中紧紧搂着的孩子偶尔发出微弱如猫崽的啼哭,才证明着生命的存在。哭声很快就被更响亮的雷声、雨声和远处堤坝隐隐传来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所吞噬。
谢府位于城内地势较高的城东,一座三进的宅院。此刻,前院的积水也已淹没了脚踝。十二岁的谢衍,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细布短衫,不顾贴身小厮阿福的劝阻,固执地攀上了后院那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一个视野开阔的高杈上,紧紧抱住湿滑冰冷的树干,目光越过自家院墙的飞檐,死死投向城外那一片无边无际、翻滚着死亡气息的黄褐色汪洋。
雨点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稚嫩的脸上,生疼。狂风卷着水汽,几乎让他睁不开眼。但他倔强地眯着眼,不肯挪开视线。视野所及,是触目惊心的炼狱图景:
浑浊的浪头里,一头肚皮鼓胀翻白的死牛被冲得撞在一段残存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旋即又被卷走。不远处,一个破旧的木盆打着旋儿,里面似乎蜷缩着一个襁褓,被浊浪推搡着,瞬间消失在翻滚的浪花下,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更远处,一片曾经是村庄的所在,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歪斜的树梢,如同溺死者伸向天空求救的枯手。水面上,间或能看到挣扎的人影,徒劳地挥舞着手臂,发出撕心裂肺却很快被风雨吞没的呼救声,随即被一个更大的浪头彻底打入水底……
“呕……”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谢衍再也忍不住,伏在树干上干呕起来。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酸涩的胆汁,呛得他眼泪直流。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水患,但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如此近距离地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还是第一次。死亡,以最狰狞、最赤裸的方式,扑面而来。那些消失在水底的,不是书中冰冷的数字,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少爷!少爷!快下来吧!危险!”树下传来阿福带着哭腔的呼喊,焦急万分。
谢衍没有理会,只是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强迫自己再次看向那片死亡之泽。小小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灭顶般的眩晕和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从府邸前门方向传来,穿透了风雨的咆哮。不是灾民的哭嚎,也不是衙役的呵斥,而是一种……带着某种力量感的、嘈杂却有序的声响。
谢衍循声望去。
只见谢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豁然洞开。一群身着统一青色短褂、精神抖擞的汉子,在管家谢忠沉稳的指挥下,如同训练有素的兵卒,顶着瓢泼大雨,正喊着号子,将一袋袋沉重的东西从府内库房的方向,快速搬运到停靠在门前高地上的几辆大车上。那些麻袋鼓鼓囊囊,被雨水打湿了表面,透出里面米粒的轮廓——是粮食!
紧接着,又有几辆堆满了崭新厚实芦席、大捆干燥柴草、成坛菜油和成捆粗布的大车,被健壮的骡马牵引着,从侧门鱼贯而出,加入了门前的队伍。整个场面忙碌却丝毫不乱,汉子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显示出极高的组织性。
在这片有序的忙碌中心,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谢衍的母亲,林氏。
她没有像寻常内宅妇人般躲在廊下,而是就那样站在门楼前的高阶上,任由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扑打在身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杭绸褙子,外面却罩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的靛蓝色男式油布大氅,更衬得她身形有些单薄。雨水早已打湿了她的鬓角,几缕乌发贴在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上。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同淬炼过的精铁,沉静、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林氏出身江南巨贾林家,嫁入谢家前便以精明强干、善于经营闻名。此刻,她身上那份属于商贾世家的干练与决断,在灾难面前被放大到了极致。她手中并无账簿,但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果断:
“忠叔!米粮装车后,立刻用油布盖严实!绳索捆扎三道!决不能让雨水浸透一粒米!”
“是,夫人!”管家谢忠高声应诺,亲自带人加固遮盖。
“张把头!你带三车芦席、柴草和粗布,立刻赶往城隍庙!那边地势高些,挤的人最多!芦席搭棚,柴草生火,粗布先分给衣不蔽体的妇孺!”
一个精悍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抱拳吼道:“夫人放心!小人省得!”带着人和车,立刻冲入雨幕。
“李管事!剩下的米粮和油,你带人押送,跟着府衙派出的赈济船队一起行动!记住,米粮发放必须亲眼看着入锅,熬成稠粥!油是用来点灯和给重病体弱之人润肠的,不是给他们炒菜的!盯紧了!”
