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永熙六年的暮春,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车辙,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声响,如同迟暮老者的叹息。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层峦叠嶂的黛青色山影,也隔绝了山野间盎然的春意。

车厢内,光线昏暗。谢衍穿着一身半旧的七品鸂鶒补服,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面容清瘦了些许,昔日殿试榜眼、翰林编修的那点清贵意气,被京畿通州河工贪墨案掀起的滔天巨浪和随之而来的贬谪尘埃,磨砺得沉静内敛,唯有一双眼睛睁开时,依旧清澈,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通州一案,最终以通州知州、仓大使等数名中下层官吏问斩抄家、工部两名主事贬谪流放而告终。那本指向幕后皇亲的关键私册,如同石沉大海,再无线索。王老实的老娘横死,萧彻的心腹护卫殉职,都成了无头悬案。而那位真正的巨蠹,依旧隐藏在重重帷幕之后,毫发无损。

谢衍作为主要查案者之一,虽因“秉公任事,不避权贵”得了陈阁老等清流的赞誉,却也因手段不够“老成”、牵连过广、最终未能揪出幕后主使,被吏部考功司记了一笔“操切少谋,事功未竟”。加之拒赴秦阁老宴请的旧事,吏部行文下来,他被“平调”出京,补了这千里之外、山高皇帝远的青山县知县缺。

“平调”?谢衍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从天子近臣、清贵词林的翰林编修,到这穷山恶水、匪患频仍的边鄙小县做七品县令,个中滋味,冷暖自知。如同从云端跌落泥沼。

车帘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师爷陈明那张精明中透着几分忧虑的脸。陈明是谢家老仆谢忠举荐的,曾在江南几个县衙做过刑名师爷,熟悉地方庶务,为人也算本分可靠,算是谢衍此行唯一的助力。

“东翁,”陈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山野的土腔,“前面就是青山县界了。翻过这道岭,就能望见县城了。”

谢衍“嗯”了一声,掀开车帘。一股带着泥土、草木和淡淡腐叶气息的山风灌了进来。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蜿蜒如带的盘山道,远处群山环抱中,一片灰蒙蒙的屋舍聚落匍匐在狭窄的谷地,城墙低矮破败,几缕稀薄的炊烟无力地升腾着,很快被山风吹散。这便是青山县了——一个被群山隔绝、土地贫瘠、民风彪悍又困苦不堪的所在。

“东翁,”陈明觑着谢衍的脸色,小心地提醒道,“这青山县,民风……颇为复杂。尤其是城东李家坳的李员外,名唤李霸天,乃是本县首屈一指的豪强。此人……在地方上经营数十年,树大根深,据说……与京中某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还有些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前任几任县尊,要么与之同流合污,要么……被其挤兑得灰头土脸,任期未满便匆匆离任。东翁初来乍到,万事……还需谨慎为上。”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再明白不过。

谢衍的目光扫过山下那片灰败的县城,又投向更远处层叠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苍茫群山,眼神平静无波:“知道了。陈师爷,先到县衙交接吧。”

---

青山县衙,比谢衍想象的还要破败。门楣上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朽坏的木头。两只石狮子歪斜着,一只少了半只耳朵。衙役们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号服,懒洋洋地靠在斑驳的墙根下晒太阳,眼神浑浊,透着一种被岁月和贫困磨平棱角的麻木。见到新知县的车驾,也只是稀稀拉拉地站起,敷衍地行了个礼。

交接过程更是敷衍潦草。前任县令早已收拾细软,在谢衍抵达前两日便已“抱病”离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签押房和几箱蒙尘的卷宗。县丞、主簿等佐贰官,个个低眉顺眼,言语恭敬,眼神却飘忽躲闪,透着事不关己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谢衍并未多言,只是沉静地处理着琐碎的交接事宜,翻阅着积压的公文。陈明则忙着安顿住处——县衙后宅同样破败不堪,几间瓦房漏风漏雨,院子里荒草丛生。

就在谢衍抵达县衙的次日清晨,一件极不寻常的“礼物”,被四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家丁,用一根粗木杠,嘿哟嘿哟地抬着,径直摆在了县衙大门正中央!

