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熙五年,三月廿一。

天还未亮透,寅时刚过,贡院至承天门的宽阔御街两侧,却已挤得密不透风。人声鼎沸,如滚开的粥锅,升腾起一片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早春寒气的白蒙蒙的雾气。京城的百姓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扶老携幼,提着板凳,裹着厚袄,只为争抢一个能看得清楚些的位置。今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更是新科进士们簪花披红、跨马游街的荣耀时刻。十年寒窗,金榜题名,鲤鱼跃过龙门,那万丈荣光,足以照亮整个沉闷的帝都。

“来了来了!要出来了!”不知谁眼尖,一声嘶哑的高喊刺破了喧嚣,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更大的声浪。无数颗头颅齐刷刷扭向承天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目光灼灼,几乎要将那门板烧穿。

沉重的门轴发出悠长而威严的呻吟,承天门在万众屏息中缓缓洞开。一队盔甲鲜明的金吾卫率先策马而出,铁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寒芒,沉重的马蹄声整齐地叩击着青石板,震得地面微微发颤。人群本能地向后退缩,让出更宽阔的通道。金吾卫之后,便是今日真正的主角——新科进士们。

当先一人,高踞在一匹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之上。他身着绯红罗袍,头戴金花乌纱帽,胸前十字披红,大红的绸花在晨风里烈烈招展,映得他年轻俊朗的面庞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正是今科状元,萧彻。他微微昂着头,目光扫过道旁汹涌的人潮,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矜持而自信的笑意。每一次目光所及,都引起一片更加狂热的欢呼和赞叹,尤其是那些挤在前排的闺秀小姐们,更是激动得面颊飞红,手帕挥舞。

“状元郎!好俊的状元郎!”

“萧家公子!才貌双全啊!”

“这才是国之栋梁!”

紧随其后的榜眼谢衍,同样身着红袍,跨着一匹温顺的青骢马。相比于萧彻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耀眼光芒,他的存在显得沉静许多。他脸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向两侧热情得几乎要扑上来的百姓拱手致意,但那笑意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他的目光清澈,并未刻意追逐那些最响亮的喝彩,反而常常落在人群缝隙里那些衣衫褴褛的老者、眼神懵懂的孩童身上。当几个大胆的顽童冲破金吾卫虚拦的手臂,将不知哪里采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野花掷向他马前时,他俯身拾起,朝那几个小脸冻得通红的孩子温和地笑了笑,将花轻轻簪在青骢马的辔头上。这个细微的动作,又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和赞叹。

“榜眼公仁厚!”

“好个温和的贵人!”

“谢公子!看这边!看这边!”

然而,就在这满街喧腾、彩纸与花瓣如雨般纷飞的鼎沸人声中,谢衍心头那根自放榜之日便悄然绷紧的弦,猛地被一股寒意拨动了一下。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一瞬,某种冰冷、专注、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东西,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笑脸和欢呼,像细针一样刺在他的后颈上。那不是普通百姓好奇或崇拜的目光,那是一种冰冷的审视,一种无声的锁定,带着窥伺的粘腻感。

他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青骢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一丝紧绷,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谢衍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借着再次向左侧人群拱手致意的动作,眼角的余光迅捷地向斜后方扫去。

人头攒动,万头攒动。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在眼前飞速掠过。他什么也没看到。那几道目光仿佛狡猾的游鱼,瞬间隐没在汹涌的人海泡沫之下。

错觉么?

谢衍的心沉了沉。不,绝不是错觉。那感觉太清晰,太锐利,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实质感。就在刚才,至少有来自不同方向的两三道目光,牢牢地盯在了他身上。绝非善意。

游街的队伍依旧在震天的欢呼中缓缓前行。状元萧彻在前方享受着最炽热的拥戴,马蹄踏过之处,是真正的鲜花铺路。而他这位榜眼,身处这无上荣光之中,却仿佛骤然踏入了冰河。方才簪花入鬓时心头残留的那点暖意,已被这无声无息却如芒在背的窥视彻底冻结。

喧天的锣鼓、鼎沸的人声、缤纷落下的彩屑……这一切繁华喧嚣,此刻都成了那无形窥伺的绝佳掩护。一张看不见的网,似乎正随着马蹄的节奏,在这光天化日、万众瞩目之下,悄无声息地向他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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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两日之前。

卯时初刻,天色仍是深沉如墨,唯有东方天际线透出一丝极淡的蟹壳青。巍峨的紫禁城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只有巡夜侍卫沉重的皮靴踏过宫砖的单调回响,间或传来几声梆子敲过时辰的悠长余音。

午门侧门“吱呀”一声开启,沉重的枢轴转动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礼部官员神情肃穆,引着三百名贡士鱼贯而入。他们身着统一的青色贡士服,鸦雀无声,只有衣袍摩擦的窸窣和靴底踏在冰冷“金砖”上的轻微声响。每个人都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的东张西望。宫墙高耸,朱红的墙面在晨曦未至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色,仿佛凝固的血,沉默地挤压着每一个踏入者的心神。那连绵不绝、似乎望不到尽头的琉璃瓦顶,在深蓝天幕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剪影,投下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走过漫长而空旷的广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太和殿。这座帝国权力核心的象征,在拂晓前的幽暗里更显磅礴。殿前丹陛高耸,汉白玉的栏杆层层叠叠,如同通向天阙的阶梯。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沉重的殿顶,檐角蹲踞的脊兽在微光中沉默地俯视着这些渺小的贡士。殿前广场开阔得惊人,更衬得人身形渺小如蝼蚁。

