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禅师留下的“忍辱亦大爱”五个字,如同冰冷的烙铁,在谢衍的心头反复灼烫。牢房里的黑暗与湿冷不再仅仅是肉体的折磨,更成了锤炼意志的熔炉。他不再徒劳地用手指在草铺上刻划,也不再对着墙壁那道形似堤坝豁口的水渍出神。他开始强迫自己进食,哪怕是最粗劣的牢饭,也一口一口艰难吞咽下去。他开始打坐,不是参禅,而是梳理纷乱的思绪,回忆洪水滔天时的每一个细节,回忆官仓账册上每一笔数字的来龙去脉,回忆郑岩那张道貌岸然的脸背后可能隐藏的每一处破绽。
活下去。为了那些“幼虎”。
这念头支撑着他,如同一根无形的脊柱,撑起了他在绝望深渊中摇摇欲坠的信念。狱卒送饭时,他不再沉默,会低声询问一两句外面的情形——雨是否停了?水退得如何?瘟疫可有蔓延?狱卒起初不耐烦,甚至呵斥,但见他眼神沉静,问得也非机密,偶尔也嘟囔几句:“雨小些了,水还淹着城西那片洼地…苏大夫带着人到处施药,听说没怎么死人…” 这些零碎的消息,成了谢衍维系与外界的唯一脐带,也成了他心中那点微光的燃料。
然而,牢狱之外,一股巨大的潜流,正因他的遭遇而汹涌汇聚。
青山县的雨停了,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和刺鼻的泥腥味。倒塌的房屋、被淤泥掩埋的田地、漂浮着杂物的积水洼…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残酷。但比灾难更让人心寒的,是县令谢衍被收监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了灾后的县城。
“谢大人…是为了救俺们才开的仓啊!”一个在堤坝上累得吐过血的老河工,站在自己倒塌的茅屋前,拍着大腿,浑浊的老泪淌进沟壑纵横的脸颊,“没有那口粮,俺们全家早就饿死在这烂泥里了!那狗日的钦差,他懂个屁!”
“就是!那天水冲下来,是谢大人第一个冲上堤的!官袍都扯烂了!”一个被苏婉救活的妇人,抱着病弱的孩子,声音哽咽,“俺亲眼看见他背着一个娃从水里爬出来,自己脸上都是血口子…这样的好官,咋就成了罪人?”
“擅动国本?我呸!国本不就是俺们这些种地的、做工的?没俺们,他皇帝老子吃个屁!”一个粗壮的铁匠,在临时搭建的粥棚边,把手中的破碗重重顿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周围一片沉默的附和。愤怒、不解、悲凉,在每一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胸中翻腾、发酵。
最初是零星的议论,在残破的街巷、拥挤的窝棚、排队领粥的队伍里低声传递。渐渐地,声音汇聚起来,如同无数细小的溪流,汇成了一条无法忽视的江河。
不知是谁第一个提议:“咱们…咱们不能干看着谢大人遭难!咱得给大人说话!”
“对!写状子!按手印!让上头知道谢大人是冤枉的!”
“写!我按!算我一个!”
“还有我!”
“俺不识字,但俺会按手印!用血按都行!”
一股悲愤的力量在无声中凝聚。在苏婉和几位尚在城内、素有声望的老儒生(他们也曾是谢衍开仓放粮的坚定支持者)的暗中组织和指导下,一份沉甸甸的“万民请愿书”开始悄然成形。
没有华美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陈述。请愿书详细记录了洪水来袭时谢衍身先士卒、指挥若定的情形;记录了他当机立断、违制开仓放粮的具体时间、地点、所救人数;记录了那批粮食如何及时分发到灾民手中,避免了更大规模的死亡;记录了洪水退后,谢衍如何拖着病体(他因连日劳累已染风寒)组织民夫清理街道、掩埋尸体、防止瘟疫…最后,是无数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和一个个鲜红刺目的指印!那指印,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带着用力过猛留下的血痕,密密麻麻,铺满了长长的纸卷,如同无数双从苦难深渊中伸出的、渴望公道的手!