那是一口崭新的、刷着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

棺材盖并未钉死,就那么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劣质桐油和木头混合的刺鼻气味,如同无声的挑衅与诅咒!

送棺的家丁头目,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凶悍汉子,叉着腰,对着闻讯赶来的衙役和渐渐围拢的百姓,扯着嗓子嚷道:

“奉我家李员外之命!恭贺谢大人新官上任!特备‘升官发财’棺一口!请谢大人笑纳!祝谢大人在这青山县……步步高升,早日……入土为安!哈哈哈哈哈!”嚣张的笑声在清晨寂静的县衙门前回荡,充满了赤裸裸的恶意和恐吓!

围观的百姓噤若寒蝉,惊恐地看着那口刺目的棺材,又看看脸色铁青的衙役们,纷纷后退,不敢言语。衙役们握着水火棍的手紧了又紧,却无人敢上前呵斥。李家坳李霸天的凶名,早已深入骨髓。

师爷陈明闻讯赶来,看到那口棺材,吓得脸都白了,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东翁!这李霸天欺人太甚!这是要给东翁下马威啊!得立刻抓人!严惩!”

谢衍站在县衙高高的台阶上,晨风吹动他半旧的青色官袍下摆。他看着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棺,看着家丁嚣张的嘴脸,看着衙役的畏缩和百姓的惊恐,脸上却没有任何愤怒或惊惶的表情。他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仔细端详一件……有趣的物事。

“抓人?”谢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以何罪名?‘送礼不当’?还是‘言语不敬’?”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李员外一番‘好意’,本官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四个神色倨傲的家丁,朗声道:“来人!将这‘厚礼’,给本官抬进后衙库房!好生存放!待他日本官‘升官发财’之时,再拿出来……好好用用!”他特意在“好好用用”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衙役们面面相觑,在陈明焦急的眼神示意下,才迟疑地上前,费力地将那口沉重的棺材抬起,在百姓们惊愕不解的目光和家丁们得意嚣张的嗤笑声中,摇摇晃晃地抬进了县衙大门。

陈明急得直跺脚:“东翁!您这是……这是示弱啊!那李霸天只会更加嚣张!”

谢衍转身,背对着门口喧嚣的人群和那口被抬走的棺材,望着县衙内破败的屋舍和荒芜的庭院,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陈师爷,你可知这青山县,最缺的是什么?”

“啊?”陈明一愣。

“不是强项令的虚名,不是一时血勇的快意恩仇。”谢衍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陈明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是时间,是根基,是……看清这潭水有多深、有多浑的眼睛。”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县衙深处那间积满灰尘的卷宗库房,“去,把近十年所有涉及田土纠纷、赋役征收的卷宗,尤其是与李家坳、与李霸天有关的,全部找出来。还有,县里的鱼鳞册(土地登记册)、黄册(户籍赋役册),一并调阅。”

他看着陈明依旧困惑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示弱,有时是为了看清对手的爪牙伸向何方。畏惧,是最好的迷魂药。他李霸天送我这口棺材,我便要让他知道,这棺材……或许能装下他想要的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谢衍仿佛真的被那口棺材“镇”住了。他深居简出,每日里只在签押房翻阅那些堆积如山、散发着霉味的卷宗簿册。偶尔升堂,处理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偷鸡摸狗的小案,对县内真正的大事——诸如李家坳李霸天强占民田、欺行霸市、包揽词讼等种种恶行,仿佛充耳不闻。

县丞、主簿等人起初还带着几分小心,见这位新知县如此“识相”,渐渐也就放了心,言语间也随意起来,甚至开始隐晦地暗示,李家在县里如何“乐善好施”、“维护地方安宁”,只要县尊大人“明事理”,自然“诸事顺遂”。

李霸天那边,更是得意。送棺材的下马威效果显著,这位京城贬下来的榜眼老爷,看来也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被一口棺材就吓破了胆。他府上的管家和爪牙们更加肆无忌惮,在乡间横行霸道,强买强卖,甚至公然殴打敢于反抗的佃户。