殿内早已布置妥当。三百张矮几整齐排列,蒲团安置其上。矮几上,笔墨纸砚早已备好。殿中巨大的蟠龙金柱之间,悬挂着数不清的宫灯,烛火通明,将整个大殿照耀得如同白昼,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也照亮了贡士们脸上难以掩饰的紧张与肃然。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松烟墨的淡淡清香和宫灯里龙涎香燃烧后的沉郁气息。

谢衍找到自己的位置,位于殿中靠前的一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宫殿特有的、混合了木头、尘土和熏香的复杂气味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他抬眼,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九龙盘绕的金漆宝座空悬着,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金光。那就是权力的巅峰,是天下读书人毕生仰望的顶点,也是今日这场决定命运的策问之地。

“陛下驾到——”司礼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声陡然撕裂了大殿内紧绷的寂静。

殿中所有官员、贡士,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齐齐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轰然响起,在空旷高广的殿宇中激荡起巨大的回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永熙帝赵桓身着明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贴身内侍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自殿后步出。冕旒垂下的玉藻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略显冷硬的下颌。他径直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落座。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众卿平身。”一个平和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御座上传下,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谢恩起身,垂手肃立,偌大的殿内,只闻数百人压抑的呼吸声。

“开——卷——”司礼太监再次高唱。

数名身着绛紫袍的内阁大学士手捧黄绫覆盖的卷匣,步履庄重地走到殿前,在礼部官员的协助下,当众开启卷匣,取出里面的殿试策题卷,一一分发至每位贡士的矮几之上。

谢衍双手接过卷轴,指尖能感受到那特制黄绫的细腻与微凉。他屏住呼吸,解开系绳,徐徐展开。

殿内一片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随即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三百名帝国最顶尖的头脑,同时陷入了紧张的思索。

殿试策题,历来关乎国策时局,是天子亲策贤良,遴选真正能辅佐社稷之才的关键。永熙五年这一科的题目,尤为宏大而切中时弊:

“问:朕绍承大统,夙夜兢惕,思臻至治。然今观之,吏治或疲玩而因循,或苛刻而滋扰;财赋则东南竭而西北匮;边备虽增,而烽燧时警;刑律虽具,而冤滞未消。诸生学古通今,究心当世之务,其各抒所见,毋泛毋隐。何以振肃纲纪,使官常饬而民困苏?何以均节财用,使国用足而闾阎不扰?何以修明武备,使四夷慑服而邦本安?何以平亭狱讼,使刑罚中而和气洽?详著于篇,朕将亲览焉。”

四问并举,直指帝国肌体上最沉痛的痼疾:吏治腐败、财政困窘、边防不靖、司法不公。每一个问题都重若千钧,要求贡士们不仅要引经据典,更要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对策。字里行间,透露出当今天子对现状的深刻忧虑和求治若渴的迫切心情。

谢衍的心神瞬间被这宏大的题目攫住。他闭目凝神片刻,将连日来的紧张与周遭的肃杀氛围暂时摒除。脑海中,幼时随父亲行走乡间看到的饥馑面孔、书院中与师长激烈辩论民生疾苦的情景、一路北上赴考时目睹的运河两岸凋敝景象……无数画面纷至沓来。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住他,浑浊的眼中最后的光芒是对着窗外的田垄,那句断断续续的遗言“田赋……太重……活不了人……”如同烙印,刻在他的骨头上。

一股灼热的力量自胸中升起,冲散了最后一丝怯意。他睁开眼,目光澄澈而坚定,提起了那管沉甸甸的紫毫笔。笔锋饱蘸浓墨,悬于雪白的宣纸之上,略一沉吟,果断落下。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开篇便如金石掷地:

“臣对:臣闻人君代天理物,奉三无私以治天下。其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实,在于养民、教民、恤民而已……”

他的思路如江河奔涌,围绕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核心层层展开。针对吏治,他痛陈胥吏之害、催科之酷,直言“去一分之扰,即存一分之养”,主张“重守令之选,久其考成,汰冗员,清吏胥,宽考成以养循良之气”;论及财赋,他力陈“取民有制,用财有节”,建议“清丈田亩以均赋役,汰冗费以节浮流,宽东南之征以纾民力,垦西北之田以实边储”;谈及边防,他剖析“内治不修,边备徒劳”,强调“选良将,练精兵,实屯田,筑坚城,修恩信以怀远人”;至于刑狱,他则痛斥“刑狱者,天下之平也。不平则怨气郁结,上干天和”,主张“慎选刑官,明定律例,省刑狱,伸冤滞,使罚当其罪,情法允协”。

每一个主张,都力求切中时弊,并援引史实,以三代之治、文景之仁、贞观之盛作为比照。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同情和对清明吏治的强烈渴望。当他写到动情处,笔锋愈发激越:

“……故为政之道,贵识其本。本者何?民也!民足则国富,民安则国泰。若竭泽而渔,驱民于水火,虽严刑峻法如暴秦,坚甲利兵如强隋,其覆亡可立而待也!陛下仁德天纵,必有恻隐之实心,行恻隐之实政。臣虽愚鲁,敢不披沥肝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惟陛下垂察焉!”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落下,笔尖的墨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深深沁入纸背。谢衍长长吁出一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搁下笔,看着自己这份几乎耗尽心神、凝聚了毕生所学与满腔赤诚的答卷,心中一片澄明,再无挂碍。无论结果如何,他已将心中所想,坦荡地呈于御前。

就在他搁笔不久,殿内异变陡生!