这份凝聚着青山县数万百姓血泪与信任的请愿书,在短短两日内便签满了名字。它被郑重地卷好,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周铁鹰(这位谢衍的故交,在救灾中再次展现出非凡的组织能力)带领,准备星夜兼程,送往州府,甚至直达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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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西厢,那间昨夜“漏雨”的耳房内。
空气弥漫着浓重刺鼻的霉味、纸张腐烂的酸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令人作呕。地面一片狼藉,散落着被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纸张碎片、烂成一团糟的线装书页、以及破碎的木箱残骸。污水尚未完全干涸,在坑洼处积成浑浊的小水洼。
萧彻蹲在满地狼藉中,脸色铁青,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每一寸污秽的地面。他修长的手指戴着薄薄的鹿皮手套,小心地翻检着那些黏腻、湿滑的纸片,动作又快又准。小五和驿丞举着灯笼在一旁照明,昏黄的光线下,驿丞的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大人…您看这…都烂成这样了…”驿丞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解释,“昨夜那雨实在太大了,这耳房年久失修,小的们也没想到…”
“闭嘴!”萧彻头也不抬,声音冷得像冰。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墙角一堆特别厚重的纸浆状污物上。那似乎是几本册子被水彻底泡烂后又被人狠狠踩踏揉捏过的痕迹。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薄竹片,一点点拨开那粘稠的纸浆。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竹片尖端,挑出了一小片尚未完全腐烂的纸角!那纸角质地坚韧,明显不同于普通文书用纸,上面还残留着非常细微的、深红色的印泥痕迹!虽然字迹已完全模糊,但那印泥的颜色和质感…萧彻的心猛地一沉!这正是官仓重要账册才会使用的特殊印泥!
紧接着,他又在附近翻找出几片同样材质的残片,上面依稀能看到几个墨点,其中一个墨点的形状,竟隐约像是一个歪斜的“叁”字(“叁”字繁体“叁”写法复杂,特征明显)!
“叁百石…”萧彻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他在伪造账册上看到的那个“霉变三百石”的数字!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果然!昨夜这场“及时雨”,就是为了彻底销毁这本可能记录着真实损耗数字的原始账册!郑岩的人下手太快、太狠了!几乎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文字证据!
“郑安…李三…”萧彻咬着牙,默念着密信上的名字。这两个名字,如同毒蛇,缠绕在他心头。没有直接证据,仅凭猜测和一本边缘杂记(那本杂记虽重要,但只能证明郑安曾拿走空白印签,无法直接证明账目伪造),根本无法撼动郑岩分毫,更无法为谢衍脱罪!
“大人…”小五看着萧彻铁青的脸色和地上那几片无用的残骸,声音充满了失望和焦虑。
就在这时,萧彻的目光扫过耳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同样被水浸泡过的破瓦罐。罐口倾斜,里面似乎塞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心中一动,起身走过去,拿起瓦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是一些烧焦的、卷曲的黑色碎屑。大部分是纸灰,但其中,赫然夹杂着几片指甲盖大小、尚未燃尽的皮革碎片!那皮革质地细密,边缘焦黑卷曲,呈深褐色。
萧彻瞳孔微缩!他迅速拿起一片较大的皮革碎片,凑到灯笼下仔细辨认。焦黑的边缘下,皮革本身的纹路依然清晰,上面似乎还有用极细的针刻划过的、浅浅的痕迹!那痕迹…竟像是一个小小的、不完整的“安”字最后一笔的捺脚!
郑安!是郑安随身携带的某种皮革物品(很可能是记录私密信息的皮纸簿或重要函件的封套)的残片!他昨夜不仅来毁灭证据,还在这里焚烧过自己的东西!这残片虽小,且无法直接证明什么,但结合郑安昨夜出现在此地的行为,加上密信指证,这就是一条极其可疑的链条!
