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五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是二月末梢,京杭大运河两岸却依旧不见多少绿意,只有些枯黄的芦苇在料峭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河水浑浊沉滞,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穹,像一条望不到头的巨大伤疤,匍匐在略显荒凉的大地上。几艘官船沉重地破开水流,缓慢北行,船头悬挂的“漕”字旗和“奉旨会试”的杏黄旗被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
谢衍裹紧身上半旧的靛青色棉袍,独自站在其中一艘官船的船头。冷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目光越过宽阔而浑浊的河面,投向两岸稀疏的村落和远处起伏的、尚未返青的田垄。偶尔能看到衣衫褴褛的农人佝偻着腰,在田埂地头费力地刨着什么,或者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挎着破筐,在干涸的河滩上寻觅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野菜根、冻僵的虫子、甚至被河水冲刷得发白的动物骸骨。
“唉……”一声沉重压抑的叹息自身后传来。是同船的一位年长贡生,姓陈,来自江南富庶之地,此刻也望着岸上景象,满面愁容,“谢兄,你瞧瞧,这还没出南直隶地界呢,已是这般光景!去岁秋涝,今春又寒,麦苗冻死大半,听说北边几个府,连树皮都快剥光了……这,这如何是好?”
谢衍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放在船舷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父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和那句含混不清的“田赋…太重…活不了人……”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和泥土气息的冰冷空气,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沉凝的力量:“陈兄所见,正是疮痍。民瘼如此,非天灾,实乃人祸积重。赋税如虎,胥吏如狼,层层盘剥,敲骨吸髓。纵是鱼米之乡,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这凋敝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岸边一个拖着破麻袋、步履蹒跚的老妪身影,语气更加沉郁:“‘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本已摇摇欲坠,若再不加体恤,不行仁政,只知催科如旧,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陈贡生心头。
陈贡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摇摇头,裹紧袍子,转身回舱去了。船头只剩下谢衍一人,孤影独立于浩荡的寒风浊水之间。他解下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小青布囊,里面是父亲坟头的一抔黄土。指尖摩挲着粗粝的布面,父亲临终前望向窗外田垄的浑浊眼神,那里面深重的绝望与不甘,再次刺得他心口发痛。他喃喃低语,声音被风吹散:“爹,儿此番进京,定要……定要将这民间疾苦,这赋税之苛,这胥吏之毒,上达天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儿,必不负您所望!”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了京畿重镇,号称“九省通衢”的德州码头。船尚未完全停稳,一股远比运河上更为复杂浓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汗味、牲口的臊气、劣质脂粉的甜腻、食物腐败的酸馊、还有某种无处不在的、属于贫瘠与混乱的尘埃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
码头上人声鼎沸,喧嚣震天。扛着沉重麻袋的苦力喊着号子,赤膊上青筋虬结;叫卖各种吃食的小贩声音嘶哑,竭力压过嘈杂;衣着光鲜的客商在仆役簇拥下昂首阔步;更多的则是衣衫破旧、面有菜色的平民,或拖家带口,或踽踽独行,眼神大多麻木而疲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
谢衍随着人流踏上跳板,脚下是湿滑的、沾满泥污的木板。他小心地护着随身携带的简单书箱和那个装着父亲坟头土的青布囊,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前行。目光所及,码头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蜷缩着一些形容枯槁的人。他们大多裹着破败不堪的棉絮或草席,头发蓬乱,脸颊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往来的人群,或是低头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那是流民。去岁水患与今春奇寒的双重打击下,从北直隶、山东等地逃荒而来,聚集在这座交通枢纽,希冀着一点渺茫的生路。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挎着腰刀,懒洋洋地在远处逡巡,对眼皮底下的惨状视若无睹,偶尔还呵斥驱赶那些靠得太近的流民。
“滚开!臭要饭的!别挡道!”一声粗暴的呵斥在谢衍侧前方响起。一个挑着沉重货担的壮汉,正不耐烦地抬脚踢向一个蜷缩在路边、试图向他伸出枯瘦双手的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裸露出的手臂和腿脚瘦得如同枯柴,上面布满冻疮和污垢。他被这一脚踹得向后一倒,发出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谢衍心头猛地一紧,想也未想,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那壮汉与老者之间。“住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他不过乞食求生,何至于此?”
