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的冲天火光,终究没能吞噬掉所有希望。
当谢衍和周铁鹰带着衙役、民壮如同疯魔般冲进那片燃烧的炼狱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们震撼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草棚在暴雨中依旧顽强地燃烧着,湿透的木料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然而,在火场边缘相对安全的空地上,却奇迹般地聚集着数十个惊魂未定、瑟瑟发抖的孩子和伤病灾民!他们大多裹着湿透的、但还算完整的被褥或粗布,紧紧依偎在一起,虽然脸上满是烟灰和恐惧的泪水,却都活着!
而在他们与火海之间,一道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正指挥着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医者和民妇,用一切能找到的容器——破瓦罐、木盆、甚至撕下的衣襟——拼命从浑浊的积水中舀水,泼向着火的草棚边缘,试图阻止火势向人群蔓延!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丝流下,混着汗水、泥污和烟灰,在她清冷苍白的脸上留下道道痕迹,正是苏婉!
她身上的粗布衣衫被火舌燎破了好几处,手臂和脖颈处裸露的皮肤能看到明显的灼伤水泡,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依旧稳定而迅捷。她的目光如同磐石,只专注于眼前的火势和身后需要保护的人群。一个医者想拉她后退,被她猛地甩开:“别管我!护住孩子!水!继续泼水!”
“快!救火!救人!”谢衍的嘶吼惊醒了所有人!衙役和民壮们如同猛虎下山,疯狂地扑向火场,用身体撞开燃烧的木架,用沙土掩埋火源,用一切手段扑救!周铁鹰更是如同人形凶兽,直接扛起一根燃烧的梁柱,怒吼着将其甩离人群!
在众人拼死扑救下,火势终于被控制住,渐渐熄灭。万幸的是,由于发现及时、苏婉指挥得当,加之暴雨如注,火头并未完全蔓延开来,被集中扑灭在草棚区域。除了几个离火源太近、试图抢救物资的民妇受了些烧伤,绝大多数孩子和伤病灾民都安然无恙!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谢衍冲到苏婉面前,看着她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水泡和脸上被浓烟熏呛的痕迹,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后怕涌上心头,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苏姑娘……你……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苏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用力擦去脸上的污迹,动作牵扯到伤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声音依旧清冷平静:“皮外伤,无碍。孩子和老弱都在这边,受了惊吓,需安神汤药。另外,火源可疑,需详查。”她简洁地交代完,目光便转向那些惊魂未定的孩子,开始低声安抚。
“火源可疑?”谢衍心头一凛,立刻联想到那个行踪诡异的“周福”!他猛地转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人群和废墟。然而,哪里还有周福的影子?此人如同鬼魅,在制造了这场混乱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攫住了谢衍。这绝非意外!这是蓄谋已久的纵火!目标,就是要制造更大的恐慌,毁灭证据,甚至……除掉那些可能指证他的孩子和证人!秦嵩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风雨飘摇的青山县最深处!
灾后的日子,在绝望与挣扎中缓慢爬行。官仓的粮食维系着数千人最低限度的生存,苏婉带来的医者和药品,如同甘霖,在伤病与潜在的瘟疫边缘筑起了一道脆弱的防线。周铁鹰和他那些放下刀兵、如今被称为“垦荒营”的弟兄们,成了谢衍最得力的臂膀,维持秩序,抢修堤坝,清理废墟,重建家园。一种在巨大灾难中凝结出的、近乎悲壮的凝聚力,支撑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小城。
然而,表面的艰难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谢衍违制开仓、激起“民变”(尽管被平息)、官仓险些被毁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早已通过各种渠道,飞向了京城,飞向了秦嵩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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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七年,初秋。暴雨带来的洪灾余波尚未平息,一股更凛冽的“寒风”已悄然吹至青山县。
三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骏马,拉着一辆装饰低调却透着森严气派的青帷马车,在数十名盔甲鲜明、眼神锐利的京营骑士护卫下,卷起滚滚烟尘,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碾过尚未干透的泥泞官道,径直停在了破败的青山县衙门前。马车车辕上,插着一面明黄色的小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钦”字!
钦差驾到!
沉重的车门打开,一名身着绯色麒麟补服、头戴乌纱、面容清瘦、颧骨高耸的中年官员,在两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缇骑护卫下,缓缓步下马车。他目光冷冽如刀,缓缓扫过跪伏在衙门前、战战兢兢的县丞、主簿等佐贰官,以及闻讯赶来、脸上交织着敬畏与惶恐的衙役们,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前方、同样躬身行礼、但脊背挺直的谢衍身上。
“下官青山县知县谢衍,率阖县僚属,恭迎钦差大人!”谢衍的声音平静无波。
那绯袍官员——钦差郑岩,并未立刻叫起,只是用他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在谢衍身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谢知县,免礼吧。本官奉圣谕,特来核查青山县永熙七年夏末洪灾赈济事宜,兼查……擅动官仓、激起民变、疏于防范、致官粮险遭焚毁一案!”他刻意在“擅动官仓”、“激起民变”、“险遭焚毁”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下!
