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七年的盛夏,来得格外暴烈。连绵的暴雨如同天河倒悬,在青山县群山上空肆虐了整整七日七夜。浑浊的雨水汇成无数条狂暴的泥龙,从千沟万壑中奔腾而下,冲垮了本就脆弱的田埂,卷走了来不及收割的庄稼,将本就贫瘠的山地冲刷得沟壑纵横,满目疮痍。浑浊的洪流最终咆哮着涌入贯穿县境、年久失修的清川河。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浑浊的浪头挟裹着断木、牲畜尸体、甚至坍塌的屋架,疯狂撞击着两岸摇摇欲坠的堤坝。
青山县城地势稍高,暂时未被洪水正面冲击,但已然成了惊涛骇浪中的孤岛。城内积水深可没膝,低洼处的民房浸泡在污浊的黄汤里。侥幸逃入城中的灾民,如同受惊的羊群,密密麻麻地蜷缩在城墙根、破庙的残垣断壁下,或是任何能勉强遮蔽风雨的角落。饥饿、寒冷、伤病和一种末日般的绝望气息,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县衙大堂,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肃穆,成了临时的灾情指挥中枢和避难所。积水从门槛缝隙不断涌入,在青砖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湿冷、汗味、霉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谢衍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下摆早已被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腿上,冰冷刺骨。他站在一张临时拼凑的巨大木案前,案上铺着县境舆图,旁边堆满了各处报来的灾情急报。烛光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他疲惫而紧绷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师爷陈明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地念着最新的灾报:
“……城北张家洼段河堤出现三处管涌,虽经周铁鹰带民壮拼死用沙袋木桩堵住两处,但最大一处……水势太猛……堵不住了!堤坝随时可能溃决!一旦溃决,下游柳树沟、赵家集、清水洼等七村八寨……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周铁鹰请示……是否……是否撤离下游百姓?”
“撤离?往哪里撤?!”谢衍猛地一拳砸在木案上,震得烛火剧烈跳动!他双目赤红,指着舆图上那片被红笔重重圈出的区域,“七村八寨!数千口人!这县城早已人满为患!粮!粮呢?!没有粮,撤出来也是等死!”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堂下角落里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灾民,尤其是那些眼神空洞、饿得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孩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
“官仓!”谢衍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开官仓!放粮赈灾!立刻!”
“东翁!万万不可!”陈明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官仓存粮乃朝廷命脉!非奉旨意或遇特大灾异,擅动官仓者,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斩立决啊!东翁!三思啊!”
“革职?流放?斩立决?”谢衍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冷笑,他指着门外倾盆的暴雨,指着堂下绝望的百姓,“陈师爷!你看看外面!看看他们!堤坝一溃,便是数千条人命!不开仓,他们现在就要死!是守着那冰冷的律条,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淹死,然后等朝廷的铡刀落下?还是拼着这条命,开仓放粮,先救眼前的人命?!”
他一步踏前,逼近陈明,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声音却低沉得如同压抑的雷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今日,这官仓,本官开定了!天大的罪责,我谢衍一人担着!来人!”他猛地转身,对着堂下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眼神却因谢衍这番话而燃起一丝光芒的衙役吼道,“持本官印信!即刻前往官仓!开仓!放粮!所有存粮,一粒不留!全部运往城隍庙前空地设粥棚!立刻!违令者,斩!”
“喏!”衙役们被谢衍决绝的气势所慑,轰然应诺!尽管眼中仍有恐惧,但那份破釜沉舟的悲壮,让他们暂时忘却了律法的森严。
就在衙役们持令飞奔而去的同时,县衙大门处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几个衙役吃力地推开沉重的、被洪水冲击得有些变形的木门,一队浑身湿透、泥浆满身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挤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披一件宽大破旧的油布斗篷,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略显苍白的下颌。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狼狈不堪、背着沉重藤编药箱或担着木箱的人,个个面色疲惫,眼神却异常坚定。
“什么人?!”守卫的衙役警惕地喝道。
为首那人抬手,缓缓掀开了兜帽。雨水顺着她乌黑却凌乱的发丝流淌下来,滑过那张清冷而疲惫的脸庞——正是苏婉!她无视衙役的呵斥,目光径直穿过混乱的大堂,落在正欲转身去官仓督办的谢衍身上。
“谢大人,”苏婉的声音在风雨和嘈杂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寒玉相击,瞬间压下了大堂内的喧嚣,“杏林斋苏婉,携清水县、临川县医者七人,前来助你赈灾防疫。”
谢衍猛地转身,看到苏婉和她身后那群同样在风雨中跋涉而来、如同泥塑般的医者,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惊愕与感激,瞬间冲散了胸中的冰冷与绝望!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孤立无援、风雨飘摇的时刻,第一个跨越县境、冒着滔天洪水前来支援的,竟是她!