一名身着内官服饰、但面色仓皇、风尘仆仆的信使,在两名殿前侍卫的夹护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太和殿侧门。他顾不得礼仪,径直扑倒在御阶之下,双手高高捧起一份插着三支代表十万火急的染血雉羽的军情塘报,嘶声高喊:

“八百里加急!边关军报!宣府急报——!”

这凄厉的喊声如同惊雷,瞬间炸碎了殿内凝滞的寂静!所有正在凝神答卷的贡士都惊得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侍立的官员们更是骇然变色,纷纷交头接耳,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

御座之上,永熙帝赵桓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骤然一沉。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了一下,显露出其后一双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抬手,轻轻一挥。

侍立御座旁的大太监王瑾立刻会意,快步走下丹陛,从那名几乎虚脱的信使手中接过那份沉重的、带着尘土和血腥气的军报,躬身疾步捧回御前。

赵桓接过塘报,拆开火漆封印的手指异常稳定,但展开纸张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他的目光飞速扫过那寥寥数行、却字字千钧的急报内容,眉头先是猛地一蹙,随即又缓缓松开,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凛冽,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御座上的天子,等待着决定帝国命运的消息。

赵桓放下塘报,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三百名贡士。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

“宣府急报,北虏小股游骑犯边,扰我边堡,掠我人畜。虽已被守军击退,然边衅已开,烽烟再起!”他顿了顿,目光如电,“适才策问,正有‘修明武备,使四夷慑服’之问。此情此景,诸生可有应变补阙之策,可即席陈于朕前?朕,洗耳恭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殿试的难度陡然拔高到了极致!不仅要应对既定的宏大策略,更要在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突发的边境危机提出及时、有效的对策!这考验的不仅是学识文采,更是机智、胆略和对军国大事的切实把握能力!

许多贡士脸色煞白,握着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方才还清晰的思路瞬间被这惊雷般的消息打得粉碎,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能即席应对?

就在这满殿惊惶、鸦雀无声之际,两个身影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一人位于前列,身姿挺拔如青松,正是今科会元萧彻。他离御座极近,此刻神色沉静,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显出一种临大事而有静气的从容。他朝着御座方向躬身一礼,朗声道:

“陛下,学生萧彻,愿陈管见!”

另一人稍后一些,正是谢衍。他虽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军情而心头剧震,但眼神却迅速从震惊转为一种沉凝的思索,随即也站直身体,拱手道:“学生谢衍,斗胆进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两人身上。萧彻的位置和声望,让他获得了首先发言的机会。

“讲。”赵桓的目光落在萧彻身上,听不出情绪。

萧彻直起身,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学生以为,北虏游骑之患,其根在于其贪狼之性,畏威而不怀德。此次虽是小股,若示弱纵容,必启其大举觊觎之心!为今之计,首在立威以慑其胆!”

他略作停顿,目光炯炯,继续道:“其一,当严敕宣大诸镇总兵,即行整军备战。精骑游哨,日夜巡弋边墙之外,遇虏即剿,务必全歼,不留活口!传其首级于各堡,悬之示众!其二,速派科道干员,星夜驰赴宣府、大同,严查此次虏骑突入之缘由!若系守将懈怠,哨探不明,或边墙有失修之处,查明之后,不分官职大小,立即锁拿问罪!主官纵容者,同罪!以儆效尤!其三,即刻行文九边,重申军纪:凡遇虏骑,有敢怯战纵敌者,无论将卒,军法从事,立斩不赦!其四,密令夜不收精锐,深入虏地,侦其王庭动向,若侦得此次扰边乃其酋首指使,则当择选悍将,率精兵出塞,直捣巢穴,焚其牧场,屠其丁壮!使其知我天朝之怒,雷霆万钧,非其跳梁小丑可犯!”

萧彻的语速不快,但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充满了铁血与杀伐之气。他提出的策略,核心就是“立威”、“震慑”、“严刑峻法”,手段强硬酷烈,不留余地。尤其“不留活口”、“锁拿问罪”、“立斩不赦”、“焚其牧场,屠其丁壮”等语,带着森然寒意,让殿中不少文官都听得暗暗心惊。

永熙帝赵桓端坐御座,冕旒后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两下。

萧彻言罢,再次躬身:“此学生刍荛之见,惶恐之至,伏惟陛下圣裁。”姿态恭谨,言辞却锋芒毕露。

殿内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站着的谢衍。他的主张,又会是什么?

赵桓的目光转向谢衍:“谢衍,尔有何策?”