萧彻小心翼翼地将这几片珍贵的皮革残片和那几片带印泥的账册碎片,用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贴身藏起。这些,是他目前仅有的、指向郑安毁灭证据的微弱物证。
“走。”他站起身,声音低沉而压抑,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证据虽被毁,但战斗远未结束!郑岩的伪证,谢衍的冤屈,青山县民的请愿…这一切,必须直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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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紫宸殿。
早朝的气氛异常凝重。龙涎香的气息也无法驱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巨大的蟠龙金柱下,文武百官分列两班,垂首屏息。龙椅之上,永熙帝赵桓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锐利。
钦差郑岩的奏报早已通过六百里加急呈送御前,此刻正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平板的嗓音当众宣读:
“…臣郑岩奉命巡察江南,查勘水患赈济事宜。至青山县,惊悉县令谢衍,罔顾国法,不待上命,擅自开启官仓甲字库,动支国储粮秣三百七十九石!虽其辩称事急从权,然经臣详查,该县水患虽剧,然灾民数目、需粮实数,远低于其所放之额!更有甚者,其仓廪账目混乱,损耗虚报,亏空竟达百余石之巨!此獠名为救民,实乃假公济私,中饱贪渎,其行径骇人听闻,动摇国本!臣伏请陛下圣裁,将其锁拿进京,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奏报字字如刀,将谢衍塑造成一个趁灾贪墨、罪大恶极的蠹虫。朝堂之上,秦嵩一系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言辞激烈,要求严惩,以正朝纲。
然而,另一份同样来自江南的、由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送入宫中的奏报,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报——江南道巡抚、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并青山县数万黎庶联名血书,为县令谢衍鸣冤!”传令太监高亢的声音响彻大殿。
一份厚厚的、几乎卷不动的文书被抬了上来。当那长长的卷轴在殿前缓缓展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名字和无数鲜红刺目、甚至带着血痕的指印时,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那些刚刚还在慷慨激昂要求严惩的官员,也被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民意洪流所震慑,一时失语。
血书的内容,与郑岩的奏报截然相反。它详述了谢衍在洪水中的英勇与担当,开仓放粮的紧迫与必要,以及灾后组织自救的辛劳。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陛下!”一位须发皆白、素来以刚直著称的御史老臣颤巍巍出列,声音哽咽,“万民血书,此乃民心所向!谢衍开仓,虽有违制之嫌,然事急从权,其心可悯,其功可鉴!若因循守制而置数万生民于死地,律法岂非成了杀人之刀?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体恤民情,赦谢衍之过!”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数位清流官员也纷纷出列,为谢衍陈情。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两派鲜明的对峙。一方以秦嵩为首,咬死“国法”“贪墨”;一方则以老御史为首,力主“民情”“权宜”。
赵桓高坐龙椅,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争得面红耳赤的群臣,最终落在那份铺陈于殿前、沉甸甸的万民血书上。那密密麻麻的红指印,如同无数只泣血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他。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浮雕。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站在文官班列前方的秦嵩,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朝着御阶旁侍立的一位司礼监秉笔太监使了个极其微妙的眼色。那太监会意,悄然向前挪了半步,微微躬身,用只有御座附近才能听到的、极其细微的声音奏道:
“陛下,都察院巡按御史萧彻,亦有密奏呈上,言及青山县案…另有隐情,涉及…账目伪造、毁灭证据之事。” 他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送入赵桓耳中,同时,他垂下的袖口不经意地露出半截,手腕上戴着一枚水头极好、温润内敛的翡翠镯子——那是秦嵩新纳爱妾之物。
赵桓的目光,在那太监手腕的翡翠镯子上停留了不到一瞬,随即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然而,他摩挲龙首的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了然与更深的沉郁交织而过。
朝堂上的争论还在继续,声浪嘈杂。赵桓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权衡,在挣扎。万民血书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心头,秦嵩那无声的提醒(以及那枚翡翠镯子代表的交易)亦如芒刺在背。过了许久,久到朝堂上的声音都渐渐低了下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赵桓终于睁开了眼睛。那眼中已无波澜,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青山县令谢衍,违制开仓,确属擅专,律法难容。”
此言一出,秦嵩一系的官员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得色。清流官员则面色一黯。
“然,”赵桓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那血书上,“其行虽僭越,其心在救民,功过相抵。万民泣血陈情,亦足见其牧守一方,深得民心。”
他的声音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终的裁决:
“着,革去谢衍青山县令之职,永不叙用。念其救灾微功,免其刑狱。即日发往北疆陵州,充任沙泉县县丞,戴罪效力!钦此。”
沙泉县!朝堂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那是北疆最贫瘠、最苦寒、与游牧部落接壤的边陲小县!县丞?那几乎是流放之地最末流的佐贰小吏!永不叙用,更是彻底断绝了仕途!这判决,看似免了死罪和牢狱,实则比流放更加残酷!它用最体面的方式,宣判了一个能臣政治生命的终结,并将其放逐到帝国的边缘自生自灭。
“陛下圣明!”秦嵩率先躬身,声音洪亮。这结果,既堵住了清流之口,又彻底废掉了谢衍这个潜在的麻烦,更维护了“国法”的威严,堪称完美。他身后的党羽纷纷附和。
清流官员们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革职永不叙用,发配边陲…这已是陛下在巨大压力下,能给予谢衍最大的“仁慈”了。至少,保住了性命。
赵桓不再看下方,疲惫地挥了挥手:“退朝。”
圣旨,如同冰冷的铁律,由快马加鞭,带着帝国的威严,日夜兼程地传向千里之外的青山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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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抵达青山县的前夜,一场酝酿的风暴险些提前撕裂这座刚刚经历水患的城池。
周铁鹰,这位性情如火、义字当头的江湖豪客,在得知万民请愿书虽已送出,但朝廷反应遥遥无期,而谢衍在狱中可能随时遭遇不测后,胸中的怒火与兄弟义气彻底压倒了理智。他无法再等待!