“苏……苏姑娘?!”谢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快步迎上,“你……你们怎么……”
“清水县也遭了灾,但比这里好些。听闻青山县灾情更重,恐生大疫,便来了。”苏婉言简意赅,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她目光扫过大堂内拥挤混乱、伤病呻吟的灾民,眉头微蹙,“城隍庙设粥棚?地方不够。此处大堂,需立刻清理出一片干净区域,作为临时医棚,收治重伤及发热病患。需大量热水、干净布条、石灰。还有,将城内所有生石灰集中,洒遍积水区域及灾民聚集处,抑制疫病滋生。”她语速极快,条理分明,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
“好!好!陈师爷!立刻按苏姑娘吩咐去办!快!”谢衍毫不犹豫,立刻下令。苏婉的到来和她冷静高效的指令,如同一针强心剂,瞬间让混乱的县衙有了主心骨。
苏婉不再多言,立刻带着她带来的医者们投入了救治。她解开斗篷,露出一身同样被泥水浸透的粗布衣衫,动作却依旧稳定利落。她迅速检查着伤势最重的灾民,或施针止血,或正骨包扎,或指挥其他医者熬制药汤。她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专注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只有面对伤病时才会流露出的、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静。
谢衍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转身带着人,顶着瓢泼大雨,冲向了城西的官仓方向。他知道,粮,才是此刻稳住大局、保住人命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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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前临时搭建的巨大草棚下,十几口大铁锅支在泥泞的地面上,炉膛里燃烧着湿柴,冒着滚滚浓烟。衙役和民壮们赤着膊,在暴雨中奋力搅动着锅中翻滚的稀粥。尽管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但那一点点粮食的香气,对于饥饿到极点的灾民来说,已是无上的诱惑。
官仓开了!谢青天开仓放粮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灾民们眼中死灰般的绝望!无数双枯瘦的手伸向粥棚,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点稀薄的希望。衙役们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场面混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壮。
谢衍浑身湿透,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台上,指挥着粮食的分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冰冷刺骨,但看着灾民们捧着破碗,贪婪地啜吸着滚烫稀粥时那一点点活泛起来的眼神,他胸中那股沉甸甸的负罪感才稍稍减轻。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是滔天大罪,但此刻,他别无选择!
“谢大人!谢大人!”一个浑身泥泞、如同泥猴般的小男孩,哭喊着冲破人群,扑倒在谢衍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求求您!救救我妹妹!她……她快不行了!”
谢衍心头一紧,连忙俯身扶起孩子:“别急!慢慢说!你妹妹怎么了?在哪里?”
“在……在那边破土地庙里……好多人都挤在那儿……妹妹……妹妹发高烧……抽……抽筋了……”孩子语无伦次,小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
“走!”谢衍二话不说,一把抱起孩子,对旁边的衙役喊道,“守住粥棚!维持秩序!”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孩子所指的方向。
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土地庙,此刻成了无家可归灾民的避难所。庙内阴暗潮湿,挤满了疲惫不堪、伤病呻吟的人群,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在庙角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躺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身体蜷缩着,正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异响,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会折断!
“妞妞!妞妞!”小男孩扑到妹妹身边,哭喊着摇晃她,却毫无作用。
“让开!”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谢衍身后响起。苏婉不知何时也赶到了,她分开人群,快步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她迅速翻开小女孩的眼睑查看瞳孔,又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和颈侧脉搏,眉头紧锁。
“是惊风(高热惊厥),又兼邪气入肺,气道痉挛!”苏婉声音急促,立刻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针盒,拈出数根银针,手指翻飞如电,精准地刺入小女孩的人中、合谷、涌泉等穴位。同时,她头也不抬地吩咐:“快!取些温水来!要温的!再找块干净布!”