谢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萧彻那充满血腥气的“立威”之言犹在耳边回荡,让他胸中一股郁勃之气难以抑制。他向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

“陛下,学生谢衍,窃以为萧兄所言‘立威’固是常理,然此策或可解一时之近忧,恐非长治久安之上计,更恐遗祸深远!”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是公然反驳今科会元、极可能问鼎状元之人的主张!而且是在这御前策对的关键时刻!不少官员看向谢衍的目光充满了惊愕和不解,甚至带着一丝“不知死活”的怜悯。

御座之上,赵桓的身体似乎微微前倾了一丝,声音听不出喜怒:“哦?讲下去。”

谢衍挺直脊背,迎着无数复杂目光,声音清朗而坚定,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虽不宏大,却清晰地激荡开来:

“北虏游骑剽掠,其行可诛!然学生以为,其根不在虏之贪狼,而在边事之久弛!我朝立国之初,太祖、成祖皇帝威震朔漠,胡骑远遁。然承平日久,边备渐弛,屯田荒废,军士困苦,器械朽钝,烽堠失修!此乃根本之弊!虏酋窥我虚实,故敢以游骑试我锋芒!若只知一味兴兵剿杀,严刑峻法以督责边将,犹如扬汤止沸,徒耗国力,更添边将惶恐,或为邀功而轻启边衅,或为避祸而粉饰欺瞒!一旦激成大变,悔之晚矣!”

他言辞恳切,直指边患根源在于自身积弊,而非单纯的外敌凶顽。这番见解,与萧彻针锋相对。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赵桓的声音依旧平稳。

“学生以为,当行固本培元、恩威并济之策!”谢衍朗声道,思路愈发清晰流畅,“其一,固本!速派重臣巡抚宣大,非为查罪,实为安抚!彻查边储、军械、屯田、烽堠实情,汰老弱,补缺额,修葺边墙墩堡。尤要者,清查历年积欠边军粮饷、抚恤,务求速发、足额!军心乃边城之骨,无骨则城倾!军士有饱暖,方有死战之心!其二,怀柔!此次入寇虏骑,若有俘获,勿杀!择其明白事理者,晓以大义,赐予衣食,遣返其部。使其传言:天朝上国,礼仪之邦,非不能战,实不欲轻启战端,屠戮生灵!若其部族诚心归顺,愿开关市,互通有无,使其以牛羊马匹易我茶盐布帛。以利羁縻,渐消其剽掠之性!其三,择良将!不惟勇猛,更需持重老成、深知虏情者镇守要害。严令各部,谨守关隘,坚壁清野,遇小股游骑,以驱离、俘获为上,非遇大举入寇,不得轻言出塞浪战!其四,安内攘外!边事之安,终系于腹地之治!吏治清,仓廪实,百姓安,则国力自雄。国力雄,则四夷自服!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谢衍的策略核心是“固本”、“怀柔”、“持重”、“安内”,强调解决自身问题,通过经济手段和道义感化分化瓦解敌人,反对轻易诉诸大规模武力。其立足点在于民本、仁政与长治久安,与萧彻的强硬铁腕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他最后慨然道:

“陛下!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北虏亦人子,迫于塞外苦寒,生计艰难,方行劫掠。若我内修德政,外示恩信,边备充实,使其知犯边无利可图,归顺则可得温饱,其锋镝自戢!若徒恃杀戮立威,恐仇恨愈深,边患永无宁日!伏望陛下垂仁圣之心,行宽大之政,则边陲幸甚,苍生幸甚!”

谢衍言罢,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理念,在这帝国最高殿堂之上,在这突如其来的边患背景下,激烈地碰撞。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数道目光在萧彻的冷峻与谢衍的激昂之间无声地交锋。

御座之上,永熙帝赵桓沉默着。冕旒的玉藻纹丝不动,将他所有的神情都隐藏在那十二道珠玉垂帘之后。无人能窥见,那帘幕之后,帝王眼中瞬间闪过的复杂光芒——有对谢衍那“内修德政,外示恩信”理念一丝本能的触动,更有对其理想化主张在残酷现实中脆弱性的深深疑虑。他放在膝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许久,赵桓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二生所奏,皆有所本。军情紧急,容后再议。诸生继续答卷,未时末刻交卷,不得延误!”

皇帝没有当场评判优劣,但这暂时的搁置本身,已是一种态度。殿内重新恢复了书写答卷的沙沙声,但气氛已截然不同。萧彻神色如常地坐下,继续书写,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驳斥从未发生。谢衍也缓缓落座,心潮却依旧澎湃难平。他拿起笔,目光落在自己答卷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八个墨迹未干的字上,指尖微微发烫。

一场无形的风暴,已在太和殿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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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的森严气息尚未散尽,太和殿后的谨身殿(明代称华盖殿,清称中和殿,此处用其功能代指)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几盏巨大的宫灯在殿顶投下摇曳的光晕,将侍立其间的几位阅卷大臣的身影拉长、扭曲,映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殿试答卷已全部收齐,按例由皇帝钦点的数位内阁大学士及翰林院掌院学士组成“读卷官”,在此殿内进行初步评阅、分等,最后将前十名最优者进呈御览,由天子亲定名次。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和一种无声的紧张。几位须发皆白、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们围坐在巨大的紫檀木长案四周,一份份翻阅着堆积如山的考卷。他们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提笔在卷上写下简短评语,时而与同僚低声交换一两句意见,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什么。

谢衍那份字迹工整、墨迹饱满的答卷,此刻正摊开在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秦嵩的面前。秦嵩年过六旬,面容清癯,保养得宜,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他阅读的速度很慢,手指捻着纸页,目光沉静如水,逐字逐句地扫过谢衍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