跪在地上的县丞、主簿等人,瞬间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衙役们更是把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整个县衙门前,死寂一片,只有秋风卷起落叶的沙沙声。
谢衍缓缓直起身,迎向郑岩那如同审视囚犯般的冰冷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沉静的坦然:“下官谢衍,恭聆钦差大人训示。”
郑岩冷哼一声,不再看谢衍,袍袖一拂,在锦衣卫的簇拥下,昂然步入县衙大门。那面明黄的钦差旗,如同催命的符咒,插在了青山县衙的心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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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行辕直接设在了县衙后堂,将谢衍原本的签押房占为己有。郑岩带来的京营骑士接管了县衙防务,锦衣卫缇骑更是如同幽灵般四处巡视,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核查,或者说审讯,随即开始。
后堂被临时布置成公堂。郑岩端坐主位,面色冷峻如铁。两名锦衣卫缇按刀侍立左右,目光如鹰隼。谢衍作为被核查对象,只能站在堂下。县丞、主簿、仓大使等相关官吏,如同待宰的羔羊,被一一提审。
郑岩的“核查”,与其说是调查真相,不如说是罗织罪名。他根本不给谢衍完整陈述灾情危急的机会,也刻意忽略苏婉率众医者来援、周铁鹰率民壮拼死护堤护仓的事实。他的所有问题,都围绕着“擅动官仓”这个核心罪名,步步紧逼,穷追猛打。
“谢衍!官仓存粮,乃朝廷命脉,国法昭昭,非奉旨意不得擅动!你身为朝廷命官,熟读律法,岂能不知?!灾情紧急便可枉顾国法?谁给你的胆子?!”郑岩的声音如同惊堂木,狠狠砸下。
“下官深知律法森严!”谢衍昂首,声音清晰,“然洪水滔天,堤坝欲溃,下游七村八寨数千百姓命悬一线!官仓不开,灾民立时便要饿殍遍野!下官身为父母官,岂能坐视数千生灵涂炭?!‘守土有责,保民为本’!此乃下官职责所在!纵有千般罪责,谢衍一人承担!”
“一人承担?你承担得起吗?!”郑岩厉声打断,眼中寒光爆射,“你可知,擅动官仓,形同谋逆!按律当斩!你说为救百姓?本官问你!官仓开仓,可有府衙批文?可有朝廷明旨?可有六部勘合?!什么都没有!仅凭你一腔‘热血’,便敢私开国帑!此其一罪!”
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墨纸砚乱跳:“其二!若非你处置不当,用人不明,宽纵李霸天余孽及被革小吏,致其心怀怨怼,煽动不明灾民冲击官仓,险酿民变!若非本官所遣锦衣卫及时弹压(他故意歪曲事实),官粮早已化为灰烬!激起民变,罪加一等!此其二罪!”
“其三!洪水滔天,堤坝失修,此乃你身为知县,平日玩忽职守,疏于防范所致!若非你无能,何至于酿此大祸?!渎职失察,难辞其咎!此其三罪!”
郑岩每说一条“罪状”,语气便森寒一分,如同宣读着早已写好的判决书。他根本不给谢衍辩驳的机会,只要求相关官吏“据实”供述——而所谓的“据实”,在他的威压和暗示下,早已变成了对谢衍不利的证词。县丞、主簿等人战战兢兢,在郑岩冰冷的目光和锦衣卫无形的威压下,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含糊其辞地承认谢衍开仓“未经商议”、“操切行事”,对灾民冲击官仓“处置失当”等等。
谢衍孤身立于堂下,看着那些曾与自己共事(尽管貌合神离)、此刻却在钦差威压下噤若寒蝉、甚至落井下石的僚属,胸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愤怒。但他紧抿着嘴唇,没有咆哮,没有争辩,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知道,郑岩此来,就是奉了秦嵩之命,要置他于死地!所谓的核查,不过是走个过场!