谢衍连忙让衙役去找水。苏婉的银针似乎起了些效果,小女孩剧烈的抽搐稍稍平缓了一些,但呼吸依旧急促困难,小脸憋得发紫。苏婉毫不犹豫,俯下身,捏开小女孩的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开始进行人工呼吸!
一下,两下,三下……她动作稳定而有力,完全不顾小女孩口鼻中可能存在的污秽。同时,她修长的手指在小女孩瘦弱的胸骨处有节奏地按压着,进行着心肺复苏!汗水混着雨水从她额角滑落,滴在小女孩滚烫的皮肤上。
周围的灾民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连谢衍也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医者父母心,他懂。但苏婉此刻所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了身份、超越了洁癖、甚至超越了生死考量的、纯粹到极致的对生命的敬畏与挽救!她眼中只有这个濒死的孩子,再无其他!
终于,在苏婉持续不懈的努力下,小女孩喉咙里的异响渐渐平息,紫绀的脸色开始恢复一丝血色,微弱的自主呼吸重新建立起来。她疲惫地睁开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上方。
“好了……暂时缓过来了。”苏婉长长吁出一口气,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她接过衙役递来的温水,小心地沾湿布巾,擦拭着小女孩的脸和脖颈,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衍看着苏婉那沾满泥污、疲惫不堪却依旧沉静的侧影,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她救治的,是一个素不相识、卑微如尘的灾民孩子。她所践行的,正是她曾说的“循天理,尽人事,非为仁心”。这种超越立场、只为生命的纯粹,如同一道强烈的光芒,刺破了他心中因开仓违制而笼罩的阴霾与负罪感。他追求仁政,心怀悲悯,但面对律法与现实的铁壁,他选择了孤注一掷的抗争。而苏婉,她似乎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无视立场,无视规则,只做她认为对生命必须做的事!这种近乎冷酷的纯粹,让谢衍感到震撼,也引发了他深深的思考——何为真正的仁?是坚守律法程序眼睁睁看着生命逝去?还是打破规则,只为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半旧儒衫、面黄肌瘦、看起来像个落魄书生的中年人,吃力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挤过人群,来到谢衍和苏婉面前。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感激和惶恐,对着谢衍深深一揖:
“草民周福……叩谢青天大老爷活命之恩!叩谢这位女菩萨救命之恩!小老儿……小老儿身无长物,唯有这碗热粥……是刚领到的……求……求大人和恩人……暖暖身子……”他将那碗稀粥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谢衍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周福的落魄书生,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此人衣衫虽然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指甲修剪整齐,虽然面有菜色,但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谦卑的姿态下,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不必多礼。”谢衍伸手虚扶,声音温和,“粥是赈济灾民的,我等自有安排。你且照顾好自己便是。”
“是……是……”周福连连应诺,显得有些局促,但并未立刻退下,目光却“不经意”地瞟向苏婉正在救治的那个小女孩,又扫过庙内其他伤病灾民,最后落在谢衍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苏婉正专注地给小女孩喂着一点点温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
谢衍心中那点疑虑更深了。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庙内,灾民们大多神情麻木或痛苦,唯有这个周福,虽然同样狼狈,但那眼神……太过“清醒”了。他暗暗记下此人样貌。
“谢大人!”一名衙役浑身湿透地冲进土地庙,脸上带着巨大的惊恐,“不好了!官仓……官仓那边出事了!”
谢衍心头猛地一沉!官仓!那是此刻维系数千人性命的命脉!
“何事惊慌?!”
衙役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是……是李家坳那些李霸天的余孽!还有……还有被您抓了又放的那些小吏!他们……他们煽动了一群不明真相的灾民,说……说大人开仓是假仁假义,是想独吞官粮!还说……还说朝廷的赈灾粮马上就到,大人开仓是坏了规矩,要连累全县人受罚!他们……他们聚集了几百人,围住了官仓!嚷嚷着……要抢粮!要……要烧了官仓!守卫的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如同五雷轰顶!谢衍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秦嵩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毒!利用灾民的恐慌,利用那些被宽宥的胁从者的怨怼,煽动暴乱!目标直指官仓!一旦官仓被抢或被毁,他谢衍违制开仓的罪名坐实,更将背上激起民变的滔天大罪!万劫不复!