“明白!”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重重点头,指挥手下将最后几袋米扛上车。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被风雨削弱,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穿透嘈杂,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没有悲天悯人的叹息,没有空洞的鼓舞,只有最直接、最务实、最关乎生存的指令。如何在泥泞中快速搭建临时窝棚,如何分配有限的柴草保证更多人能烤上火,如何防止赈粮被克扣中饱私囊……她考虑得周详无比,仿佛眼前不是灭顶天灾,而是一场需要精密调度、不容有失的巨大商战。
谢衍趴在湿冷的树干上,呆呆地看着阶上那道在风雨中略显单薄却如定海神针般的身影。母亲平日待他温和慈爱,甚至有些宠溺,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冷峻、如此强硬、如此……耀眼的一面!那些平日里在铺子里拨弄算盘、在府中料理庶务的“俗务”,此刻竟化作了拯救生命的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冲击着他。
“阿衍!”林氏的目光忽然扫过槐树,精准地捕捉到了儿子苍白的小脸和惊惶未定的眼神。她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下来!危险!”
谢衍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往下爬,阿福在下面紧张地伸着手臂接着。刚落地,林氏已几步走下台阶,不顾地上的泥水,一把将浑身湿透、冰冷发抖的儿子紧紧搂入怀中。那件宽大的男式大氅,将母子二人一同裹住。
冰冷的雨水顺着谢衍的头发、脖颈流下,但他却奇异地感觉到了一丝暖意,那是母亲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雨水湿气的体温,还有一种他无法言喻的、名为“依靠”的力量。
“娘……”谢衍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后怕的颤抖,紧紧抓住母亲湿透的衣襟,小小的身体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外面……外面死了好多人……水……好可怕……”白天目睹的惨状再次清晰浮现,恐惧又一次攫住了他。
林氏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他,一只手在他冰冷颤抖的后背上轻轻拍抚着。过了片刻,她才微微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儿子湿漉漉、冰凉的小脸,强迫他抬起眼睛看着自己。
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却不再有刚才指挥若定时的冷硬,而是充满了母亲的温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衍,怕吗?”她问,声音很轻。
谢衍用力点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滚落。
“娘也怕。”林氏坦然承认,声音依旧平稳,“怕这滔天的洪水,怕这无情的风雨,怕救不了更多的人。”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投向门外依旧忙碌的赈济队伍和更远处风雨飘摇的世界,眼神变得无比深邃,“但光怕,没有用。哭,也没有用。”
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写满惊惶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天灾无情,人却有可为!你看那些米粮、芦席、柴草,平日里不过是商货,是银钱。但此刻,它们就是命!是活下去的希望!娘在做的,就是把这‘可为’之事,做到最好!用最快的速度,把最需要的东西,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一分一毫都不能浪费,一丝一厘都要落到实处!这,就是‘经世’!这,就是‘致用’!”
“经世致用……”谢衍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懵懂的目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粮食和物资,而是母亲指挥若定下,那些汉子们扛起的麻袋里承载的生命重量,是芦席下可以遮蔽风雨的一隅之地,是柴草燃烧时能驱散绝望的微弱火光!母亲身上那股沉静而强大的力量,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递给他——面对灾难,哀叹无用,行动!务实的、有效的、全力以赴的行动,才是唯一的生路!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泥水的护卫,跌跌撞撞地从府外冲了进来,神色仓皇,径直跑到管家谢忠身边,附耳急促地说了几句。谢忠脸色骤变,几步抢到林氏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夫人!出事了!我们派去接应苏家船队的人……在燕子矶下游发现了两艘被凿沉的船!船上……船上的人……都……都……”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脸色煞白。
“都怎么了?”林氏的心猛地一沉,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平稳,只是搂着谢衍的手臂瞬间收紧。
“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而且……死状……极其惨烈!”谢忠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中满是恐惧,“像是……像是寻仇!手段……太毒辣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林氏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谢忠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而且,我们在沉船附近的水草里……捞到了这个……”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角。
油布下,赫然是一枚细如牛毛、长约三寸的银针!针身异常纤细,闪烁着冷冽的寒光,针尾处,竟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微雕技艺,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古意盎然的篆字——“蘇”!
看到这枚银针的瞬间,林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恐惧!她猛地抬头看向谢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前朝太医院……苏家?!”