当读到“吏治之疲玩,胥吏之蠹害,甚于虎狼!去一分之扰,即存一分之养”时,他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再看到“清丈田亩以均赋役,汰冗费以节浮流,宽东南之征以纾民力”,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直到那力透纸背、带着决绝之气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大字映入眼帘,秦嵩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才终于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石子。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份答卷轻轻推到案几中央,拿起朱笔,在卷首空白处悬腕,落下一个端正的“一”字(代表一等上佳),随即又在其后写下两个小字评语:“切直”。字迹圆润工整,不带丝毫烟火气。

旁边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敦厚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陈阁老,正好阅毕萧彻的答卷。萧彻的文章,引经据典,纵横捭阖,对“振肃纲纪”、“均节财用”、“修明武备”、“平亭狱讼”四问,皆以“法”、“术”、“势”为核心,提出了一套体系严密、操作性极强的法家治术。尤其对如何严惩贪墨、峻法督吏、强化边备、整饬刑狱,论述得鞭辟入里,逻辑环环相扣,充满了冷峻的现实感和掌控力。

陈阁老看得频频颔首,提笔在萧彻卷首也写下一个“一”字,评语是:“宏阔,老成谋国”。

“秦阁老,您看这两份……”陈阁老将萧彻的卷子也推向中央,与谢衍的并排放在一起,目光征询地看向秦嵩。殿内其他几位阅卷大臣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聚焦过来。这两位在殿试上即席应对边患时截然不同的表现,早已传遍他们耳中,此刻这两份同样被初判为“一”等的答卷摆在一起,其风格差异更是判若云泥。

秦嵩的目光在两份答卷上缓缓扫过,如同掂量着两件价值迥异的物品。他沉吟片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谢衍之文,赤诚肝胆,言切时弊,其心可嘉。然……”他微微一顿,指尖轻轻点在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上,“此等意气,发于肺腑,固是书生本色。然治国如烹小鲜,岂能尽凭血气?其论‘宽东南之征’、‘省刑狱’、‘怀柔北虏’,立意虽高,却失于空疏,恐难见实效于当下。譬如良药,性猛而难以下咽,或反伤元气。”

他话锋一转,指向萧彻的卷子:“反观萧彻,其策论条分缕析,法度森严,重实效,明赏罚,深得治大国如驭重器之要旨。其殿前应对,亦见机敏,刚毅果决,尤切今日边警之需。此子之才,沉稳干练,实乃宰辅之器。”

秦嵩的点评,看似公允,实则已将倾向表露无遗。他将谢衍定位为“赤诚书生”,虽有“心”,但论“行”则“空疏难行”;而萧彻则是“老成谋国”、“宰辅之器”,高下立判。

陈阁老捻着胡须,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他对谢衍那份洋溢着民本思想的答卷,内心是颇为欣赏的,尤其那“宁鸣而死”的气节,更令他这老翰林心生感慨。然而,秦嵩位高权重,又是此次殿试读卷的领衔大臣,其意见分量极重。更何况,谢衍殿上反驳萧彻的举动,虽显风骨,却也难免给人留下“年少气盛”、“不够稳重”的印象。

“秦阁老所言,老成持重。”另一位素来与秦嵩交好的刑部侍郎、阅卷官张大人立刻附和,“谢衍之论,近乎迂阔。当此多事之秋,陛下求的是立竿见影、安邦定国之才。萧彻之策,正合时宜。”

“是啊,萧会元殿前应对,确有担当!”又有人低声附和。

陈阁老看着秦嵩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眼神,又看了看谢衍卷子上那刺目的“切直”二字评语,心中暗叹一声。他终究没有直接反驳秦嵩,只是委婉地说:“谢生之言,虽稍显激切,然拳拳爱民之心,昭然可见。其才亦是上上之选,置于二甲前列,亦足显朝廷拔擢贤才之意。”

秦嵩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算是认可了陈阁老这个折中的提议:“陈阁老爱才之心,本官深知。如此甚好。谢衍之才,置于榜眼,恰如其分,既显其能,亦磨其锋。萧彻之状元,当之无愧。诸公以为如何?”

“秦阁老明鉴!”

“当如是!”

“萧会元实至名归!”

在一片附议声中,谢衍的命运,就在这谨身殿摇曳的烛光下,被悄然定下。他那份燃烧着理想之火的答卷,被盖上了“切直”的印记,稳稳地放在了“一甲第二名”的位置上。而萧彻的卷子,则被置于最顶端。

当最终圈定的前十名考卷,由秦嵩亲自捧起,送往皇帝所在的乾清宫时,他宽大的袍袖拂过案几边缘,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风,将他方才写有谢衍评语的那页纸角,轻轻地掀起了一瞬。那“切直”二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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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鎏金狻猊炉口中吐出袅袅青烟,上好的沉水香气息弥漫在温暖而略显幽暗的空间里,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孤寂。窗外,夜色已浓,宫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映出模糊的光斑。

永熙帝赵桓已褪去了沉重的衮服冕旒,只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斜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暖炕上。炕几上,整齐地摆放着十份被读卷官们评定为最上等的殿试答卷。烛光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深沉。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谢衍那份答卷。翻看的动作很慢,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力透纸背的字句上,尤其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去一分之扰,即存一分之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等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墨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澎湃的心潮和滚烫的温度。

