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嵩那盒百两黄金,如同一条淬毒的斑斓毒蛇,盘踞在青山县衙签押房的紫檀木案几上。黄澄澄的光芒在昏黄的油灯下跳跃,散发着冰冷而诱惑的气息,也散发着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每一枚金锭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着谢衍刚刚擒获李霸天所换来的短暂欢呼。

衙役们捧着那盒子,手都在微微发抖,仿佛那不是黄金,而是烧红的烙铁。师爷陈明脸色煞白,看着谢衍,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堂外方才还沸腾的百姓,此刻鸦雀无声,恐惧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每一张脸。李霸天的姐夫……当朝次辅秦嵩!这个名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衍站在案前,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刺目的金黄,最终落在那张素白名帖上力透纸背的“善自珍重”四字。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面,感受着那圆润饱满笔锋下蕴含的森然杀机。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了然。

“入库。”谢衍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淡无波,“记档,秦相爷所赠‘土仪’,黄金百两。锁入县库,非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衙役如蒙大赦,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盒子盖好,捧了出去,仿佛送走一个瘟神。

陈明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东翁!这……这是催命符啊!秦相爷……他……他这是要……”

“他要告诉我,”谢衍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李霸天只是条狗,打狗,要看主人。这青山县的天,他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也告诉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李霸天被拿下,只是撕开了青山县脓疮的第一层皮。其党羽尚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未断,秦嵩的阴影更是如芒在背。谢衍深知,秦嵩绝不会善罢甘休。他需要力量,需要尽快在青山县站稳脚跟,需要一双能刺破这重重迷雾、看清敌人动向的眼睛。

就在这山雨欲来、人心惶惶之际,一封沾着泥点、字迹潦草、落款为“黑风寨周铁鹰”的急报,被一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驿卒,拼死送进了县衙!

“急报!青山县尊谢大人亲启:

黑风岭匪首周铁鹰,率悍匪数百,于三日前突袭官道商队,劫掠税银三千两,杀伤护兵十七人!扬言……扬言三日内,必取大人项上人头,为李霸天报仇!匪焰嚣张,道路断绝,商旅裹足,万民惶恐!恳请大人速发兵剿灭!迟则生变!——巡检司王猛泣血顿首”

“啪嗒!”

陈明手中的茶杯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黑……黑风寨周铁鹰!完了……全完了!这杀神怎么偏偏这时候……还和李霸天扯上了关系?取……取项上人头?东翁!快!快向府衙求援!调兵!调兵剿匪啊!”

黑风寨周铁鹰!这个名字在青山县乃至周边数县,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此人盘踞黑风岭多年,据险而守,麾下聚集了一帮亡命之徒,悍勇异常,来去如风。官府曾数次进剿,皆因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而损兵折将,铩羽而归。久而久之,周铁鹰成了悬在青山县头顶的一把利剑。如今这把剑,竟被李霸天之事引动,直指谢衍!

谢衍拿起那份字字泣血的急报,指尖划过“取项上人头”几个狰狞的字眼,眉头紧锁。调兵?府城驻军岂是轻易能调动的?层层报批,耗时日久。即便调来,面对熟悉地形、以逸待劳的山匪,胜算几何?且一旦大军压境,周铁鹰若化整为零遁入深山,日后报复起来,更是防不胜防。更关键的是,这背后,是否也有秦嵩的影子?借刀杀人?

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在县衙库房翻阅卷宗时,看到的一份份关于黑风寨的旧档。周铁鹰……此人并非天生匪类。卷宗记载,他原是本县清水乡佃农,因不堪田主盘剥,又遭逢灾年,田主勾结官府强夺其仅有的几亩薄田抵租,并污其偷盗,将其老父活活气死。周铁鹰一怒之下,手刃田主,带着几个同样活不下去的佃户,逃入黑风岭落草为寇……那田主,似乎姓……李?与李霸天同宗?

一个大胆而近乎疯狂的计划,在谢衍心中逐渐成形。与其被动挨打,坐等秦嵩借刀杀人,不如……主动入虎穴!

“陈师爷,”谢衍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沉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立刻去办三件事。”

陈明一愣:“东翁请吩咐!”