谢忠沉重而恐惧地点了点头。
“娘……苏家……怎么了?”谢衍被母亲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枚闪着寒光的银针吓住了,小声问道,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前朝太医院苏家?他隐约听府里的老仆提过只言片语,似乎是个医术冠绝天下、却在前朝末年遭遇了极其可怕的灭门惨案的家族,早已成为禁忌的传闻。
林氏没有立刻回答儿子,她迅速将油布重新裹紧那枚染血的银针,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惊骇强行压下,目光再次投向门外风雨肆虐的天地,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和复杂。
“忠叔,”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立刻传话下去!所有参与此次赈济的林、谢两家船队、人手,即刻起,不得再提及任何与苏家船队接触之事!所有见过这枚针的人,封口!今日所见所闻,烂在肚子里!若有半句泄露……”她的目光扫过谢忠和那个报信的护卫,冰冷如霜,“家法无情!”
“是!夫人!”谢忠和护卫浑身一凛,连忙躬身应诺,眼中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林氏不再言语,只是紧紧握着那枚染血的银针,将儿子谢衍护在怀中,目光沉沉地望着门外无边的风雨。那目光深处,除了赈灾的沉重,更添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前朝太医院苏家……灭门惨案……染血的祖传金针……沉船死士……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江宁府这场滔天洪水的阴影之中。
谢衍依偎在母亲冰冷的怀抱里,感受着她身体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他仰起头,看着母亲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忧惧。小小的心里,除了对洪水的恐惧,又滋生了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不安。他懵懂地意识到,这场洪水带来的,远不止是眼前的生灵涂炭。那枚细小的、带着“蘇”字的染血金针,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了他的记忆深处,连同母亲此刻异常凝重的神情,共同构成了他对这个混沌世道最初、也最深刻的恐惧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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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如同贪婪的巨兽,在江宁府的土地上肆虐了半月有余,才带着满身的泥泞与死亡的气息,不情不愿地缓缓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和无尽的悲恸。曾经阡陌纵横的沃野,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折断的庄稼和腐烂的牲畜尸体随处可见。无数房屋只剩断壁残垣,像大地裸露的伤口。侥幸活下来的灾民,如同失巢的蝼蚁,在泥泞中蹒跚,眼神麻木地在废墟中翻找着任何可能还有用的东西,或者……亲人的遗骸。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尸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瘟疫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幽灵,开始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游荡。低洼处积存的死水里滋生着蚊蝇,发热、呕吐、腹泻的病人开始零星出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恐慌在残存的灾民间无声蔓延。
谢府的书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弥漫的悲凉气息。紫檀木书案上,一盏白瓷罩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稳定的光晕。谢衍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一本翻旧的《孟子》。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字句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着跳跃的灯焰。窗外隐约传来的、灾民压抑的哭泣和衙役不耐烦的呵斥声,像细小的针,不断刺穿着他试图集中的心神。
书案的另一侧,林氏正就着灯光,专注地翻看着厚厚一摞账簿和清单。算珠在她纤细却稳定的手指下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噼啪”声,如同某种冷静的心跳。她换下了赈灾时的油布大氅,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家常褙子,乌发松松挽起,只插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带着一种沉静的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锐利。
“衍儿,”林氏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账簿的数字上,声音平静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孟子》梁惠王上篇,‘不违农时’那段,背来听听。”
谢衍猛地回神,连忙收敛心神,清了清嗓子,朗声背诵:“……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他的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在安静的室内回荡。
林氏听着,手中的算珠声并未停歇,待他背完,才淡淡开口:“背得尚可。‘王道之始’在于使民‘养生丧死无憾’。此理甚明。然而,”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平静的湖水般投向儿子,“你可知江宁府此次水患,为何灾情如此惨烈?仅仅是天降暴雨吗?”
谢衍一怔,放下书本,认真思索起来。一路所见所闻在脑中翻腾:汹涌的洪水,坍塌的堤岸,被淹没的村庄……他犹豫着开口:“是因为……雨太大了?河堤……不够坚固?”
林氏微微摇头,指尖轻轻点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天灾固是主因,然人祸更甚!你可知江宁府近三年用于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的‘河工银’是多少?”不等谢衍回答,她报出一个数字,“而真正用于河工之事的,据娘所知,十不足三!余者,皆入了层层官吏的私囊!堤坝形同虚设,河道淤塞日甚,焉能不溃?此其一。”
她翻开另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林家此次赈灾物资的详细出入:“你再看看这个。水退之后,府衙开仓放粮,平抑粮价。然则,官仓放出的陈米,霉变过半,掺杂沙土。而市面上,新米粮价却在灾后不降反升!何故?皆因有粮商勾结仓吏,暗中将官仓好米调换盗卖,再将霉米陈米混入赈粮之中!更有甚者,囤积居奇,坐等粮价飞涨,大发灾难财!此其二!”