“走!”谢衍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再无暇顾及那个可疑的周福,对苏婉留下一句“这里交给你了!”便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带着几名衙役,再次冲入狂暴的风雨之中!
苏婉喂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看着谢衍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低头,继续小心地给小女孩喂水,仿佛外界的风暴与她无关。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庙内那个正“热心”地帮助一个老妇人整理破旧包裹的周福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她敏锐地捕捉到,在周福弯腰的瞬间,他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荷包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角——并非铜钱,而是一小块质地细腻、似乎刻着字的……木牌?那木牌的材质和形制,绝非寻常百姓所有。
苏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继续照顾着怀中的小女孩。只是,她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这看似绝望的灾民洪流中,暗藏的杀机,似乎比那肆虐的洪水,更加汹涌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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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仓方向传来的喧嚣和火光,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清晰可闻!那不是煮粥的炊烟,而是燃烧木料、甚至可能是粮食的浓烟!火光在沉沉的雨幕中跳跃,如同地狱的魔眼!
谢衍心急如焚,带着衙役在及膝深的泥泞中狂奔!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却压不住他心中的焦灼与怒火!秦嵩!一定是秦嵩!这借刀杀人、釜底抽薪的毒计!煽动灾民冲击官仓,既能毁掉他违制开仓的“罪证”,又能将激起民变的罪名扣死在他头上!好狠!好毒!
远远地,便看到官仓高大的围墙外,黑压压地聚集了数百人!火把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被愤怒、贪婪和恐惧扭曲的面孔!有人高举着锄头、木棒,嘶声力竭地叫喊着:
“狗官开仓是想私吞官粮!”
“朝廷的赈灾粮就要到了!他这是坏了规矩!要害死我们!”
“抢啊!不抢就没了!烧了这狗官的罪证!”
“冲进去!抢粮食!”
守卫官仓的十几名衙役和几十名由周铁鹰带来的、刚刚放下刀兵的山寨弟兄组成的民壮,正死死堵在仓门和几处低矮的围墙缺口处,用身体和简陋的木棍、扁担组成一道摇摇欲坠的人墙。他们个个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疲惫和惊恐,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因为他们知道,身后的粮仓里,是数千灾民活命的希望!
“顶住!都给我顶住!”周铁鹰那魁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挡在仓门最前方,他手中没有刀,只有一根碗口粗的顶门杠!雨水顺着他钢针般的短发流下,他双目赤红,对着汹涌冲击的人群发出震天的怒吼:“乡亲们!别上当!谢大人开仓是为救你们的命!粮食没了,我们都得死!想想你们家里的老人孩子!”
然而,在有心人的煽动和饥饿恐慌的驱使下,人群的疯狂如同被点燃的野火!几个李霸天的死忠余孽混在人群中,趁机起哄,将石块、泥块狠狠砸向守卫的人墙!一个年轻的民壮额头被石块击中,鲜血瞬间涌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人墙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
“冲啊!他们不行了!”
“抢粮!活命!”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个缺口!
“住手!!!”
一声如同九天惊雷般的怒吼,骤然炸响在混乱的夜空!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谢衍带着几名衙役,如同神兵天降,浑身泥浆,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冲到了人群最前方,正正挡在了那个被冲开的缺口处!他手中高举着那枚代表着青山县正堂权力的铜印,在风雨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本官谢衍在此!我看谁敢动官仓一粒粮食!”谢衍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瞬间震慑住了疯狂的冲击!他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惊愕、愤怒、茫然的面孔,最终锁定人群中那几个眼神闪烁、正欲后退的李家余孽!
“煽动灾民,冲击官仓,图谋不轨者!杀无赦!”谢衍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森然杀意!他猛地一指那几个脸色煞白的李家爪牙,“周铁鹰!给我拿下那几个祸首!敢有阻拦者,以同罪论处!”