“第一,备下十石上好粳米,二十坛烧酒,十匹厚实的青布。要快,今夜备齐。”

“啊?米酒布匹?东翁,这……”

“第二,放出风声,就说本官畏惧黑风寨威名,为保一方平安,愿以粮米布帛犒劳周寨主,以示诚意,只求其约束部众,莫再惊扰商旅百姓。”

“这……东翁!这岂不是示弱?恐助长贼人气焰啊!”

“第三,”谢衍没有理会陈明的惊疑,声音低沉而有力,“替本官准备一套合身的粗布短褂,一双结实耐磨的山地麻鞋,再寻些草木灰和锅底灰来。”

陈明彻底懵了,看着谢衍那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坚毅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东翁……您……您该不会是想……”

“不错。”谢衍迎着他惊恐的目光,缓缓点头,眼中闪烁着如同孤狼般的光芒,“我要亲自上黑风岭,会一会这位‘杀神’周铁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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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岭,名副其实。山势陡峭险峻,怪石嶙峋,终年云雾缭绕,古木参天,藤蔓如巨蟒般缠绕虬结。山风穿过嶙峋的石隙和幽深的林壑,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鬼哭狼嚎。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如同巨兽脊背上的一道伤疤,蜿蜒曲折地通向云雾深处。

谢衍一身靛青色粗布短褂,脚踏麻鞋,脸上涂抹着均匀的草木灰和锅底灰,遮掩了原本清俊的轮廓,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的眼睛。他背着沉重的竹篓,里面装着几包沉甸甸的“药材”(实则是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米袋),混在陈明重金雇来的几个老实巴交、战战兢兢的挑夫队伍里,艰难地跋涉在湿滑泥泞的山道上。师爷陈明则扮作领队的掌柜,一脸愁苦,边走边唉声叹气,演技倒有几分本色出演的味道。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粗暴的断喝如同惊雷,在前方密林拐角处炸响!几个手持钢刀、穿着杂乱皮袄、面目凶狠的喽啰如同鬼魅般从树后、石缝里跳了出来,刀刃在昏暗的林间闪烁着寒光,瞬间将这支小小的队伍围住!

挑夫们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要跪下。陈明也是脸色煞白,强自镇定,连忙上前一步,作揖打躬,声音发颤:“各位……各位好汉爷息怒!小老儿是山下‘济世堂’药铺的掌柜,奉……奉东家之命,给……给周寨主送些治伤的药材和……和一点心意……”他哆哆嗦嗦地指着挑夫们背上的竹篓和担子。

“济世堂?药材?”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喽啰头目狐疑地打量着陈明和这群面生的挑夫,目光在谢衍身上停留了片刻。谢衍低垂着头,肩膀微塌,呼吸略显粗重,完全一副被吓坏了的乡下后生模样。刀疤脸上前,粗暴地掀开一个挑夫背篓上的油布,看到里面确实是些常见的草药包,又用刀鞘捅了捅另一个篓子,触感坚硬沉重。

“这是什么?”刀疤脸厉声喝问。

“是……是些粳米和布匹……一点……一点孝敬寨主和诸位好汉爷的心意……”陈明连忙解释,额头上冷汗涔涔。

刀疤脸又检查了几个篓子,确认除了药材就是米粮布匹,并无兵器,脸上的警惕稍减,但依旧凶恶:“哼!算你们识相!我们寨主说了,谢狗官要是敢耍花样,定叫他脑袋搬家!跟我来!眼睛都放老实点!乱看乱走,小心你们的狗命!”

喽啰们推搡着挑夫们,押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沿着更加崎岖隐蔽的小路,向山寨深处走去。越往深处,地势越发险要。天然的石缝隘口,人工搭建的简陋瞭望台,甚至有几处险要路段,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仅靠一根湿滑的原木搭桥通过,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沿途不时能看到暗哨,冰冷的箭头在树影石隙间若隐若现。整个山寨,如同一座巨大的、戒备森严的猛兽巢穴,散发着野蛮而危险的气息。

经过七拐八绕,眼前豁然开朗。一处背靠陡峭山壁、三面环崖的天然巨大平台出现在眼前。平台上依山搭建着数十间简陋的木屋、茅棚,中央是一块较为平坦的场地,竖着一根粗大的旗杆,一面脏污破损、绣着狰狞鹰头的黑色大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场地上,几十个穿着破旧、但体格精悍的汉子正在操练,呼喝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酒气、生肉腥味和一种亡命之徒特有的戾气。