壮汉被谢衍的气势慑得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只是个穿着半旧布袍的年轻书生,顿时又横了起来,梗着脖子骂道:“哪里来的酸丁?多管闲事!这些腌臜货色,身上带着瘟病,沾上晦气!滚开!”说着又要绕过谢衍去驱赶那老者。
“沾上晦气?”谢衍不退反进,目光直视壮汉,“他们也是人!是你我一样的父母生养!若非天灾人祸,流离失所,谁愿如此?你有力气欺凌弱小,为何不能存一丝恻隐之心?这天下,若人人如你这般,与禽兽何异!”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喧嚣的码头上,引得周围一些路人侧目。
壮汉被谢衍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又见围观者渐多,自觉理亏,狠狠啐了一口:“呸!算老子倒霉!晦气!”骂骂咧咧地挑着担子挤开人群走了。
谢衍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蹲下身去查看那倒地的老者。老者气息微弱,浑身滚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凹陷的胸膛剧烈起伏,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暗红的血沫。他浑浊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谢衍。
“老丈?老丈?”谢衍轻轻唤了两声,伸手探了探老者的额头,烫得吓人。他心头一沉,这绝非寻常风寒,倒像是严重的肺疾,又兼极度虚弱。他环顾四周,尽是冷漠或好奇的目光,无人援手。谢衍咬了咬牙,将书箱背好,俯身就要将这气息奄奄的老人背起——他记得离码头不远,似乎有间不大的药铺。
“不想他立时毙命,就放下他。”
一个清冷、平静,仿佛玉石相击的女声,突兀地在谢衍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谢衍动作一滞,猛地回头。
几步开外,站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袄裙,样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过于宽大,显不出身段。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久不见日光,五官线条清晰而秀气,但一双眼睛却如寒潭深水,幽黑沉静,没有丝毫波澜。她肩上挎着一个同样陈旧的藤编药箱,箱角磨损得厉害。
此刻,这双寒潭般的眼睛正看着谢衍,或者说,看着他臂弯里那个垂死的流民老者。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切割开表象,直抵病源。
“他痨症(肺结核古称)已深,兼有内伤积瘀,又极度虚弱。你这般贸然挪动,颠簸之下,他那口气立时就要散掉。”女子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边说边已走上前来,动作却异常利落,没有丝毫迟疑。她蹲下身,无视老者身上的污秽和那股难闻的气味,伸出三根修长却略显粗糙、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指,稳稳地搭在老者枯瘦如柴的手腕寸关尺上。
谢衍被她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和动作震慑住,下意识地松开了扶着老者的手,退开半步。他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她身上有种极其矛盾的气质——清冷疏离的外表下,是此刻专注诊脉时流露出的、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笃定。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仿佛与那微弱的脉搏融为一体。
片刻,女子收回手,从旧药箱里飞快地取出一个扁平的粗瓷针盒。打开,里面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排列整齐。她拈起几根细如牛毛的短针,看也不看,手指翻飞如电,精准无比地刺入老者胸前几处大穴——膻中、天突、肺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奇迹般地,随着银针入穴,老者那破风箱般急促艰难的喘息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缓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撕心裂肺,嘴角的血沫也似乎不再涌出。
谢衍看得目瞪口呆,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女子施针的手法,迅捷、精准、举重若轻,他从未见过!更让他心头震动的是,这女子面对如此污秽垂死之人,那份专注与平静,仿佛在她眼中,只有病患,没有贵贱。
女子并未停手,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几粒黑褐色、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丸。她捏开老者的下颌,将药丸塞入其舌下。做完这一切,她才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帕子擦了擦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暂时吊住了这口气。”她站起身,目光终于第一次正式落在谢衍脸上。那目光依旧清冷,如同冬日深潭,“但痨瘵沉疴,非朝夕可愈。他脏腑已衰,气血枯竭,外邪内瘀交攻……若无静养、药食持续调补,不过是拖延几日痛苦罢了。”她的声音平淡地叙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谢衍看着地上呼吸虽然微弱却已平稳不少的老者,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心中翻江倒海。既有对她神乎其技医术的由衷钦佩,更有对她那近乎冷漠的态度所引发的复杂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拱手一揖:“在下江宁谢衍,赴京赶考贡士。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姑娘妙手仁心,实在令人敬佩!敢问姑娘高姓?这老者……”
“仁心?”女子——苏婉,打断了他的话,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直视着谢衍,里面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救他,是因为他尚有一线生机,而我能救。换做昨日倒在那边墙角那个孩子,气息已绝,神仙难救,我便不会浪费一颗药丸。医者,循天理,尽人事,非为仁心。”她的话语像冰锥,刺破了谢衍心中对“医者仁心”的固有想象。