偌大的暖阁里,只有大太监王瑾侍立在角落的阴影中,垂手屏息,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赵桓的目光在谢衍那份卷子上停留的时间,远超过其他任何一份。他看得很专注,时而眉心微蹙,时而又似有极淡的欣赏掠过眼底。然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份被读卷官们置于首位的萧彻答卷上时,神色却变得复杂起来。

萧彻的文章,冷静、缜密、务实,充满了对权力运行规则的精妙把握和对现实问题精准的手术刀般的剖析。每一策都直指要害,操作性极强,几乎可以直接转化为朝廷的敕令条文。特别是应对边患的强硬主张,与谢衍的怀柔之策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得“切中时弊”、“老成谋国”。

赵桓拿起朱笔,饱蘸了鲜红的朱砂墨。笔尖悬在萧彻那份考卷的卷首,那里空着,等待着天子御笔钦点状元的殊荣。烛光下,那鲜红的墨汁在笔尖凝聚,饱满欲滴。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谢衍的卷子,落在那八个刺目的字上——“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笔尖在半空悬停了足有数息之久,那滴鲜红的朱墨,终究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坠落下来,“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正滴在“生”字的最后一横上!

一点刺目的猩红,瞬间在浓黑的墨字上晕染开来,如同溅落的血珠,又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诡异之花。

赵桓的眉头猛地一跳,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惋惜,又似是决断后的释然,更深处,还藏着一缕难以言喻的忌惮。他不再犹豫,手腕沉稳地落下,在那份属于萧彻的卷首,写下了一个力透纸背、饱满遒劲的朱红色大字——“狀”!

状元,萧彻。

随即,他拿起谢衍的卷子,在卷首原本的“一”字旁,写下了“第二甲第一名”——榜眼。朱笔在“谢衍”的名字上轻轻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略深的红点。

最后,他取过一份字迹工整、内容四平八稳的卷子,点为了探花。

当三鼎甲的名次落定,赵桓将朱笔搁回笔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他靠回引枕,闭上眼,手指用力地按了按眉心,仿佛驱散着某种无形的疲惫。

“王瑾。”

“奴才在。”阴影中的老太监立刻趋步上前,躬身应道,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尘埃。

“今日殿上,谢衍与萧彻应对边境之言,你都听到了?”赵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万岁爷,奴才听到了。”

“你觉得如何?”

王瑾的头垂得更低,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声音越发恭谨:“万岁爷天心圣裁,奴才愚钝,岂敢妄议国之栋梁?谢榜眼之言,字字泣血,赤诚可感天日;萧状元之策,条理分明,切中肯綮。皆是陛下洪福,天降英才辅弼圣朝。”

“呵……”赵桓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像是自嘲,又像是看透一切的疲惫,“赤诚可感天日?是啊…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光可鉴人,不染尘埃。”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深沉的夜色里,那点墨迹上的朱砂红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可这紫禁城,这朝堂,从来就不是块干净地方。淤泥遍地,暗礁丛生。他那般澄澈通明,锋芒毕露,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好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影子诉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说得何等痛快!何等气概!朕…年少时,何尝不想做这样的纯臣?何尝不想涤荡这乾坤污浊?”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炉中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王瑾屏住呼吸,如同石雕。

许久,赵桓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疏离,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倦意:“纯臣难得。纯臣…也易碎。他的路,还长着呢。朕…倒要看看,他那柄‘宁鸣’的剑,在这混沌的泥潭里,能亮多久,能…走多远。”

他挥了挥手,不再言语。王瑾会意,无声地退回了阴影里,仿佛融入了黑暗。暖阁内,只剩下那点朱砂红在烛光下无声地刺目,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烙印在帝王深沉的心事里,也烙印在谢衍尚未可知的命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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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深沉如墨的夜色,笼罩着京城。

距离巍峨皇城数坊之隔,坐落着当朝次辅、吏部尚书秦嵩的府邸。与皇城的肃穆不同,秦府深处的一间书房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迥异的氛围。

书房阔朗,紫檀木书架高耸至顶,陈列着无数古籍珍本,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楠木的沉郁气息。墙壁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角落的青铜仙鹤香炉口吐青烟,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然而,这一切清雅华贵的陈设,都被书案上那盏孤灯摇曳的光晕切割得有些支离破碎。灯罩是精致的琉璃,光线透过,在对面垂首肃立的青年官员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这青年官员身着青色六品鹭鸶补服,面容端正,正是秦嵩的门生之一,今科二甲进士出身,新近选入都察院观政的御史——周廷玉。

秦嵩并未身着官服,只穿一件家常的深青色杭绸直裰,半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他手中把玩着一柄温润无瑕的羊脂玉如意,手指缓缓摩挲着玉身流畅的曲线,姿态闲适。烛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城府。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平静得像两口深潭,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却波澜不起。

“廷玉,”秦嵩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周廷玉耳中,“今日殿试金榜,都瞧见了?”

“回恩师,学生看到了。”周廷玉连忙躬身,语气恭敬,“萧师兄高中魁首,实至名归,恩师门下又添一栋梁,学生与有荣焉。”

“嗯。”秦嵩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节,听不出喜怒。他依旧把玩着玉如意,目光似乎落在如意顶端那一点凝脂般的温润上,“那谢衍呢?榜眼之位,也是风光得很呐。殿上应对,一篇民本仁政的宏论,可是赚足了清流的口碑。连皇上…似乎也颇为留意。”他微微顿了顿,嘴角那丝笑意仿佛深了一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呵,好大的气魄,好亮的一颗心!”

