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翰林院的日子,清贵而沉闷。青砖黛瓦的院落里,古木参天,投下浓重而寂静的阴影。每日里,无非是校勘典籍、编修实录、草拟些不痛不痒的诏敕。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故纸堆特有的霉味,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只闻得檐下雀鸟啁啾和同僚们偶尔低声的议论。

谢衍坐在靠窗的位子,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太祖实录》稿本,朱笔悬停,心思却早已飘远。窗外一株老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着,在午后微醺的风里轻轻摇曳。然而这满目春色,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距离殿试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荣光,不过月余,那如影随形的窥伺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愈发清晰粘腻。

翰林院门房那位总是眯缝着眼、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老吏,在他出入时,那浑浊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审视;同僚中那位出身秦阁老同乡、平日言语热络的周廷玉,状似无意间对他日常行止、往来人等的探询;甚至前两日他独自去书肆淘换几本旧书,回程时竟隐隐感觉身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缀着,待他猛然回头,却只看到街角一闪而过的灰色衣角……

“谢编修?谢编修?”

一声呼唤将谢衍从烦乱的思绪中拽回。是同屋的庶吉士林文博,他手里捏着一张制作考究、散发着淡淡沉水香气的泥金帖子,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走到谢衍案前。

“喏,给你的。”林文博将帖子轻轻放在谢衍面前,“秦阁老府上刚送来的,邀你明日过府赴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

谢衍的目光落在帖子上。泥金笺底,墨色淋漓,字迹圆润饱满,力透纸背,正是秦嵩亲笔。措辞极尽礼遇,称他为“少年英才”、“国之栋梁”,言“素慕高义,盼一晤以聆清音”,邀他明日申时过府“小酌清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谢衍的脊椎爬升。秦嵩!这位当朝次辅,吏部天官,殿试读卷官之首,一手将自己从状元之位按下,安插门生周廷玉如影随形监视,其心思深沉如海,手段莫测!这突如其来的、规格超乎寻常的“礼遇”,绝非善意!是笼络?是试探?抑或……是鸿门宴?

谢衍拿起帖子,指尖能感受到那纸张的细腻与微凉,沉水香的气息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眼前闪过码头流民枯槁的手臂,闪过粮商被萧彻揭穿时惊恐的嘴脸,闪过母亲林氏赈灾时沉静而疲惫的侧影,更闪过秦嵩在谨身殿烛光下,于自己卷首写下“切直”二字时那古井无波的眼神。

“多谢文博兄。”谢衍的声音异常平静,他将帖子合上,轻轻推到一边,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林文博,“烦请代我回禀送帖之人:承蒙阁老错爱,谢衍感激不尽。然谢衍一介新进,才疏学浅,德薄位卑,实不敢当阁老如此厚意。且近日偶感风寒,恐污浊之气侵扰贵体,万不敢赴宴。待他日有所寸进,再当登门请罪。”

林文博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衍:“谢兄!你……你可知这是谁下的帖子?秦阁老!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你竟要推拒?”他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这……这可不是小事!得罪了阁老,你日后在翰林院,不,在这官场上……”

“文博兄,”谢衍打断他,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容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若为趋炎附势、曲意逢迎而违背本心,谢衍何须苦读圣贤书,来争这功名?秦阁老处,心意我领,但此宴,绝不可赴。”

林文博看着谢衍眼中那灼灼如星、毫无转圜余地的光芒,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知道,这位同榜好友的骨头,比那翰林院里的青石砖还要硬上三分。他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那张被拒绝的泥金帖子,忧心忡忡地转身出去了。

谢衍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怒放的海棠,胸中却无半分轻松。拒绝了秦嵩,无疑是将自己彻底推向了这位权臣的对立面。前路,必将更加凶险。然而,他心中却一片澄明,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碧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贴身存放的那块粗糙破布——上面稚拙的涂鸦,是他永不磨灭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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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谢衍拒宴的次日傍晚,一份用火漆密封、标明“密”字的卷宗,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翰林院掌院学士陈阁老的案头。送卷宗的是都察院一名沉默寡言的御史,只说是奉左都御史之命,转呈翰林院“编修备询”。

陈阁老年逾花甲,须发皆白,面容敦厚,是翰林院中难得的清流砥柱。他拆开火漆,展开卷宗,才看了几行,眉头便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他越看越慢,越看脸色越沉,最后竟忍不住重重一掌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一跳!