喽啰将谢衍一行人押到中央一座最大的木屋前。这木屋用粗大的原木搭建,相对高大一些,门口站着两个抱着鬼头大刀、面无表情的彪形大汉,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

“等着!”刀疤脸对陈明喝了一声,自己进去禀报。

不多时,木屋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魁梧的汉子,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多处补丁的旧皮袄,敞着怀,露出虬结如铁的胸膛和古铜色的皮肤。国字脸,浓眉如刷,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如同钢针般根根竖立的短发,以及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沉静得可怕,里面没有匪类常见的凶残暴戾,反而沉淀着一种阅尽沧桑、背负着巨大痛苦的沉重与坚忍。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块饱经风霜、却依旧巍然屹立的磐石,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开来。正是黑风寨大当家,周铁鹰!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陈明和几个瑟瑟发抖的挑夫,最终落在了低垂着头、背着沉重药篓的谢衍身上。那目光在谢衍涂抹了灰黑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背上那篓“药材”,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

“济世堂?”周铁鹰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山风中清晰可闻,“我黑风寨,几时与山下药铺有过往来?”

陈明被他目光一扫,腿肚子都在转筋,强笑道:“周……周寨主威名远播,济世堂东家……仰慕寨主高义……特……特命小老儿送些药材米粮,略表心意……还望寨主……笑纳……”

“高义?”周铁鹰嘴角扯起一丝极其讽刺的弧度,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陈明,“我周铁鹰杀人越货,绑票勒索,在你们这些‘良善’百姓眼里,不过是山匪草寇!何来高义?说!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那姓谢的狗官?!”最后一句,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虎啸山林,震得陈明和挑夫们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瘫软在地!

气氛瞬间绷紧!门口两个抱刀大汉眼神一厉,手已按上刀柄!周围操练的匪徒也纷纷停下动作,目光不善地围拢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陡然从木屋旁边一间低矮的茅屋里传出!那咳嗽声痛苦而虚弱,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绝望。

周铁鹰那如同磐石般冷硬的面容,在听到这咳嗽声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眼中那逼人的锐利瞬间被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焦虑所取代!他猛地转头看向那间茅屋,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迈步过去。

“哥……别……别为难他们……咳咳……药……药……”茅屋里传来一个女子极其虚弱、断断续续的声音,气若游丝。

周铁鹰的脚步生生顿住,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的波澜,重新看向陈明,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药留下。米粮布匹,抬到后面伙房去。你们……可以走了。”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要走向那间茅屋。

“寨主且慢!”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在压抑的气氛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年轻“挑夫”,缓缓抬起了脸。他脸上虽然涂抹着灰黑,但那双眼睛,此刻却如同拨开云雾的寒星,清澈、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毫无畏惧地迎向周铁鹰骤然转冷、如同冰锥般的目光!

“是你?”周铁鹰瞳孔微缩,他早已察觉这个“挑夫”有些不同,此刻对方主动开口,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挡在谢衍面前,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你是什么人?”

谢衍无视周遭瞬间指向他的冰冷刀锋,抬手,用袖子在脸上用力擦拭了几下,抹去大片的灰黑,露出了清俊而沉静的本来面目。他挺直了脊背,虽然衣衫褴褛,但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清正与属于一方父母官的沉稳气度,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本官,青山县知县,谢衍。”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山寨平台上,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

“谢衍?!”

“狗官!”

“杀了他!”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围观的匪徒瞬间炸开了锅!钢刀出鞘声、怒骂声、咆哮声响成一片!无数道充满仇恨与杀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死死钉在谢衍身上!几个性急的悍匪更是红着眼就要扑上来!

“都住手!”周铁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他死死盯着谢衍,眼中翻涌着惊愕、暴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敢只身闯他龙潭虎穴的“挑夫”,竟然就是那个刚刚拿下李霸天、扬言要取其人头的青山县正堂!一股被戏耍的狂怒直冲头顶!他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啸的风声,一把揪住了谢衍的衣领!那力量之大,几乎要将谢衍整个人提离地面!

“狗官!你好大的胆子!”周铁鹰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眼中杀意沸腾,“真当我不敢杀你?!竟敢送上门来找死?!”