“兄弟们!”城西一处废弃的砖窑里,昏暗的油灯下,映照着几十张激愤而紧张的面孔。这些都是周铁鹰生死相交的兄弟,也是洪水时跟着谢衍在堤上拼过命的汉子。“谢大人是条好汉!是为了救咱们才遭了狗官陷害!现在他在大牢里,生死不明!朝廷的狗屁王法要是管用,就不会有这冤枉事!咱们不能干等着!今夜,跟我去大牢,把谢大人抢出来!远走高飞!”
“抢出来!”
“救谢大人!”
“跟周大哥干!”
热血在狭窄的空间里沸腾。简陋的武器——柴刀、铁棍、甚至削尖的木棒被分发下去。一张张朴实的脸上,写满了豁出去的决绝。他们不懂朝堂倾轧,只知道恩义如山,只知道谢衍是好人,好人不能就这么被冤死!
夜色如墨,残月被厚重的乌云遮蔽,只透出惨淡的微光。几十条黑影,如同沉默的豹子,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至青山县大牢的后墙外。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肃杀。
周铁鹰打了个手势,两个身手矫健的汉子如同壁虎般贴着粗糙的墙面攀援而上,手中的钩索准确地挂住了墙头。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翻越的刹那——
“什么人?!”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墙头火把瞬间点亮!几个负责后墙警戒的狱卒发现了异常!尖锐的铜锣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
“被发现了!动手!强攻!”周铁鹰双眼赤红,知道计划败露,索性大吼一声,拔出腰间雪亮的钢刀,“兄弟们!冲进去!救谢大人!”
“冲啊!”
潜伏的汉子们发出怒吼,不再隐藏,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向大牢的后门!有人扛起临时找来的粗木桩,狠狠撞击着厚重的牢门!
“咣!咣!咣!”
沉闷的撞击声和喊杀声、狱卒的惊叫声、铜锣的示警声混杂在一起,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大牢内外,一片大乱!
囚室深处。
巨大的撞击声和喊杀声如同闷雷,穿透层层石壁,清晰地传入谢衍的耳中!他猛地从草铺上弹起,扑到冰冷的铁栏前,侧耳倾听!那熟悉的、周铁鹰标志性的怒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心头!
“铁鹰!是铁鹰!”谢衍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惊喜,而是巨大的恐惧!“胡闹!这是劫狱!是死罪啊!”
他瞬间明白了周铁鹰的意图!这个莽直的兄弟,要用最激烈的方式“救”他!可这哪里是救?这是把他和所有参与的人,还有青山县无数无辜的百姓,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旦坐实劫狱,郑岩就有了最完美的借口进行血腥清洗!那些签了万民书的百姓,苏婉,所有帮助过他的人…都将被牵连!
“住手!快住手!”谢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却根本无法穿透外面的喧嚣和厚重的牢墙!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死命摇晃着坚固的铁栏,指甲在冰冷的铁锈上刮出血痕!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怒吼声交织!显然,周铁鹰他们仗着一股悍勇之气,加上狱卒防备不足,竟真的短暂冲破了外层的阻拦,正朝着内监区杀来!