林氏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中蕴含的冷冽之意,却让谢衍感到一股寒意。母亲拨动的仿佛不是算盘,而是这煌煌府衙之下,那盘根错节、吸食民脂民膏的肮脏脉络!
“娘此次动用林、谢两家之力,耗银巨万,赈济灾民。”林氏的目光重新落回账簿,手指划过上面一个庞大的支出数字,“然则,杯水车薪。若非我们的人亲自盯着每一袋米下锅,盯着每一捆柴草发放,这些救命的东西,能有多少真正落到灾民口中?衍儿,”她再次看向儿子,眼神深邃,“圣贤书上的‘王道’、‘仁政’,字字珠玑,光耀千古。然则,落地生根,化为活民之实,却需洞悉这世道运行的肌理,需有斩断盘根错节、刮骨疗毒的勇气与手段!需知,账簿上的一分一厘,落到实处,就是一条命,一口活气!这,便是‘经世致用’的斤两!比书上那些空泛的大道理,重得多!”
谢衍呆呆地看着母亲。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清瘦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沉甸甸的光芒。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残酷的现实,经由母亲平静的叙述,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心中原本模糊的“仁政”理想上,刻下了第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印记——理想若不扎根于对现实最清醒、最冷峻的洞察与行动,便是空中楼阁,一触即溃!悲悯之心,需有务实之力支撑,方能真正救民于水火!
“娘……我明白了。”谢衍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比刚才背诵圣贤书时更加明亮、更加坚定。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林氏看着儿子眼中那抹被现实淬炼过的光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欣慰,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轻轻合上账簿,站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丝缝隙。外面灾后特有的、混合着泥腥与淡淡腐臭的夜风透了进来。
“明白就好。世道艰难,人心叵测。”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将来若真有志于此道,这双眼睛,既要看得见云端之上的圣贤道理,更要看得清这脚下的泥泞污浊!心要热,眼要冷,手要稳。”
她顿了顿,仿佛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转过身,从书案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小巧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她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那枚在灯下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细长金针——针尾那微小的“蘇”字篆书,清晰可见。
“这个,你也看看。”林氏将金针递到谢衍面前。
谢衍小心翼翼地接过。金针入手冰凉,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沉重感。那针尖的锐利和针尾那个古老的“蘇”字,都散发着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气息。他立刻想起了半月前那个风雨交加的下午,母亲骤然变化的脸色和府中陡然紧张的气氛。
“娘,这针……和苏家……”
“前朝太医院院判,苏远山。”林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凝重,“苏家世代行医,金针之术冠绝天下,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誉。其家传‘太素金针’,更是秘中之秘,非苏家嫡脉不得其传。此针,便是苏家嫡系子弟的身份标记。”
她看着儿子手中那枚小小的金针,眼神复杂难明:“苏院判为人耿介,医术通神,当年深得……某位贵人信重。然而,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之际,一夜之间,苏家满门上下百余口,连同其位于京郊的偌大医馆药圃,被一场蹊跷的大火焚为白地!无一人逃脱!事后清理废墟,尸骨焦黑难辨,更无任何‘太素金针’的踪迹……此案震动朝野,却最终成了悬案,讳莫如深。苏家,连同其绝世医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湮灭于尘埃。”
谢衍听得心头狂跳,握着金针的手心沁出冷汗:“那……那这针……”
“这针,是在接应苏家船队的沉船附近找到的。”林氏的声音低沉而凝重,“船上的人,死状极惨,皆是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得……令人心寒。绝非寻常盗匪所为。”她看着儿子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苏家灭门已近二十年,这枚带血的金针重现,只能说明一件事——当年苏家,或有遗孤侥幸逃脱!而如今,有人……不愿这遗孤活在世上!甚至,不愿任何与苏家有关的东西……重现天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谢衍!他仿佛看到一片深沉的血海,一个巨大的、沉寂了二十年的恐怖旋涡,因为这枚小小的金针,正在缓缓地、无声地重新旋转起来!而这旋涡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在了江宁府的上空,甚至……与他们林家、谢家赈灾的船队产生了某种致命的交集!