风声自然也传到了谢衍耳中。陈明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忧心忡忡地汇报着李家又霸占了哪家哪户的田产,打伤了哪个不开眼的泥腿子。谢衍只是听着,偶尔在卷宗上某个名字旁用朱笔轻轻画上一个圈,或是在鱼鳞册的某块田亩旁写下几个小字,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东翁!不能再忍了!”这日,陈明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诉状,几乎是冲进了签押房,老脸涨得通红,“城西柳树沟的老农赵老栓,一家五口赖以为生的三亩薄田,被李霸天手下生生霸占!赵老栓的儿子上前理论,被打断了腿!老栓头气不过,写了血书诉状,拼死拦了咱们下乡查访的衙役轿子递上来的!您看!这血……这血都还没干透啊!”

陈明将那份皱巴巴、沾着暗红色血迹的诉状颤抖着递到谢衍案前。诉状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泣血,控诉李霸天如何指使家丁毁其青苗,强立界石,污蔑其田契是假,将其子赵铁柱打成重伤,强占了赵家祖传的三亩水田!

谢衍拿起诉状,指尖能感受到粗劣纸张的毛糙和那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带来的粘腻感。他逐字逐句地看完,目光在那暗红的指印上停留了许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

终于,他放下诉状,抬起头,看向一脸激愤的陈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问了一句:“陈师爷,我记得县衙库房,是不是还存着些前些年府衙拨下来、用于修补官道桥梁的旧木料?有些已经朽坏了?”

陈明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啊?是……是有一些,堆在西跨院墙角,都快烂了……东翁,您问这个做什么?这诉状……”

“去挑几根最粗、看着最结实、朽坏得也最厉害的旧木料,”谢衍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日常琐事,“找几个可靠的匠人,悄悄儿的,连夜……给我打制一副上好的枷锁和几根沉重点的杀威棒。记住,木料一定要用那些朽坏的,外面打磨光鲜些就行。要快,要结实……至少看起来要结实。”

陈明彻底懵了:“枷……枷锁?杀威棒?东翁,您这是要……”

谢衍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朱笔,在那份血书诉状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三个朱红大字:

“准。提审。”

他的目光越过陈明,投向窗外县衙高墙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深处,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如同淬火刀锋般的锐芒。蛰伏的猛虎,终于要亮出獠牙了!李霸天,你不是想看我“升官发财”吗?这副用朽木打造的“好礼”,本官也给你备下了!

---

李霸天接到县衙传票时,正在他那富丽堂皇得如同土皇帝行宫般的宅邸里,搂着新纳的小妾听曲儿。管家李福捧着那张盖着青山县正堂大印的传票,脸色有些发白:“老爷……那姓谢的……传您明日过堂……说是……说是城西赵老栓告您强占田产,殴伤其子……”

“嗯?”李霸天肥硕的身躯在铺着锦缎的躺椅上动了动,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浓浓的讥讽取代,“呵?那棺材瓤子,终于敢叫唤了?我还以为他真要当缩头乌龟当到任满呢!”他随手将传票扔在脚下,用镶着玉片的鞋尖碾了碾,冷笑道,“告我?凭那赵老栓?一个泥腿子,也配?他那田契,老子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他那儿子,自己摔断了腿,还想赖到老子头上?不知死活的东西!”

“可是老爷……”管家李福小心翼翼道,“这谢衍毕竟是朝廷命官,他真开了堂,咱们总得去应个卯吧?免得落人口实……”

“去!当然要去!”李霸天坐起身,脸上横肉抖动,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老子倒要看看,这个被一口棺材吓破胆的榜眼老爷,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正好,也让全县的泥腿子们睁大眼睛瞧瞧,在这青山县,到底是谁说了算!备轿!明日老爷我要风风光光地去县衙……看戏!”