“喏!”周铁鹰早已憋了一肚子火,闻言怒吼一声,如同下山猛虎,带着几个精悍的弟兄,如狼似虎般扑入人群!精准地将那几个正欲趁乱溜走的李家余孽揪了出来!拳脚相加,瞬间制服!
“还有你们!”谢衍的目光转向那几个被宽宥的胁从小吏,他们正躲在人群后面,脸色惨白如纸,“本官念尔等胁从,从轻发落,给尔等改过自新、戴罪立功的机会!尔等不思感恩,反受人蛊惑,煽动民变,其心可诛!一并拿下!”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那几个瘫软在地、哭喊着求饶的小吏也锁拿起来!
领头煽动者被瞬间拿下,如同抽掉了疯狂人群的脊梁骨!再加上谢衍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和“杀无赦”的怒吼,汹涌的冲击浪潮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瞬间停滞!许多人手中的棍棒锄头无力地垂下,眼中的疯狂渐渐被恐惧和茫然取代。
“乡亲们!”谢衍抓住这短暂的震慑,声音陡然转为沉痛悲悯,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灾民的心上,“看看你们身后!看看这滔天的洪水!看看你们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官仓里的粮食,是朝廷的,更是你们的!是你们活命的希望!本官违制开仓,拼着这顶乌纱不要,拼着这颗人头落地,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们能喝上一口热粥!为的是让你们能熬过这场天灾!活下去!”
他指着被周铁鹰按倒在地、如同死狗般的李家余孽和那几个小吏,厉声道:“而他们!这些李霸天的爪牙!这些忘恩负义之徒!却要毁了这粮仓!断了你们的活路!你们想想!粮食没了,朝廷的赈灾粮就能立刻飞到你们嘴里吗?等死吗?!跟着他们抢粮烧仓,就是自断生路!就是亲手掐死你们爹娘妻儿的活命希望!”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死寂。只有风雨的咆哮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灾民们脸上的愤怒和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后怕、羞愧和一种被点醒的绝望。不少人看着手中高举的“武器”,再看看远处黑暗中等待施粥的亲人,手一松,棍棒锄头哐当落地,掩面痛哭起来。
“放下棍棒!各自归家!等待施粥!”谢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官仓一粒粮都不会少!本官以项上人头担保!再敢冲击官仓者——格杀勿论!”
人群如同退潮般,在衙役和民壮的疏导下,开始缓缓散去。一场足以将谢衍彻底打入地狱的民变危机,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他以决绝的勇气和洞悉人心的言辞,生生扼杀!
谢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涌遍全身。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周铁鹰,眼中充满了感激:“周兄,多谢!”
周铁鹰摇摇头,看着谢衍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敬佩:“大人,粮仓保住了。但……这违制开仓的祸根……终究是埋下了。”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地上那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如同丧家之犬的李家余孽和小吏。
谢衍默然。他知道,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他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风雨如晦。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带着巨大的惊恐,声音都变了形:
“大人!不好了!城隍庙……城隍庙临时安置孤儿和病患的草棚……失火了!火……火势很大!”
“什么?!”谢衍和周铁鹰同时脸色剧变!城隍庙!那里挤满了最脆弱的孩子和伤病灾民!苏婉也在那里!
谢衍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嘶声吼道:“救人!快去救人!”拔腿就朝着城隍庙的方向,在泥泞和风雨中亡命狂奔!
城隍庙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即使在大雨中,也能看到那一片映红夜空的恐怖景象!哭喊声、尖叫声隐隐传来,如同炼狱的哀嚎!
而在混乱的灾民队伍边缘,那个落魄书生模样的“周福”,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着谢衍和周铁鹰狂奔而去的背影,看着官仓前散去的灾民,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蔽、冰冷而怨毒的弧度。他悄悄退入更深的阴影,从怀中摸出那个不起眼的旧荷包,取出一块小小的、刻着复杂密符的木牌,又拿出一截炭笔,借着远处火光,飞快地在木牌背面刻下几行细小的字迹。刻完,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迅速将木牌塞回荷包,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混乱而绝望的灾民洪流之中。
火光映照着他消失前最后那一瞥,那眼神深处,哪里还有半分落魄书生的惶恐与谦卑?只剩下一种如同毒蛇般冰冷的、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阴鸷与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