“娘……”谢衍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那我们……我们会不会……”
“噤声!”林氏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紧闭的门窗,侧耳倾听片刻。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确认无人窥听,她才稍稍放松,但脸色依旧凝重如铁。
“此事干系太大,牵涉之深,远超你我想象!”林氏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记住,今日娘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烂在肚子里!这枚针,还有苏家的事,从此绝口不提!对任何人!包括你父亲!”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谢衍,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嘱托,“衍儿,这世间有些黑暗,一旦沾染,便是万劫不复。我们林家、谢家,所求不过是行商坐贾,安稳度日。这浑水,绝不能趟!你只需记住这枚针的样子,记住苏家这个名字……将来若在外行走,万一……万一遇到什么与这针、与这名字有关的蛛丝马迹……”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立刻远遁!切莫好奇!切莫深究!保全自身,方为上策!”
谢衍看着母亲眼中那深重的忌惮与忧虑,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将那枚冰凉的金针握得更紧,仿佛要将其形状刻入骨髓。苏远山……太素金针……灭门惨案……沉船血案……这些冰冷而血腥的词组,如同烙印,深深地烙在了他十二岁的心版之上,与秦淮河泛滥的浊浪、灾民绝望的眼神、母亲沉静务实的背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初始也最复杂的认知——光明之下,必有阴影;悲悯之外,暗藏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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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后的江宁府,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复苏。淤泥被一担担清走,断壁残垣被缓慢清理,幸存的灾民在官府的赈济和林、谢这样的大户持续施粥帮助下,勉强维持着生机。瘟疫在最初的苗头后,似乎被艰难的环境和人们顽强的求生意志暂时压制了下去,并未大规模爆发,但死亡的阴影依旧盘旋在废墟之上,挥之不去。
谢府后院,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水和随之而来的秘密,似乎也随着时间慢慢沉淀。府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仆人们各司其职。只是细心的人会发现,夫人林氏眉宇间似乎总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郁,书房那上了锁的小抽屉,成了绝对的禁地。而少爷谢衍,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了许多,读书习字更加刻苦,只是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眼神里多了些与年龄不符的沉凝。
这一日,天气难得放晴。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给湿冷的空气带来一丝暖意。谢衍在书房临摹完一篇法帖,觉得有些气闷,便信步走到府中后花园散心。园子里也遭了水浸,许多名贵的花草都萎蔫了,仆役们正在清理淤泥,扶正倒伏的花木。
他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靠近后园门的一处僻静角落。这里原本是堆放些园艺杂物的所在,此刻更是杂乱,堆满了水浸后清理出来的、尚待处理的破损花盆和枯枝败叶。
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夹杂着刻意压低的争执话语,从一堆破损的陶瓮后面传来。
“……求求您……行行好……这点钱……真的是我们娘俩最后一点活命钱了……药……药不能停啊……”一个妇人哀戚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哼!活命钱?我管你死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家那破船早被冲得渣都不剩了,拿什么抵债?这点铜板就想打发老子?做梦!”一个粗犷蛮横的男声响起,充满了不耐烦和贪婪。
“张把头……您……您高抬贵手……孩子他爹……尸骨还没找到……我……我给您跪下了……”接着是“噗通”一声膝盖着地的闷响。
“跪?跪也没用!没钱?没钱就拿人抵!我看你家这丫头片子,长得还算周正,卖到……”
“不!不要!娘!娘!”一个稚嫩惊恐的女童尖叫声骤然响起!
谢衍心头一紧,立刻绕过那堆陶瓮。
只见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妇人正跪在泥泞里,死死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同样面黄肌瘦、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一个穿着绸布短褂、满脸横肉、腰里还别着根短棍的粗壮汉子,正一脸狞笑,伸手去拉扯那小女孩的胳膊。旁边还站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抱着膀子看热闹。
“住手!”谢衍热血上涌,想也未想便冲了过去,挡在了妇人和孩子身前,怒视着那汉子,“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那汉子被突然冲出来的半大孩子吓了一跳,待看清谢衍穿着虽不华丽但料子讲究,气度也不似寻常人家孩子,倒也不敢立刻动手,只是斜着眼,撇着嘴道:“哟嗬?哪里来的小少爷?管起你张爷爷的闲事来了?这婆娘欠了我们船行的银子,白纸黑字画了押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小少爷想替她还?”
“她欠你多少?”谢衍强压着怒火问道。
“不多!连本带利,十五两银子!”汉子伸出粗短的手指比划着,一脸无赖相。
“十五两?!”谢衍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敲骨吸髓!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几两银子!这分明是趁人之危!