周廷玉敏锐地捕捉到恩师话语中那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心头一凛,试探着问:“恩师的意思是…此子锋芒太露?”

“锋芒?”秦嵩终于抬起眼皮,那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周廷玉脸上,却让他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岂止是锋芒?那是一柄还未曾真正开锋,却自以为能斩断一切污浊的…‘赤诚’之剑。”他轻轻摇头,玉如意在掌心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细微的“叮”声,“此等人物,如未经世事的琉璃盏,通体透亮,纤尘不染。看着是赏心悦目,可也正因为太干净、太纯粹、太…理想,才最容易……”

秦嵩的声音低了下去,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明亮,半边脸沉入更深的阴影里。他脸上的那点笑意倏然敛去,眼神变得幽深难测,如同两口吞噬光线的古井:

“盯紧他。”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砭骨的寒意,“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结交何人,出入何处,所议何事,事无巨细,皆要了然于心。”

周廷玉心头猛地一跳,垂首应道:“是,学生明白。只是…谢衍初入翰林,不过一介编修,恩师为何对其如此…关注?”他问得小心翼翼。

秦嵩靠回椅背,重新拿起玉如意,指尖缓缓滑过冰冷的玉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直接回答周廷玉的问题,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冷酷的预言:

“这煌煌朝堂,煌煌青史,几时容得下真正的‘纯臣’?越是干净无瑕的东西,越是容不得半点尘埃。他谢衍越是想要做个‘宁鸣’的纯臣,想要照亮这潭深水,就越容易…染尘,越容易…碎掉。”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周廷玉,那眼神深处,没有了刚才的幽深,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棋子的审视:

“你,在都察院。位置虽不高,耳目却要灵通。翰林院清贵之地,往来皆是清流文士。谢衍年轻气盛,忧国忧民,必有慷慨之论,不平之鸣。这些…都是好东西。”秦嵩的嘴角又缓缓向上弯起,重新挂上了那丝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要漏。”

周廷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忙深深一揖,头埋得更低:“学生谨遵恩师教诲!必不负所托!”

“嗯。”秦嵩满意地应了一声,重新阖上眼,手指轻轻捻动着玉如意,仿佛在捻动着一串无形的念珠,又像是在拨弄着无形的命运丝线。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张清癯儒雅的面容,在明暗交错间,竟显出一种近乎鬼魅般的深邃与莫测。

“去吧。小心行事,莫露痕迹。”他淡淡地吩咐,声音里已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学生告退。”周廷玉躬身,屏息凝神,脚步极轻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龙涎香气与无形压力的书房,如同逃离了一个无声的旋涡。厚重的门扉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将书房内摇曳的烛光和秦嵩那半明半暗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夜,更深了。京城千家万户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秦府书房窗棂透出的那一点昏黄,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兽眼,幽幽地亮着,无声地窥伺着这座沉睡的城池,以及某个新晋榜眼尚不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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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进士跨马游街的喧嚣声浪,如同退潮的海水,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彻底平息。散落的彩纸和花瓣被晚风卷起,打着旋儿,最终委顿于尘土,被往来奔忙的车轮、马蹄和无数双沾满尘泥的靴子碾过,失去了最后一丝鲜艳的痕迹。

状元萧彻的府邸,位于京城权贵云集的崇仁坊。此刻,这座原本就颇为气派的宅院门前,更是车马盈门,冠盖如云。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官员络绎不绝,品级从二三品的大员到六七品的属官皆有。朱漆大门敞开,管事和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堆着应酬的笑,高声唱喏着来客的名帖和贺礼单子,声音洪亮而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吏部王侍郎到——贺状元郎蟾宫折桂,玉堂金马!”

“光禄寺李少卿到——贺萧状元才冠群伦,前程似锦!”

“翰林院张编修、王检讨到——贺萧年兄独占鳌头,实至名归!”

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门前停下,走下来的官员们或矜持,或热络,互相拱手寒暄,话题自然离不开今日金殿传胪的盛况和状元郎萧彻的风采。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熏香和一种新贵崛起的、热烘烘的喧嚣气息。

相比之下,位于城东稍显清静、多为中下级京官和清流文士聚居的安仁坊内,榜眼谢衍临时租住的小院门前,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院门紧闭。门前青石板路干净,却冷清得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没有车马,没有访客,连那两扇略显陈旧的木门,在暮色中也透着一股子寂寥。只有门楣上象征性地贴着的一张褪了色的“连中”红纸,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新登金榜的荣耀,只是这荣耀在此刻的冷清中,显得有些单薄。

院内,正房东厢房。窗纸上映出昏黄的烛光。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处处透着读书人的清寒本色。书架上书籍倒是堆得满满当当。

谢衍也已换下了白日那身刺目的绯红罗袍和金花乌纱帽,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直裰,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正是他殿试策论的底稿。烛光摇曳,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毛笔,目光落在稿纸上那力透纸背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上,白日跨马游街时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头。

笃、笃、笃。

三声轻而清晰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谢衍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下意识地将那份底稿合拢,塞入一摞书下,才起身问道:“谁?”