“打开牢门!快!”一个浑身浴血、状若疯虎的身影率先冲到了谢衍的囚室外,正是周铁鹰!他脸上溅着不知是谁的血,手中的钢刀还在滴血,对着身后一个拿着狱卒钥匙串、同样杀红了眼的兄弟狂吼。
“铁鹰!住手!听我说!”谢衍隔着铁栏,对着近在咫尺的周铁鹰厉声嘶喊,目眦欲裂,“不能劫狱!这是死路!你会害死所有人!”
“大人!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救你出去再说!”周铁鹰根本不听,眼中只有兄弟的安危,“钥匙!快!”
“咔嚓”一声,牢门锁链被打开!
沉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周铁鹰一步跨入,伸手就要去拉谢衍:“大人!快跟我走!”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谢衍衣袖的瞬间!
“唰!”
一道冷冽的寒光闪过!不是攻向周铁鹰,而是谢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夺过了周铁鹰手中那把还带着血迹的钢刀!
“大人?!”周铁鹰和冲进来的几个兄弟都惊呆了!
只见谢衍夺刀在手,没有丝毫犹豫,刀锋一转,竟猛地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冰冷的刀刃紧紧贴着皮肤,瞬间压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都给我住手——!”谢衍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决绝、悲愤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混乱的通道,瞬间死寂!所有冲进来的汉子,包括周铁鹰,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囚室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昏黄摇曳的火把光芒下,谢衍一身肮脏的囚服,面容憔悴,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他手中的钢刀稳稳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刀刃已割破表皮,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流下,触目惊心!他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周铁鹰,扫过每一个冲进来的兄弟,最后落在通道里那些惊魂未定的狱卒身上,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铁:
“周铁鹰!还有你们!立刻放下兵器!退出大牢!否则——”他手腕微微用力,脖颈上的血线瞬间加深,更多的鲜血涌出,“我谢衍,立刻自刎于此!血溅五步!”
“大人!不要!”周铁鹰魂飞魄散,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噗通跪倒,虎目含泪,“我放下!我放下!您别做傻事!” 其他汉子也如梦初醒,纷纷丢下手中武器,惊恐地看着谢衍。
“退出去!全部退出去!向官府自首!言明是受你蛊惑,一时激愤!”谢衍的声音不容置疑,刀锋依旧紧贴脖颈,“劫狱乃大逆!尔等若还认我这个‘大人’,若还顾念青山县数万父老乡亲的身家性命,就立刻照做!我谢衍一人之生死,不足惜!但绝不能连累无辜!绝不能因我一人,让这刚刚遭劫的青山县,再添新坟,再染无辜之血!”
通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周铁鹰看着谢衍决绝的眼神和脖颈上刺目的鲜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击垮了这个铁打的汉子。他明白了,他所谓的“义气”,差点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大人…我听您的!我…我错了!”周铁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砸在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猛地站起身,对着身后呆立的兄弟们吼道:“放下家伙!都跟我出去!自首!”
一场惊心动魄的劫狱,以谢衍横刀自刎相胁的方式,戛然而止。周铁鹰等人最终被随后赶来的大批官差制服。谢衍被重新锁回囚室,脖颈上的伤口被狱卒草草包扎,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囚衣,心中却涌起一股悲凉的庆幸。这劫难,暂时被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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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抵达之日,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残破的青山县城。
大牢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得到消息的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灾后的疲惫与菜色,但每个人的眼神都聚焦在那扇缓缓打开的牢门上。
钦差郑岩身着簇新的官袍,脸色阴沉地站在临时搭设的香案后。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谢衍没死,劫狱被平息,万民血书震动朝野,连陛下都下了旨意…这与他构想的“锁拿进京,明正典刑”相去甚远!尤其是那“永不叙用,发配沙泉”的判决,更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沙泉…那鬼地方,谢衍去了,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当那身肮脏囚服、脖颈上还缠着渗血布条、脸色苍白却背脊挺直的谢衍,在两名差役的押解下走出牢门时,人群中瞬间爆发出压抑的、如同潮水般的呜咽声。
“谢大人…冤枉啊!”
“大人保重!”
“大人…”
无数声呼唤,带着哭腔,汇成一片悲声。
郑岩厌恶地皱了皱眉,展开圣旨,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青山县令谢衍,身负牧民之责,不思报效…竟敢违制擅开官仓,动支国储…虽事出有因,然律法森严,不容轻僭…着即革去本兼各职,永不叙用!念其救灾微劳,免其刑狱,发往云州沙泉县充任县丞,戴罪效力!即刻起行!钦此!”