次日,青山县衙那破败的正堂,竟罕见地聚拢了黑压压一片百姓。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县城和四里八乡——新来的县太爷终于要对李阎王动手了!尽管大多数人眼中依旧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但那份压抑已久的、渴望看到一丝天光的期盼,还是驱使着他们早早赶来,将县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威——武——”

两排衙役手持新制的、漆得油光锃亮、显得颇为沉重的杀威棒,在班头的带领下,有气无力地喊着堂威。只是那眼神,依旧躲闪,时不时瞟向堂下。

李霸天来了。排场极大。四个健壮家丁开道,后面跟着管家李福和两个账房模样的师爷。他自己则大摇大摆地坐在一顶华丽的四人抬暖轿里,直到县衙正堂前的石阶下才慢悠悠下来。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万字不断头暗纹绸袍,外罩玄色貂皮大氅(虽是暮春,山里清晨寒气仍重),腰间挂着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十根手指上戴了四五个硕大的金玉戒指。肥硕的脸上油光满面,带着倨傲不屑的笑容,仿佛不是来受审,而是来巡视自家产业。

他看也不看堂上端坐的谢衍,径直走到堂下,对着那些衙役和围观的百姓,故意大声道:“哎哟,这县衙大堂,几年没来,还是这般破落!谢大人啊,您这父母官当的,连个像样的公堂都修不起?要不要李某捐点银子,给您好好拾掇拾掇?哈哈哈!”嚣张的笑声在大堂里回荡。

堂外百姓一阵骚动,敢怒不敢言。衙役们更是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谢衍端坐堂上,头戴乌纱,身着七品鸂鶒补服,面容沉静。他仿佛没听到李霸天的嘲弄,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众人,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

“啪!”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堂下的喧嚣。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谢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

李霸天这才斜睨了堂上一眼,大喇喇地拱手,动作敷衍至极:“草民李霸天,见过县尊大老爷。”语气毫无恭敬。

“李霸天,”谢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看着一件寻常物事,“城西柳树沟民赵老栓,具状告你强占其祖传田产三亩,毁其青苗,并指使家丁殴伤其子赵铁柱,致其腿骨断裂,可有此事?”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李霸天立刻叫起撞天屈,声音洪亮,仿佛受了莫大委屈,“青天大老爷明鉴!那赵老栓一家,刁滑成性!他那田契,分明是伪造的!想讹诈我李家!草民不过是派人去理论,谁知他儿子赵铁柱自己脚下不稳,摔下山坡跌断了腿,反倒赖到草民头上!这等刁民,还请大老爷严惩!以儆效尤!”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炉火纯青,说得理直气壮。

“哦?田契是伪造的?”谢衍眉梢微挑,语气平淡,“可有凭据?”

“当然有!”李霸天朝身后的管家李福使了个眼色。李福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份同样盖着县衙旧印的田契文书,双手呈上:“回禀大老爷,这是小的们从县衙档房查到的鱼鳞册副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柳树沟那三亩水田,早在五年前,就被原主赵大柱(赵老栓之父)卖给了我们老爷!白纸黑字,红契在此!赵老栓那份,定是伪造无疑!”他脸上带着笃定的奸笑。伪造旧档,偷换契约,对他们李家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衙役将那份“红契”呈上公案。谢衍拿起,仔细看了看,又拿起赵老栓那份血迹斑斑的诉状和附带的田契(已被谢衍暗中调换成真品),对照着。堂下气氛紧张,落针可闻。百姓们都屏住了呼吸,赵老栓更是老泪纵横,绝望地看着堂上。

李霸天嘴角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他笃定,这年轻的县官,绝不敢、也无力翻查十几年前的旧档,更不敢质疑他李家在县衙里的“能量”。

然而,谢衍放下两份田契,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他看向李霸天,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商量的口吻?

“李员外,你看这……两份田契,一旧一新,一真一假……这赵老栓的田契,看着也像是真的。这……一时之间,本官也难辨真伪啊。”他搓了搓手,显得有些踌躇。

李霸天心中冷笑,果然是个没用的软蛋!他故作大度地一挥手:“大老爷秉公执法,草民自然信服!不过,这田产归属,事关重大,岂能容刁民混淆视听?依草民看,不如这样,大老爷您派人去实地查勘?看看田头界石,问问左邻右舍?也好还草民一个清白!”他料定那些邻居佃户,绝无人敢出来作证。

谢衍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实地查勘,劳师动众,旷日持久。况且,界石可移,人心……亦可畏啊。”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堂外噤若寒蝉的百姓。

李霸天心中更是得意,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县官,已经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了!