“谢年兄,是我,林文博。”门外传来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

谢衍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林文博,今科三甲同进士,为人清正,学识渊博,殿试后一同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算是同僚。他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林文博。他同样穿着家常便服,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和一小坛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谢年兄,叨扰了。白日里人声鼎沸,不得清净。想着你这儿必定也冷清,带了些酒菜,你我同榜,正好私下叙叙。”

谢衍心头一暖,白日积攒的寒意仿佛被驱散了些许,连忙侧身让进:“文博兄快请进!何来叨扰?正求之不得。”

两人在屋内那张小方桌旁坐下。林文博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精致的卤味小菜,又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他斟满两杯酒,举杯道:“谢年兄,殿试之上,你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字,振聋发聩,令人心折!这杯酒,贺你金榜题名,更敬你这一腔赤诚肝胆!”言辞恳切,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

谢衍心中感动,举杯相碰:“文博兄谬赞了。赤诚不敢当,唯尽书生本分,一吐胸中块垒罢了。倒是殿上应对,我言辞激切,恐已开罪于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却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忧虑。

林文博放下酒杯,正色道:“年兄殿上所言,句句切中时弊,发人深省。纵有开罪,亦是开罪那些尸位素餐、因循守旧之辈!何惧之有?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忧虑,“年兄可知,今日游街归来,坊间已有一些议论?”

“议论?”谢衍眉头微蹙,“议论何事?”

“议论年兄你…殿上当面驳斥萧状元之言,锋芒太露,不够持重。”林文博看着谢衍的脸色,斟酌着词句,“更有甚者,说你…意在沽名钓誉,借批驳状元以自显清高。尤其是一些亲近萧状元,或者本就与秦阁老……”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谢衍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泛白。一丝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原来如此。我本心只忧国事,不涉私意,未曾想……”

“年兄光明磊落,我自然知晓。”林文博立刻道,“然则小人构陷,防不胜防。萧状元今日风光无限,其座师秦阁老更是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及朝堂。年兄你殿上所言,无论是边策还是吏治,皆与秦阁老一贯主张相左。更有那‘宁鸣而死’的誓言,落在有心人耳中,岂非…眼中之钉?”

林文博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谢衍心中那个名为忧虑的匣子,白日里那几道如影随形、冰冷窥伺的目光,骤然变得清晰而充满恶意!不是错觉!绝不是!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文博兄是说…今日游街时,那暗中窥视之人……”

林文博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年兄也察觉了?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听你一说,更觉心惊。恐非空穴来风。秦阁老…门风谨严,却也…深不可测。其掌控吏部多年,言路(都察院)之中亦多其门生故旧。年兄初入翰林,根基未稳,更需…慎之又慎!”

慎之又慎!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石块,压在谢衍心头。他想起自己那份充满理想锋芒的答卷,想起御座之上那隐在冕旒后的模糊面容,想起秦嵩在谨身殿阅卷时那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的眼神…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多谢文博兄直言相告!”谢衍深吸一口气,举杯郑重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谢衍行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若因言获罪,因直招祸,亦无所惧!只是连累文博兄为我忧心,实在惭愧。”

“年兄此言差矣!”林文博也举杯,语气诚挚,“我敬年兄风骨,岂是畏祸之人?只是提醒年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后言行,多加一份小心,总不为过。翰林院虽清贵,却也非世外桃源。”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许久,谈及翰林院的情形,朝中的派系,以及一些需要留意的关节。林文博显然人缘颇佳,消息灵通,给谢衍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直到夜色已深,林文博才起身告辞。

送走林文博,关上院门。小院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院中那棵老槐树发出的沙沙声。谢衍站在院中,仰头望向夜空。墨蓝色的天幕上,几点疏星闪烁,显得格外清冷孤寂。

白日跨马游街的荣耀喧嚣,仿佛已是一个遥远的梦。此刻萦绕心头的,只有那无形的窥伺、同僚隐晦的警告,以及朝堂深不可测的旋涡。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百姓抛来的野花那微凉的触感。那点微弱的暖意,此刻在周遭巨大的寒意包裹下,显得如此渺小。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低声念着这八个字,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沉重。这誓言,是支撑他的脊梁,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他转身,准备回房休息。就在他推开房门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院墙外、巷子对面的阴影里,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火星闪了一下,旋即迅速熄灭!

那绝不是寻常百姓家中的灯火!更像是……有人在那里吸了一口旱烟,又立刻掐灭!

谢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白日里那种被冰冷毒蛇盯上的感觉,以十倍百倍的强度轰然袭来!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处黑暗的角落!

巷子对面,一片死寂。只有婆娑的树影在夜风中摇晃,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方才那点火星,仿佛只是他的错觉,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得无影无踪。

但谢衍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静静地站在房门口,背对着屋内昏黄的烛光,整个人如同融入到了门框的阴影里。晚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过空寂的院落,吹得他靛蓝色的衣袂微微拂动。他望着那片吞噬了火星的浓稠黑暗,许久,许久。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无声地窥伺着这方小小的院落,如同蛛网上静待猎物的毒蛛。而他,谢衍,这位新晋的榜眼,翰林院的编修,白日里还享受着万民欢呼的清贵词臣,此刻却已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了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罗网中央。

网,已经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