“永不叙用…沙泉县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钉在谢衍的心上,也钉在在场每一个百姓的心上。人群中的悲声更大了。
“罪员…谢衍,领旨谢恩。”谢衍的声音异常平静,他缓缓跪下,对着圣旨叩拜。起身时,目光扫过郑岩那张写满冷漠的脸,扫过周围黑压压的、泪眼婆娑的百姓,最后,落在远处城墙根下,一个被老妇人紧紧搂在怀里、手里还捏着半个脏兮兮窝头的孩子身上。
孩子懵懂的大眼睛里,映着他落魄的身影。
就在这一刹那,慧远禅师的话,周铁鹰劫狱时自己的决绝,洪水中那些挣扎求生的面孔,还有眼前这无数双含泪送别的眼睛…如同无数道闪电,在他心中轰然碰撞、炸裂、最终贯通!
忍辱,非为苟活!
大爱,亦非空谈!
它的根基,不在庙堂之高,不在律法之威,不在权柄之重!
它的根基,就在眼前!在这片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在这群卑微却坚韧的生命身上!在他们的口碑里,在他们无声的守望中,在他们即使自身难保也要为他喊一声“冤”的赤诚里!
守护他们,便是守护大爱的根基!哪怕身处边陲绝域,哪怕永坠尘埃!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从脚下这片浸透着苦难与希望的土地中升起,涌入谢衍疲惫不堪的身体。他眼中那因冤屈和牢狱而生的阴霾,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坚定、更澄澈的光芒所取代。他挺直了脊梁,对着黑压压的送行百姓,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揖!
没有言语。这一揖,胜过千言万语。
“大人——!”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哭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地挤出人群,手里捧着一小包用干净蓝布包着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谢衍手中。布包入手微沉,带着土地的温热。
“大人…带着…路上…吃…”老妪泣不成声,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着谢衍的衣袖,又像怕弄脏了他似的,慌忙松开。
谢衍打开布包一角。里面是十几块烤得焦黄的、混合着麸皮的粗粝麦饼。还有一小包,竟是几十粒饱满的、金黄色的麦种!
麦饼…麦种…
谢衍的手猛地一颤!他紧紧握住那包着麦种的小布袋,仿佛握住了青山县土地深处最顽强的生命力,握住了未来!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人群,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望向那不可知的、风沙弥漫的北疆。眼神中,再无迷茫,只有磐石般的坚定。
一辆简陋的骡车停在路边,这是押送他的工具。两名押解差役不耐烦地催促着。
谢衍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倾注了心血、也让他蒙受冤屈的土地,看了一眼那些将他视作亲人的百姓,毅然转身,走向骡车。
人群如同分开的潮水,默默让出一条通道。无数双手伸出来,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一个煮熟的鸡蛋,一双新编的草鞋,一小包盐巴…塞进骡车。没有喧哗,只有压抑的啜泣和深情的凝望。
骡车缓缓启动,驶出城门,驶向通往北疆的漫漫官道。车后,是青山县城残破的轮廓,是成千上万默默伫立、久久不愿离去的百姓身影。
谢衍坐在颠簸的骡车上,紧紧攥着那包麦种和那块粗粝的麦饼。他摊开手掌,几粒金黄的麦粒滚落在布满薄茧的掌心,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小却坚韧的光芒。他低下头,深深嗅了一口麦粒和泥土混合的、最朴素的芬芳。
大爱需根基在民。
这民,是青山县的父老,也将是沙泉县的黎庶。这麦种,便是希望,便是他此去边陲,扎根、守护、并为之忍辱负重的全部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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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车在泥泞的官道上吱呀作响,碾过深深的车辙印,将青山县城那一片悲泣的送别声渐渐抛在身后,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线上。
人群久久未散。压抑的呜咽声在城门内外低徊,如同盘旋不去的寒风。
城楼之上,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垛口之后。青灰色的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巴和紧抿的唇。正是苏婉。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涌上前去,只是选择了一个能远远目送的位置。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辆在官道上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骡车,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寒风吹动她的斗篷下摆,猎猎作响,她却仿佛毫无所觉。
许久,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为谢衍处理脖颈伤口时,触碰到的、他皮肤下滚烫的温度和那压抑的颤抖。她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磨得光滑温润的骨针——这是她行医随身之物,也是她最珍视的师父遗物。方才混乱中,她趁人不备,将这枚骨针悄悄塞进了谢衍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简陋行囊深处。