“那……大老爷的意思是?”李霸天故作姿态地问。

谢衍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看向李霸天,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心置腹”:“李员外,你是本县乡绅表率,家业丰厚,声名远播。本官初来乍到,也无意与你为难。只是这赵老栓以血书告状,民怨沸腾,本官若置之不理,恐有损官声……”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霸天的反应,见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轻蔑,才继续道:“不如……李员外你,稍作退让?权当是……体恤孤苦,积德行善?将那三亩薄田……暂且‘让’给赵老栓耕种?待风头过去,本官自会……从中斡旋?”他的话含糊其辞,但“让”字和“斡旋”二字,暗示得再明显不过——这是要李霸天暂时“割肉”,他谢衍事后会找补,甚至默许李霸天日后用其他方式“拿”回来!

李霸天三角眼里的精光一闪!他瞬间“明白”了谢衍的“苦心”!原来这县官不是硬骨头,而是想玩“和稀泥”的把戏!既要平息民怨保住官声,又不想彻底得罪自己这个地头蛇!想用个“暂让”的缓兵之计,糊弄过去!这正中他李霸天下怀!三亩薄田算什么?只要这县官识相,以后整个青山县还不是他李家的囊中之物?暂时“让”出去,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哎呀!大老爷真是爱民如子!体察下情!”李霸天立刻换上一副“感动”的表情,对着谢衍深深一揖,“草民……草民虽蒙冤受屈,但为大老爷分忧,为地方安宁,莫说是三亩薄田,就是三十亩、三百亩,草民也心甘情愿‘让’出来!一切全凭大老爷做主!”他特意将“让”字咬得极重,眼神与谢衍“心照不宣”地一碰。

堂外百姓一片哗然!失望、愤怒、不解的情绪在人群中弥漫。赵老栓更是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堂上那位曾收下他血书诉状的“青天大老爷”!

谢衍却仿佛没看到堂下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李员外深明大义!本官甚慰!”他拿起惊堂木,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来人!取笔墨纸砚!李员外既已认‘让’,即刻立下文书字据!言明自愿将柳树沟三亩水田,交还赵老栓耕种!签字画押!不得反悔!”

李霸天心中冷笑,爽快地走到公案旁。师爷陈明早已备好纸笔,按照谢衍的吩咐,飞快地写下一份“自愿让田”的文书。李霸天看也不看具体措辞(他笃定是走过场),大笔一挥,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又按了鲜红的手印。

“大老爷,您看……”李霸天将文书递回,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

谢衍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签名和手印,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冽弧度。他小心地将文书收起,放入袖中,然后,脸色骤然一沉!如同晴空万里瞬间阴云密布!

惊堂木被重重拍下!

“啪!!!”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公堂嗡嗡作响!比刚才那一声,不知威严了多少倍!连李霸天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谢衍身上瞬间迸发出的凛冽气势惊得心头一跳!

“李霸天!”谢衍的声音如同九天寒冰,再无半分之前的“商量”口吻,充满了雷霆般的威压与审判者的森严!“你强占民田,证据确凿!毁人青苗,有赵老栓血书诉状及乡邻证词为凭!殴伤赵铁柱,致其重伤,有本县仵作验伤文书及郎中证言在此!更有你方才亲笔签押、自愿‘让’出田产的文书为凭!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李霸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你……你诈我?!”

“诈你?”谢衍冷笑一声,霍然起身!他猛地从袖中抽出那份刚刚签押的文书,高高举起,对着堂下所有百姓,声如洪钟:

“此乃李霸天亲笔签押!自愿让出强占田产之铁证!此其一!”

他又拿起一份卷宗,哗啦展开:“此乃本官查阅县衙鱼鳞册原始存档,查得柳树沟三亩水田,自太祖年间至今,产权清晰,从未易主!李家所持所谓‘红契’,经本官核对笔迹、印鉴,乃是伪造!此其二!”