衣领被死死扼住,呼吸骤然困难。谢衍却并未挣扎,脸色因窒息而微微涨红,目光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悲悯,直视着周铁鹰那双燃烧着怒火与痛苦的眼睛。

“寨主……要杀谢衍……易如反掌……”谢衍的声音因被扼住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但……杀了我……令妹的病……咳咳……就能好吗?”

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周铁鹰浑身剧震!揪着谢衍衣领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松!他踉跄后退半步,死死盯着谢衍,眼神中充满了骇然与惊疑:“你……你怎知……你调查我?!”

谢衍站稳身形,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襟,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平复呼吸。他看着周铁鹰眼中那瞬间被击穿的痛苦与防备,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本官不必调查。卷宗之上,有清水乡周铁鹰为田产被夺、父亡家破而怒杀田主、亡命入山的记载。方才茅屋中那位姑娘……咳声空洞带痰鸣,气促无力,入夜尤甚,恐是沉疴痼疾,肺络受损已久……若本官所料不差,当是令妹周小娥,当年为护你逃离,被李家恶奴推入冰冷河水,落下寒邪入肺、久咳不愈之症。是也不是?”

谢衍每说一句,周铁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当听到“周小娥”、“推入河水”、“寒邪入肺”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凶狠彻底崩溃,化为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自责!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瘦弱的妹妹,为了引开追兵,毅然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被捞起时奄奄一息,从此缠绵病榻的模样!

“你……你……”周铁鹰声音嘶哑,指着谢衍,说不出话来。这个狗官,竟将他心中最深的伤疤,如此清晰地剖开!

“寨主!”旁边一个须发皆白、背着药篓的老者(显然是山寨的郎中)激动地开口,“这位大人……所言症状,分毫不差!小娥姑娘她……确系寒邪入肺,久咳成痨(肺结核),肺络受损,气血两亏……老朽无能,只能以温补之药勉强吊命……这病……这病……”老郎中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谢衍的目光扫过那老郎中,又看向周铁鹰:“寨主方才问我,黑风寨何来高义?那谢衍倒要问问寨主,你盘踞黑风岭,劫掠过往商旅,甚至劫夺税银,伤及无辜,可是高义?你麾下数百弟兄,跟着你刀头舔血,朝不保夕,他们的父母妻儿日夜悬心,又当如何?你令妹沉疴缠身,缺医少药,日日受苦,你身为其兄,可曾尽到守护之责?!”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铁鹰心头!也砸在周围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匪徒心上!不少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李霸天强占田产,逼死令尊,你杀他一人,是血性!可你今日所为,与那李霸天,又有何异?!”谢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你劫掠的商队里,或许就有如当年清水乡赵老栓一般,为一家生计奔波劳碌的苦命人!你杀伤的护兵,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翘首以盼!你口口声声为父报仇,可你手上沾染的无辜之血,比那李霸天少吗?!你让你的弟兄们,让你的妹妹,跟着你在这刀山火海里煎熬,这就是你周铁鹰的‘义’字?!”

“别说了!!”周铁鹰猛地捂住耳朵,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苦嘶吼!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撕裂!谢衍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将他用仇恨和暴力构筑的外壳剥得鲜血淋漓!他何尝不知自己手上沾满血腥?何尝不知山寨弟兄们的艰难?何尝不想让妹妹得到救治?可这世道,这官府,何曾给过他活路?!

谢衍看着周铁鹰痛苦挣扎的模样,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痛的悲悯:“寨主,放下刀吧。这黑风岭,不是生路,是绝路。朝廷已颁下《垦荒令》,凡无主荒地、山头,流民山民皆可开垦,三年内免赋税徭役,所垦之地,永为私产!此乃圣天子仁政!本官今日来,非为剿灭,是为招安!”

他环视着周围那些神色变幻的匪徒,声音如同洪钟,敲在每个人心上:“青山县外,有百里荒滩,水草丰美!本官可划拨荒地,供尔等安家落户!县衙拨付耕牛、种子、农具!三年免赋!只要你们放下刀兵,垦荒耕种,便是朝廷良民!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堂堂正正做人!再不必担惊受怕,再不必刀头舔血!你们的父母妻儿,可接来团聚!你们的子女,可入县学读书识字!你们的姐妹,可寻良医诊治沉疴!这,才是真正的活路!这,才是你周铁鹰该为弟兄们、为你妹妹寻的——堂堂正正的活路!”