“岂有此理!简直是丧尽天良!国蠹!民贼!”老翰林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心。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急促地踱步,胸膛剧烈起伏。

这卷宗,记录的是都察院御史暗中查访、刚刚取得初步突破的一桩惊天大案——通州河工银贪墨案!

去岁夏秋,永定河、潮白河多处决口,京畿水患严重。朝廷紧急拨付河工银八十万两,命工部会同通州知州衙门,加固堤防,疏浚河道。然而,工程草草收场,堤防依旧脆弱不堪。今春桃花汛未至,通州境内几处关键堤段竟又出现多处管涌、渗漏险情!都察院收到密报,疑有巨贪侵吞河工银。御史暗中查访数月,终于撬开了一个关键人物——通州河工衙门一个负责采买石料的小小书吏。据其招供及提供的零星线索,此案涉及银两之巨,远超想象!初步估算,至少有三十万两河工银被层层瓜分!而涉案人员,不仅包括通州知州衙门多名官吏,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线索隐隐指向了……京中某位权势煊赫的皇亲国戚!更骇人的是,就在都察院准备秘密提审另一名重要人证——负责账目的河工总书吏时,此人竟在昨夜离奇暴毙家中!初步勘验,表面看是醉酒失足落井,但疑点重重!

此案盘根错节,背景极深,涉及皇亲,又出了人命,都察院深感压力巨大,不敢擅专。左都御史深知陈阁老清正刚直,且翰林院地位清贵超然,故将初步卷宗密呈,一则“备询”,实则是希望借翰林院之力,或上达天听,或寻找更稳妥的彻查之法。

陈阁老在书房内踱了数圈,满腔的怒火渐渐被巨大的忧虑所取代。牵涉皇亲,人证暴毙……这潭水太深太浑了!稍有不慎,不仅扳不倒贪官,反而会引火烧身,甚至动摇朝局!他需要帮手,需要既有胆识才具,又足够谨慎、足够清白的帮手!他的目光在脑海中迅速掠过翰林院中一张张面孔。

最终,两个人的名字定格在他心头。

一个是今科状元萧彻。此子殿试策论锋芒毕露,殿前应对边患杀伐果断,背景更是兰陵萧氏这等累世高门,身份尊贵,足以震慑宵小。其手段之凌厉,正是对付这等盘根错节、心狠手辣之敌的利器!且他初入翰林,尚未卷入朝堂派系,正是可用之才。

另一个,便是昨日刚刚悍然拒了秦阁老宴请的榜眼谢衍!拒宴之举,虽显莽撞,却足见其风骨刚硬,不惧权贵。其策论中“民为邦本”、“去一分之扰存一分之养”的仁心,与此案中贪墨河工银、置万民生死于不顾的行径,正是水火不容!且他出身商贾,对钱粮运作或许有独到见解。更重要的是,此子拒绝了秦嵩,至少暂时不会被归为秦党,相对“干净”。

“来人!”陈阁老停下脚步,沉声唤道,“速去请翰林修撰萧彻、编修谢衍,即刻来我值房!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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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阁老值房内,门窗紧闭,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只有案头一盏青瓷罩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三人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萧彻与谢衍分坐陈阁老下首两侧。萧彻依旧是一身玄青色云锦常服,腰束玉带,坐姿挺拔如松,面无表情。只是在快速翻阅卷宗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冰层下仿佛有炽烈的岩浆在翻涌,偶尔泄露出的锐利寒光,令人心悸。他看得极快,修长的手指捻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谢衍则是一身半旧的靛蓝官袍,眉头紧锁,目光凝重。他看得比萧彻慢,逐字逐句,仿佛要将每一个名字、每一笔银两的去向都刻入脑海。随着卷宗深入,他握着纸页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通州河工总书吏“醉酒落井”的现场描述,让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江宁府洪水中沉浮的人影,胸中一股郁勃的怒火与悲愤在无声地积聚。

终于,两人几乎同时放下卷宗的最后几页。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都看完了?”陈阁老的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打破了沉默,“此案之恶,罄竹难书!贪墨河工银,形同掘堤放水,视万民如草芥!如今人证暴毙,线索将断,幕后黑手更是……”他顿了顿,没有说出“皇亲”二字,但意思不言而喻,“都察院压力巨大,恐难独立支撑。老夫召你二人前来,便是希望借助翰林清望,共商对策,务求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枉死者一个公道,还朝廷一个清明!二位……意下如何?”