“谢衍!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郑岩看着谢衍沉默却倔强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的阴鸷,厉声喝问。
就在这气氛压抑到极点、仿佛判决即将落下之际,一个沉稳而略带金石之音的声音,自堂外清晰传来:
“钦差大人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玄青色云锦常服、腰束玉带、面容冷峻如冰的青年官员,在两名同样身着飞鱼服、但气质明显迥异于郑岩带来缇骑的护卫陪同下,步履沉稳地踏入后堂。他身姿挺拔如青松,目光锐利如鹰隼,正是奉旨“协查”此案的今科状元、都察院巡按——萧彻!
他的出现,如同投入寒潭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堂内凝滞的气氛!郑岩的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不悦。谢衍也微微一怔,看向萧彻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萧巡按?”郑岩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本官奉旨核查,正待结案。萧巡按有何高见?”
萧彻面无表情,对着郑岩微微一揖,算是见礼。他的目光扫过堂下脸色各异的官吏,最后落在谢衍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随即转向郑岩,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丝毫情绪:
“郑大人,下官奉旨协查,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大人所陈罪状,条条触目惊心。然,核查之道,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谢知县所言‘守土有责,保民为本’,亦有其理。下官以为,定罪量刑,尤需铁证如山,不可仅凭一面之词。”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几个作证的官吏,“尤其涉及‘激起民变’一节,当时在场灾民众多,情势混乱,仅凭几位大人事后回忆,恐难尽述全貌。下官建议,当传召当日参与护仓之民壮首领周铁鹰、主持粥棚及医棚之医者苏婉、以及部分在场灾民,详加询问,以明真相!此外,官仓出入账目、粮食消耗明细、灾民名册、堤坝损毁及抢修记录等原始档册,亦需逐一勘验核对,方为稳妥!”
萧彻的话,条理分明,逻辑严密,句句紧扣“证据”二字,将郑岩试图快刀斩乱麻的意图生生打断!他提出要传召周铁鹰、苏婉这些关键证人,更要核查原始档册,这无疑是将郑岩精心引导的“核查”重新拉回了追求真相的轨道!
郑岩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没想到萧彻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更没想到他会如此旗帜鲜明地要求彻查!他强压着怒火,冷声道:“萧巡按!此案人证物证已明!灾情紧急,朝廷亟待结论!何必再节外生枝,徒耗时日?况且,那些山匪草寇、江湖游医之言,岂可轻信?灾民愚昧,易受煽惑,其言更不足为凭!”
“郑大人此言差矣!”萧彻寸步不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山匪已受招安,乃朝廷垦荒良民!江湖游医,于洪灾中立下救死扶伤之大功!灾民虽愚,然其亲身经历,便是最直接的证据!律法昭昭,定罪岂能因人废言?下官身为协查,职责所在,恳请大人允准,详查档册,传召证人!否则,下官唯有据实上奏,请圣上明断!”他搬出了“圣上明断”这面大旗,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堂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郑岩死死盯着萧彻那双冰冷锐利、毫无惧色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他深知萧彻背景深厚,手段凌厉,绝非易与之辈。若真让他把事情闹大,捅到御前,自己这趟差事恐怕难以善了。
“哼!”郑岩重重冷哼一声,拂袖道,“萧巡按既执意如此,本官也不好阻拦!只是此案干系重大,核查需快!本官给你三日!三日之内,若查无实据,证明谢衍无辜,那便休怪本官依法严惩,据实上奏!”他丢下这句狠话,愤然起身,在锦衣卫簇拥下拂袖而去。
一场短暂的正面交锋,暂时被萧彻强行摁下。但三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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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青山县衙陷入了一种诡异而紧张的忙碌。
萧彻带来的两名护卫(实则是萧家心腹高手)如同门神,直接接管了县衙档房和官仓账册库,严禁任何人接近。萧彻本人则如同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簿册之中。他查阅的速度极快,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任何一行数字,任何一个疑点。谢衍开仓前上报灾情的急报抄件、开仓后每日粮食消耗的明细账册、周铁鹰率民壮护堤护仓的记录、苏婉救治伤患的名单及用药记录……一份份沾着泥水、甚至血迹的原始档册在他手中翻过。
谢衍作为被核查对象,行动受到限制,只能在自己的值房里等待。但他并非无所作为。他暗中授意陈明,通过周铁鹰,将钦差要核查的消息和萧彻争取来的三日之期,巧妙地传递给了那些感恩戴德的灾民。
于是,当萧彻在档房内查阅冰冷的卷宗时,县衙门外,开始悄然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灾民。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起初是几十人,后来是上百人,再后来……黑压压一片,沉默地跪在县衙门前冰冷的泥地上。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哭闹,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
当郑岩的锦衣卫缇骑试图驱赶时,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举起一份按满鲜红手印的粗纸,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青天大老爷开仓活命!救了我们几千口子啊!求钦差大人明察!不能冤枉好人啊!”紧接着,无数声音汇成一片哽咽的洪流:
“谢青天是好人啊!”