“垦荒令?”

“免赋三年?永为私产?”

“耕牛种子?县衙给?”

“还能……还能读书?”

谢衍的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山寨瞬间炸开了锅!匪徒们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怀疑、以及一丝被压抑了太久、几乎不敢奢望的……渴望!他们大多是活不下去的佃农、流民,被逼无奈才落草。谁不想有个安稳的家?谁不想光明正大地活着?

周铁鹰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谢衍,眼中交织着巨大的震动、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挣扎!谢衍描绘的图景,是他无数次在梦中都不敢想象的!安稳、土地、家人团聚、妹妹的病有希望……这一切,如同致命的诱惑,冲击着他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防!

“你……你此言当真?!”周铁鹰的声音嘶哑颤抖,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官府……官府岂会如此善待我们这些……‘山匪’?莫不是缓兵之计?!”

“本官以项上人头担保!”谢衍斩钉截铁,目光坦荡如朗朗青天,“谢衍今日孤身前来,便是最大的诚意!寨主若不信,本官可即刻写下文书,签字画押,以青山县正堂印信为凭!若本官食言,你随时可取我性命!寨主!为众弟兄计!为令妹计!放下刀兵,重归正道!此乃天赐良机,莫要再错过了!”他言辞恳切,句句直指人心最深处对安宁的渴望。

山寨上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在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铁鹰身上,等待着他的决定。那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铁鹰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跳,内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边是血海深仇和多年刀口舔血的惯性,一边是数百兄弟的生路和妹妹唯一的希望……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间传来微弱咳嗽声的茅屋,眼中最后一丝凶狠终于被深沉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断所取代。

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眼巴巴望着他的弟兄,声音如同磐石相撞,沉重而决绝:

“兄弟们!我周铁鹰……信他谢大人这一回!愿意跟我周铁鹰下山垦荒、做回良民的,留下!不愿的……领了盘缠,自谋生路!从今往后,黑风寨……散了!”

“大当家!”

“大哥!”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有激动,有茫然,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释然和对未来的希冀!绝大多数人,选择了留下!

谢衍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他看着周铁鹰那高大而孤寂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敬意。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巡山的喽啰头目,神色慌张地冲上平台,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土的皮囊,径直跑到周铁鹰面前,压低声音急促道:“大当家!不好了!我们在后山鹰愁涧的暗哨……被人摸了!两个兄弟……都死了!一箭穿喉!干净利落!我们在哨点附近……发现了这个!”他将那个皮囊递上。

周铁鹰脸色骤变!鹰愁涧是山寨最隐秘的退路之一,暗哨更是只有他和几个心腹知晓!他一把抓过皮囊。那皮囊样式普通,但皮质坚韧,针脚细密,绝非山中猎户所用。他解开系绳,伸手进去摸索,脸色更加阴沉。里面除了一些干粮碎屑,别无他物。但当他手指触碰到皮囊内壁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皮革的粗糙感!他凑近皮囊口,借着光线仔细一看,瞳孔猛地收缩!

只见皮囊内壁靠近底部的地方,用极其细小的、类似炭笔的痕迹,画着一个极其古怪、却透着森然寒意的符号——一个狰狞的狼头!狼眼处,用朱砂点染,猩红刺目!

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在狼头符号的下方,还用同样细小的字体,刻着几个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那文字……绝非大胤文字!周铁鹰早年走南闯北,曾见过北狄商人,这文字……分明是北狄文!

“北狄细作?!”周铁鹰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黑风岭深处,竟然混进了北狄细作!还摸清了他最隐秘的退路,杀了他的暗哨!他们想干什么?!

谢衍也看到了那个狼头符号和陌生的文字,心头同样掀起惊涛骇浪!北狄!这个盘踞北方、与大胤征战百年的宿敌!他们的细作,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大胤腹地,出现在这偏僻的青山县,出现在黑风岭!这绝非偶然!

周铁鹰猛地攥紧皮囊,那狰狞的狼头仿佛在他掌心灼烧!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投向谢衍,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声音低沉而急促:

“谢大人!这青山县……恐怕要变天了!黑风寨的弟兄,可以下山!但我周铁鹰……得留下!这山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