针,可缝合伤口,可祛除病痛。
她的眼神,从骨针上移开,再次投向那空茫的、通往北疆的官道尽头。那里,风沙弥漫,苦寒贫瘠。
“沙泉…”她低声念出这个地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转身,走下城楼。她的脚步不再迟疑,径直走向城门附近一家车马行的后院。
片刻后,一辆半旧的青布帷马车驶出车马行,车辕上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车夫。马车没有停留,同样驶上了那条通往北方的官道。方向,与谢衍的骡车一致。
车厢内,苏婉摘下了风帽,露出清丽却带着一丝疲惫和坚毅的面容。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蓝布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赫然是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北地伤寒杂病论》,一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气味辛烈的防风药材,还有…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钱袋。那是她变卖了仅有的几件首饰和部分珍藏药材换来的盘缠。
她轻轻抚摸着那本医书,眼神温柔而坚定。谢衍此去,是戴罪之身,是永不叙用的流放。沙泉苦寒,缺医少药,瘟疫横行…她无法想象,他如何能独自在那样的地方支撑下去。
她救不了这浑浊的世道,也无法洗刷他蒙受的冤屈。
但她能救他可能倒下的身体,能在他身边,用自己毕生所学,为他、也为那片同样在苦难中挣扎的土地,尽力驱散一丝病痛与死亡的阴霾。
这便是她的选择。如同涓涓细流,无需言语,只是默默追随,流向那需要她的地方。
马车在官道上加速,车轮滚滚,卷起泥尘。苏婉闭上眼,靠在车厢壁上,听着单调的车轮声,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谢衍最后挺直脊梁、走向骡车的背影。
那背影,单薄却坚韧,如同即将孤身走向无边风沙的胡杨。
而她,已决心做那胡杨脚下,一株默默生长的、能带来一丝清凉与生机的沙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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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县驿馆。
郑岩背着手,站在书房的窗前,冷冷地看着那辆押送谢衍的骡车消失在官道尽头。他脸上没有一丝轻松,反而笼罩着一层阴鸷。谢衍虽然被流放了,但万民伞、血书、甚至那场未遂的劫狱…都让他感觉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尤其是萧彻!此人像幽灵一样在青山县活动,昨夜还强行查看了西厢耳房的废墟…虽然郑安保证毁得彻底,但郑岩心头总萦绕着一丝不安。
“郑安!”他沉声唤道。
“老爷。”郑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谢衍走了,但这青山县的事还没完。”郑岩转过身,眼神冰冷,“那个萧彻,还有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和尚慧远,还有…那个一直跟着谢衍的女大夫苏婉!查!给我查清楚!萧彻在查什么?慧远跟谢衍说了什么?苏婉现在人在哪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老爷!”郑安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萧彻那边,我们的人一直盯着。慧远和尚昨夜已离开古刹,不知去向。至于那个苏婉…”他顿了一下,语气有些不确定,“她今早出城了,坐了一辆马车,方向…似乎也是向北。”
“向北?”郑岩眉头猛地拧紧,随即又松开,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向北?沙泉也在北边…哼,倒是有情有义!继续盯!如果她真的不知死活要去沙泉…”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在窗棂透入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幽冷的光,“那边陲之地,路途艰险,匪患丛生…死个把流放犯的相好,再正常不过了!明白吗?”
郑安心领神会,低头道:“小的明白。定让老爷…再无后顾之忧。”
郑岩挥挥手,郑安躬身退下。
书房里重归寂静。郑岩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枚温润的玉扳指,对着光仔细端详着内圈那抹淡绯的沁痕,如同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扳指冰凉,却熨帖着他心头那点因谢衍未死而起的烦躁。
“沙泉…流放…永不叙用…”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谢衍,本官倒要看看,你这‘大爱’的根基,在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能扎多深!又能…活多久?”
他小心翼翼地将玉扳指套回拇指,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这扳指,连同他这次在江南“查案”过程中“顺带”搜罗的几件珍玩字画,将是回京后打点上司、稳固地位的重要筹码。江南此行,虽未竟全功,但收获…终究是丰厚的。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一场更大的风雨,似乎正酝酿在通往北疆的漫长路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