他再拿起一份供词:“此乃你李家账房先生,昨夜向本官投案,亲笔供述受你指使,伪造田契、篡改档册、贿赂前任官吏之全部罪状!此其三!”

最后,他一指堂下角落里,一个被衙役带上堂、脸色苍白、抖如筛糠的中年人,正是李府的账房先生!“人证在此!李霸天!铁证如山,桩桩件件,皆指向你!你巧取豪夺,鱼肉乡里,伪造官契,贿赂官吏,罪大恶极!还不认罪伏法?!”

一连串的证据,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砸向李霸天!尤其是那份他刚刚签押的“自愿让田”文书,此刻成了钉死他强占田产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铁证!那账房先生的倒戈,更是给了他致命一击!

“不可能!你……你陷害我!那账房……定是你屈打成招!”李霸天彻底慌了,脸上横肉扭曲,气急败坏地嘶吼着,指着谢衍,“姓谢的!你敢阴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姐夫……我姐夫是……”

“住口!”谢衍厉声喝断!根本不给他喊出那个名字的机会!他目光如电,扫过堂下那些因震惊、狂喜而渐渐骚动起来的百姓,声音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决绝: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莫说你只是区区一介土豪劣绅!便真是皇亲国戚,只要触犯国法,戕害百姓,本官也定要将他绳之以法!还这青山县一片朗朗青天!”

他抓起一支火签,看也不看,狠狠掷于堂下!

“来人!将罪徒李霸天,及其爪牙李福等一干人等——”

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拿下!!!”

“喏!!!”

这一次,衙役们的应诺声,如同山呼海啸!憋屈了太久的怒火,被谢衍这雷霆手段点燃!那几根新制的、看起来沉重无比的杀威棒,此刻在他们手中仿佛有了千钧之力!班头带着人,如狼似虎般扑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李霸天和管家李福等人!

“反了!反了!你们敢碰我?!我姐夫是当朝……”李霸天杀猪般的嚎叫被衙役用破布死死堵住!沉重的枷锁(正是谢衍吩咐用朽坏木料特制的那副)哐当一声套在了他那肥硕的脖子上!那枷锁外表光鲜,内里朽坏,分量却不轻,压得他一个趔趄,差点瘫倒在地!

堂外,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数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高呼“青天大老爷”!

谢衍立于堂上,看着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走的李霸天,看着堂下沸腾的百姓,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浊气,终于随着这声“拿下”喷薄而出!他缓缓坐回椅中,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袖中,那份李霸天亲笔签押的文书,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师爷陈明激动得老泪纵横,凑上前低声道:“东翁!成了!成了!大快人心啊!”

谢衍却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县衙大门外那连绵的群山,眼神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更深沉的凝重。他低声道:“高兴得太早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李霸天不过是条恶犬。他口中那个‘姐夫’……才是真正的豺狼。”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匆匆跑上堂,手里捧着一个制作极其考究的紫檀木礼盒,神色有些慌张:“启禀大老爷!门外有人送来此物,说是……说是京城秦相爷府上,给大老爷的……一点‘土仪’。”

京城秦相爷?秦嵩!

整个公堂瞬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刚刚还在欢呼的百姓如同被扼住了喉咙,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连那些拖着李霸天的衙役,动作都僵住了!

谢衍的目光落在那只华贵的紫檀木礼盒上。盒子没有封口,只是虚掩着。他缓缓起身,走到堂下,在无数道惊恐、担忧、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伸手,轻轻打开了盒盖。

没有书信。

盒内,整整齐齐,码放着满满一盒黄澄澄、在昏暗公堂里闪烁着诱人却冰冷光泽的——十两一枚的官铸金锭!足有百两之多!

金锭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张素白的名帖。帖子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力透纸背、圆润饱满却带着无形威压的熟悉字迹:

“闻君履新,特备薄仪。青山路远,望善自珍重。”

落款处,只有一个朱砂小印,印文赫然是——“秦嵩私印”。

冰冷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青山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