“没有谢大人,我们早就饿死了!”
“求大人开恩!放过谢大人吧!”
哭声、哀求声,如同无形的浪潮,冲击着县衙森严的大门,也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防。
萧彻站在档房紧闭的窗前,透过窗棂缝隙,看着外面黑压压跪倒一片、如同沉默山岳般的灾民,听着那悲怆的哀求,握着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他看到了那份按满血手印的“万民书”,粗糙的纸张上,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线。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一份刚刚找到的、由前任仓大使记录、却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档册。上面清晰记载着:青山县官仓存粮,因历年损耗、鼠患、霉变及前任官吏贪墨克扣,实际存粮远低于账面数字!在谢衍开仓前,官仓存粮,仅够维持县衙吏员及守军月余之用!根本不足以支撑任何大规模赈济!也就是说,即便谢衍不开仓,一旦堤坝溃决,灾民涌入,官仓那点存粮也杯水车薪,结局同样是饿殍遍野!谢衍的“擅动”,竟是唯一能救下数千性命的选择!
冰冷的数字,残酷的现实,与窗外那悲怆的哀求,如同两股巨大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萧彻心中那坚不可摧的“法理”堤坝!他第一次感到了动摇。他信奉严刑峻法,信奉规则至上,认为对恶的每一次纵容都是对善的亵渎。可眼前呢?谢衍为了救人,打破了规则,触犯了国法。他该不该死?若按律法,擅动官仓,当斩!可若斩了他,那数千被他救下的百姓,那按着血手印为他请命的哀鸿,又当如何?他们心中的“公道”,又是什么?
萧彻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卷宗上那冰冷的“擅动官仓”四个字,目光却投向窗外那一片沉默的、代表着“人情”的海洋。他冷硬如冰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近乎挣扎的裂痕。法理与人情,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
入夜,钦差行辕内灯火通明。
郑岩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书案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摊开一张特制的、带着特殊暗纹的雪涛笺,笔尖饱蘸浓墨,却久久未曾落下。萧彻的强硬介入,灾民的请命,尤其是那份该死的、揭露官仓实际存粮的档册(他安插在县衙的人已设法将消息透给了他),都让事情变得极其棘手。谢衍的罪名,似乎不那么容易坐实了。
他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最终,笔尖还是落了下去。他写的并非给秦嵩的常规密报,而是一封措辞极其隐晦、用词古奥、夹杂着大量典故和代称的密信。他详细描述了核查的困境,萧彻的强硬态度,灾民的请愿,以及……他特意在信中提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查赈期间,有自称‘杏林斋’之女医苏婉者,携众医者往来救治,其医术精绝,尤擅金针之术,观其行止,冷僻孤高,不类凡俗。下官观其施针手法,隐隐有前朝宫廷‘太素’遗风……此女来历成谜,与谢衍过从甚密……另,据京中故老秘闻,永熙元年先帝病笃时,太医院院判苏远山曾奉密诏入宫,三日未出,所录脉案离奇焚毁,未几,苏家即遭灭门……此事牵连甚深,恐涉……今上潜邸旧事……”
写到“今上潜邸旧事”几个字时,郑岩的笔尖明显顿了一下,一滴浓墨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恐惧与算计。他深知秦嵩最忌惮什么,也深知皇帝赵桓心中最隐秘的忌讳!前朝太医院苏家灭门案,如同一块巨大的、沾满血迹的幕布,背后隐藏着足以颠覆朝局的惊天秘密!将苏婉这个医术不凡、来历可疑的女医,与谢衍联系起来,再牵扯出那桩讳莫如深的灭门旧案和“今上潜邸旧事”……这盆污水,足以让谢衍万劫不复!甚至……可能牵连到萧彻!
他小心地吹干墨迹,将密信装入特制的铜管,用火漆密封,盖上自己的私印。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手。
一道如同幽灵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房梁的阴影处滑落,单膝跪在他面前。正是他带来的、最神秘莫测的那名锦衣卫缇骑。
“八百里加急,密呈秦阁老。务必亲手交到阁老手中。”郑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阴冷的杀意,“告诉阁老,此信关乎……天家颜面与前朝秘辛,谢衍此人……断不可留!若萧彻执意阻挠……必要时,可……”他做了一个极其隐晦的手势。
黑影缇骑眼中寒光一闪,无声点头,接过铜管,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窗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郑岩靠回椅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怨毒的笑意。谢衍,你以为有灾民请命,有萧彻撑腰,就能逃出生天?秦相爷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