“怎么?没有?没有就滚开!别耽误老子办事!”汉子不耐烦地伸手想拨开谢衍。
“你敢!”谢衍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脑中急速飞转。他身上并无这么多银子。叫家丁?恐怕来不及,这恶汉一看就是地头蛇。他忽然想起母亲赈灾时对那些胥吏粮商的态度,心念电转,厉声道:“张把头是吧?你可知这是何处?谢府!江宁谢家!你在此欺凌孤寡,强抢民女,眼里可还有王法?信不信我立刻禀明母亲,报官拿你!江宁府通判衙门,可还欠着我们谢家赈灾的人情!”
他故意抬出谢家的名头,又将“通判衙门”和“人情”咬得极重。果然,那姓张的汉子脸色微微一变。谢家在江宁是数得着的大户,此次赈灾出力甚巨,连知府大人都多有褒奖。真要是闹起来,自己一个放印子钱的小把头,恐怕讨不了好。他眼珠转了转,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冷哼一声:“哼!谢家?谢家又怎样?欠债还钱,到天王老子那儿也说不过去!今天看在谢家的面子上……”他贪婪的目光在那对惊恐的母女身上扫过,又狠狠瞪了谢衍一眼,“……宽限你们三日!三日之后,要是还不上这十五两银子……嘿嘿!”他发出一声威胁的冷笑,朝两个跟班一挥手,“我们走!”
看着那三个无赖骂骂咧咧地走远,消失在园门后,谢衍才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他连忙转身,扶起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妇人:“大娘,快起来。没事了。”
妇人抱着女儿,泣不成声,连连磕头:“多谢小少爷!多谢小少爷救命之恩!要不是您……我……我们娘俩就……”小女孩也躲在母亲怀里,怯生生地看着谢衍,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举手之劳,大娘不必如此。”谢衍看着她们褴褛的衣衫和蜡黄的脸,心中酸楚。他从怀里摸出自己积攒的几个月的月钱荷包,里面只有几钱碎银子和一些铜板,一股脑塞到妇人手里:“这些……大娘先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抓点药。十五两……我会想办法。”
妇人看着手中那点可怜的铜钱银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只是摇头:“小少爷……您……您心善……可这……这哪够啊……那张扒皮……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谢衍看着妇人绝望的眼神,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他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妇人腰间系着的一块破布上。那布片颜色灰扑扑的,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从一件旧衣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简陋的图形——一个圆圈代表太阳,下面几道波浪线代表水,水里斜插着几根棍子,像是倒塌的房屋,旁边还画着几个火柴棍似的小人,或倒伏,或奔跑,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这是……”谢衍指着那块破布。
妇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凄然:“是……是我家丫头画的……大水来的时候……她爹……她爹就是这样……被房子压在水里……没了……”说着,又呜咽起来。小女孩也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的脖子。
谢衍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那块破布上稚拙却直击人心的涂鸦,仿佛又看到了那日浊浪滔天中挣扎沉浮的人影。他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柔声道:“小妹妹别怕,画……画得很好。”他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系着的一块还算干净的素色汗巾,“这个,和大娘换那块布,好不好?我用这个给你擦眼泪。”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谢衍温和的眼睛,又看看母亲。妇人连忙道:“这……这如何使得?一块破布……”
“使得。”谢衍语气坚决,不容拒绝地拿过那块画着灾难图景的破布,将柔软的汗巾塞到小女孩手里,“这个,我留下了。”
妇人千恩万谢,拉着女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衍站在原地,紧紧攥着手中那块粗糙的、带着灾民体温和泪水的破布。布片上那稚拙的涂鸦,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再次在他心头刻下血淋淋的印记。张把头的狰狞嘴脸,妇人绝望的哭泣,小女孩惊恐的眼神,与母亲赈灾时沉静务实的背影、那枚染血的苏家金针……所有的画面交织碰撞,最终都化为一股滚烫的洪流,在他胸中激荡奔涌!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北方——那是京师的方向!眼神中所有的迷茫、恐惧、悲悯,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决绝的坚定所取代!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对着虚空,对着手中那块沉重的破布,对着心中那个模糊却无比高大的身影,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立下了誓言!这八个字,不再是书本上空洞的格言,而是融入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要读书!要进京!要金榜题名!要用手中的笔,心中的道,去撼动这吃人的世道!去为这布片上、这天地间无数无声的苦难,争一个朗朗乾坤!哪怕……哪怕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甚至如苏家那般,通向无边的黑暗!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破布折叠好,如同珍藏一件稀世珍宝,贴身放入怀中。那粗糙的触感紧贴着心口,仿佛时刻提醒着他这誓言的分量。
夕阳的余晖,将少年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在花园的泥泞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