陈阁老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萧彻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看不出波澜。谢衍则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决心。

“学生义不容辞!”谢衍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此等蠹虫,食民脂膏,坏国根基,天理难容!学生愿竭尽所能,彻查此案!纵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惜!”他胸中那股“宁鸣而死”的火焰,被这血淋淋的贪墨案彻底点燃。

萧彻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移开,缓缓抬起,扫过谢衍那张因激愤而微微涨红的脸,最后落在陈阁老忧心忡忡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与决断:“查。自然要查。而且要快,要狠,要连根拔起,斩草除根!”他修长的手指在卷宗上那个暴毙的河工总书吏名字上重重一点,“此人死得蹊跷,便是突破口!畏罪自杀?杀人灭口?顺着这条线,挖!通州知州衙门,工部经手官吏,所有与此案有牵连者,无论大小,一个不漏!至于那幕后之人……”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刀锋,“只要证据确凿,管他什么皇亲国戚!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

“好!”陈阁老见两人应允,精神为之一振,“既如此,事不宜迟!老夫会以翰林院调阅档册、编修实录需核查河工旧档为由,为你二人开具勘合手令,可便宜行事,查阅相关衙署卷宗,提讯在押人犯。切记,此案干系重大,务必谨慎!证据,务求铁证如山!行动,务求迅捷隐秘!”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严肃:“此案,便托付二位了!翰林清望,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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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谢衍与萧彻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在通州与京城之间隐秘而高效地奔忙。凭借着翰林院的勘合手令和陈阁老的暗中支持,两人避开了秦嵩一系可能存在的掣肘,如同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入河工贪墨案的肌体。

通州河工衙门的账册库房,灰尘弥漫。谢衍埋首于堆积如山的陈年账册之中,鼻尖萦绕着霉味与尘土的气息。他目光如炬,指尖划过一行行枯燥的数字。江南林家的经商背景,此刻成了他最大的助力。他深谙钱粮流转的关节,对虚报冒领、重复支取、巧立名目等贪墨手法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很快,他便从一堆看似正常的账目里,揪出了数笔去向不明、数额惊人的“采买石料”、“犒赏民夫”款项,其购买石料的单价,竟高出市价近一倍!而所谓的“犒赏民夫”,更是查无实据。他将这些疑点一一标记,整理成册。

与此同时,萧彻则展现了他雷霆万钧、洞悉人心的另一面。他直接提审了那个最初招供的采买书吏,以及河工衙门中几个被都察院初步控制、但尚未吐口的中层官吏。没有刑讯逼供的喧嚣,只有冰冷的提审室和萧彻那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眼睛。他精准地抛出谢衍从账目中发现的疑点,如同冰冷的铁锥,直刺要害。他深谙人性的贪婪与恐惧,恩威并施,言辞时而如利剑般直指其罪,时而又暗示若能戴罪立功,或可保全家人。他那与生俱来的威仪和洞悉一切的眼神,形成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压迫。短短两日,便有两个意志薄弱的小吏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崩溃,涕泪横流地供出了更多内情:他们如何奉命做假账,如何虚报石料数量,如何将克扣的银两层层上交……虽然尚未触及最核心的账目和那位“大人物”,但一条条指向通州知州衙门仓大使、工房司吏乃至通州知州本人的线索,已逐渐清晰!

更关键的是,萧彻从一名濒临崩溃的工房司吏口中,撬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那个暴毙的河工总书吏王老实,为人谨慎胆小,深知此案干系重大,恐遭灭口,竟在案发前数日,偷偷将一本记录着最核心、最隐秘账目的私册,交给了他在通州乡下独居的老娘!并嘱咐老娘,若他遭遇不测,便将此册交给……一个名叫“春妮”的女子!这“春妮”,正是王老实早年失散的亲妹妹!据那司吏模糊回忆,似乎被卖到了京郊某处。

“王老实的老娘!私册!春妮!”萧彻眼中寒光爆射!这是突破此案的关键!他立刻下令,由自己带来的两名绝对可靠的萧家心腹护卫,持他的密令,星夜赶往通州乡下,务必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找到并控制住王老实的老娘,拿到那本私册!同时,在京城秘密寻访那个叫“春妮”的女子!

谢衍得知此消息,亦是精神大振。然而,随着调查深入,另一份名单也逐渐浮出水面——那是被裹挟进贪墨链条最底层的数十名小吏、书办。他们或迫于上司淫威,或被蝇头小利诱惑,参与了假账制作、虚报冒领等环节。这些人,在谢衍看来,罪不至死,甚至其中不少是家有老小、生计艰难,在威逼利诱下才铸成大错的胁从者。

当萧彻再次召集临时碰头,在城外一间废弃的土地庙里汇总进展、商讨下一步行动时,谢衍看着萧彻那张因连日奔波而略显疲惫、却依旧冷硬如冰的侧脸,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萧兄,”谢衍的声音在破庙空旷的回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通州河工衙门那些底层书办、小吏的供词,我已整理完毕。其中多数人,实乃胁从,或是为微末小利所诱,身不由己。其情可悯,其罪虽实,然……”

“然什么?”萧彻正对着墙上简易绘制的涉案人员关系图凝神思索,闻言头也不回,声音冷冽如刀。

谢衍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目光直视着他:“然学生以为,此案首恶,在于上峰贪酷、在于幕后黑手!这些小吏,如同堤坝上的蝼蚁,虽有蚀堤之过,但根源在于堤坝本身早已被巨蠹蛀空!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惩连坐,牵连数十家破人亡,恐非仁恕之道,更易激起民怨,反使真正的元凶有隙可乘,煽动‘官逼吏反’之辞,混淆视听!不若……只究首恶,宽宥胁从,使其戴罪立功,指证上峰,或可瓦解其内部,更快获取铁证!”

“宽宥胁从?”萧彻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瞬间点燃了冰焰,死死盯住谢衍!破庙内昏黄的火把光芒跳跃着,将他脸上骤然升腾起的戾气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痛恨映照得无比清晰!“谢衍!你好糊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刺耳锐利,在破庙残破的穹顶下回荡:

“仁恕?对这等蠹虫讲仁恕?!你可知道,就是这些你口中‘身不由己’、‘为微末小利所诱’的胥吏,他们手中那支笔,轻轻一划,虚报几车石料,克扣几两工钱,层层盘剥下去,落到河工手里,便可能少了一筐夯土,少了一根木桩!就是这点‘微末’之差,便足以让一段堤坝在洪峰面前脆弱如纸!足以让下游一个村庄被洪水吞噬!足以让无数像你怀中破布上所画的……那样的家庭,瞬间家破人亡!”

萧彻上前一步,逼近谢衍,那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谢衍窒息。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仿佛要穿透谢衍的皮囊,直刺他灵魂深处那点“天真”的悲悯!

“你以为他们无辜?你以为他们是被迫?”萧彻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森寒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不!他们不无辜!他们是帮凶!是趴在黎民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蟥!是这腐烂堤坝上最活跃的蛀虫!他们的贪婪和懦弱,就是滋养那真正巨蠹的温床!放过他们?今日你放过了通州河工衙门的这些小吏,明日就有漕运衙门的、盐课衙门的、乃至户部、工部的无数小吏,觉得贪墨不过如此,胁从无需重罚!法度一旦开了口子,便是堤溃蚁穴,后患无穷!唯有雷霆手段,连根拔起,杀一儆百!让天下胥吏知晓,沾了这贪墨的边,无论大小,无论缘由,便是万劫不复!如此,方能震慑群小,以儆效尤!”

谢衍被萧彻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怒火与偏执惊得后退一步,脸色微微发白。他从未见过萧彻如此失态,那眼神中的恨意,浓烈得近乎扭曲!这绝不仅仅是对贪官的痛恨,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带着血海深仇的刻骨怨毒!

“萧兄!”谢衍稳住心神,迎着萧彻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激动,“学生并非不明法度!更非同情贪墨!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此等积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一味严刑峻法,只知杀戮连坐,看似痛快,实则是扬汤止沸!只会让底层官吏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甚至结成更紧密的利益同盟对抗查案!反使真相更难浮出水面!今日之胁从,或可为明日之证人!分化瓦解,惩首恶而安胁从,方能彻底斩断这贪墨链条,挖出真正的毒瘤!此乃治病除根之道!而非一味杀戮,徒增戾气!”

“治病除根?哈哈!”萧彻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他猛地抬手,指向破庙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指向那看不见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滔滔洪水:“好一个治病除根!谢衍,你可知,当年淮河大决,一夜之间,淹没三府十八县!我父亲,一个微末的河工小吏,就因为不肯在虚报的石料单子上签字画押,便被他的顶头上司——一个和你今日想宽宥的那些胁从一样的仓大使——诬陷监守自盗,活活打死在河堤上!尸体被丢进决口的洪流,尸骨无存!而我母亲,抱着年仅三岁的我,在洪水里挣扎了一天一夜,才侥幸扒上一块浮木活命!却因此落下终身寒疾,在我十岁那年便撒手人寰!”

萧彻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字字泣血!他一步踏前,几乎与谢衍面贴面,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仇恨与一种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极致冰冷!

“仁慈?宽恕?谢衍,你告诉我!谁来宽恕我那冤死的父亲?谁来救我那病死的母亲?谁来怜悯那些被洪水卷走的、连名字都没有的万千百姓?!就是那些你口中‘情有可原’的胁从!就是他们助纣为虐!就是他们的贪婪和懦弱,筑成了那吃人的堤坝!他们手上,都沾着血!沾着我父亲的血!沾着无数无辜者的血!”

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玄青色云锦袍服的领口!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冲动!

昏黄的火光下,谢衍和陈阁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庙门口,显然听到了争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萧彻那线条冷硬、肤色偏白的脖颈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赫然烙着一个铜钱大小的、狰狞扭曲的烙印!烙印的图案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是一个扭曲的“贱”字!那疤痕深陷皮肉,颜色暗红发黑,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他身上,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浸透了血泪的屈辱过往!

“看到了吗?”萧彻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这就是代价!这就是那些‘胁从’、那些‘小吏’给我留下的!这烙印,烙在皮肉上,更烙在骨子里!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这世间的恶,不分大小!对恶的每一次仁慈,都是对善良的残忍!都是对冤魂的亵渎!”

他猛地合上衣襟,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烙印,仿佛也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的疯狂与痛苦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覆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眼神锐利如刀,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的冷酷与决绝。

“所以,谢衍,”他看着脸色苍白、震惊得说不出话的谢衍,声音恢复了那种金石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下,“收起你那套妇人之仁!此案,凡涉案者,无论大小,无论主从,有一个算一个,我萧彻必将其连根拔起,绳之以法!让他们用血,来洗刷这河工银上的污秽!让他们用命,来告慰那些葬身鱼腹的冤魂!这,就是我的道!”

破庙内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三人沉重的呼吸声。巨大的理念冲突,如同无形的风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激烈碰撞。谢衍看着萧彻那双冰冷到极致、又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看着他衣襟下那若隐若现的烙印轮廓,胸中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了萧彻那雷霆手段、刻骨恨意的根源。那不仅仅是寒门逆袭的傲骨,那是一个被黑暗彻底吞噬过、又被仇恨重塑灵魂的复仇之魂!

“萧兄……”谢衍的声音有些沙哑,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你的遭遇……我……”他想说些安慰或理解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萧彻却不再看他,转身面向墙上那幅关系图,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当务之急,是王老实的私册和那个‘春妮’!我的人应该快有消息了。拿到私册,便是铁证!届时,管他什么皇亲国戚,定叫他无所遁形!”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庙外寂静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迅疾的马蹄声!蹄声由远及近,直奔破庙而来!

萧彻眼神一凛,谢衍和陈阁老也立刻警惕起来。

蹄声在庙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身影,踉跄着撞开了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扑倒在地!赫然是萧彻派往通州乡下寻找王老实老娘的那名心腹护卫!他背上插着两支仍在微微颤动的弩箭,鲜血浸透了半边身子!

“少……少主……”护卫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涣散,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通州……王家……被……被屠了……老夫人……死……私册……被……抢……抢走……有……有埋伏……是……是高手……”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气绝身亡!

破庙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彻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爆射出骇人的杀意!

谢衍和陈阁老亦是脸色煞白,心头巨震!

私册被抢!王老实老娘被杀!萧彻的心腹护卫重伤身亡!对方下手之狠、之快、之准,远超想象!而且,竟然能精准地知道他们的行踪,在通州设下埋伏!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对方的监视之下!意味着他们内部……极可能出现了致命的叛徒!或者,对方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三人!

而更深的阴影是——那本记载着最核心罪证、指向幕后皇亲的私册,落入了谁的手中?那只隐藏在幕后、翻云覆雨、能调动如此狠辣力量的黑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