谢衍被她这番直白得近乎冷酷的话噎住,一时语塞。但他并非迂腐之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苏婉话中那层冰冷现实下的逻辑——在资源极度匮乏、死亡如同阴影般笼罩的流民堆里,有限的救治必须用在最有希望的人身上。这抉择本身,就是一种更深沉的残酷。
“姑娘所言……是务实之理。”谢衍斟酌着词句,目光扫过周围更多或麻木或绝望的流民面孔,语气沉重起来,“只是,眼见如此惨状,遍地哀鸿,医者纵有回春妙手,又能救得几人?救得今日,救不得明日。病根不在这一人一症,而在……”他指向远处那依旧歌舞升平的酒楼和衣着光鲜的人群,又指向那几个对这边惨状视若无睹、只顾驱赶靠近码头流民的皂隶,“……在于这催逼赋税如虎狼的吏治!在于这盘剥百姓如敲髓的世道!在于这视民如草芥的官心!若不行仁政,不除苛捐,不惩贪墨,不恤民生,纵有千百良医,又如何能医得这千疮百孔、病入膏肓的天下?!”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昂,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愤,引得周围几个驻足观望的路人侧目。他胸中积郁的忧愤,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对着这个萍水相逢、气质清冷却显然心怀苍生的女子,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苏婉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掠过。她并未反驳谢衍的慷慨陈词,待他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谢衍宏大理想下的脆弱:
“你说仁政,说除弊。很好。那么,请问谢公子,你口中的‘仁政’,具体何指?如何施行?由谁施行?你说吏治如虎狼,贪墨当惩。这德州府上下官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欲如何惩?靠你金榜题名后的一纸奏章?还是靠你此刻的一腔热血?”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字字如针,扎在现实最坚硬的地方。
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远处官仓方向隐约可见的高大围墙:“你可知,就在这德州官仓之内,此刻堆积的陈粮,足够城外这些流民饱食数月?你又可知,为何宁可任其霉烂生虫,也绝不发一粒赈济?”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谢衍脸上,那双幽深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谢衍的影子,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澈,“你的‘仁政’,在那些执掌仓廪钥匙的官吏眼中,不过是动摇他们根基的洪水猛兽,是断他们财路的痴人说梦。你纵有苏秦张仪之舌,孔孟圣贤之心,又如何敌得过他们手中实实在在的权柄和那盘根错节的网?”
“我……”谢衍被她问得一时语塞,热血上涌的脸颊微微发烫。苏婉的话,剥开了理想光鲜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狰狞的现实骨刺。但他胸中那股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质疑中烧得更旺。他挺直脊背,迎向苏婉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执拗的坚定:
“姑娘所言,皆是现实!冰冷、坚硬、令人窒息!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站出来,去说,去做,去改变!若人人皆因现实艰难而缄口不言,因阻力巨大而畏缩不前,那这世道,岂非永远沉沦于黑暗?‘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谢衍此去京师,纵知前路荆棘密布,亦要凭此心此身,为这天下苍生,为这水深火热中的黎民,争一个公道!哪怕……哪怕只能撼动这铁壁一块砖,亦在所不惜!”他眼中燃烧着近乎殉道者的光芒,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字,如同誓言,在喧闹的码头上掷地有声。
苏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书生。他衣衫半旧,身形略显单薄,但此刻挺直的脊梁和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光芒,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沉默了片刻,那潭深水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触动。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地上气息平稳了些的老者,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锋锐:
“争你的公道去吧,谢公子。至于他……”她顿了顿,“我会将他暂时安置在城外一处废弃的土地庙。那里还有几个情况稍好的病人。药,我会尽力。”她没有看谢衍,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决定。
谢衍心中涌起巨大的感激和敬意。这女子看似冷漠,实则心怀大善,行动远胜于言语。“多谢姑娘!此等大恩……”
“不必言谢。”苏婉再次打断他,已经俯身,用一种与她清冷外表不符的力量,竟将那枯瘦的老者轻松地背了起来。她的动作依旧稳定利落,仿佛背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捆轻飘飘的稻草。“医人,是我的事。医国,是你的路。道不同,各自尽力便是。”她背着老者,不再看谢衍,径直朝着码头外一条僻静的小巷走去。那略显宽大的粗布身影,背着沉重的负担,很快便消失在杂乱的人影和堆积的货物之间。
谢衍站在原地,望着苏婉消失的方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这短暂的相遇,激烈的辩论,给他带来的冲击,远比一路所见流民惨状更为深刻。苏婉那冰冷话语下对民生切肤的洞察和务实到近乎残酷的行动,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心中理想主义的壁垒,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医人与医国,两条看似不同的路,却在“生民”二字上,有了奇异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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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将德州城古老的城墙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巨大的阴影投下来,将城门内外切割成明暗两个世界。谢衍背着简单的行囊和书箱,随着最后一批入城的人流,踏进了这座北方重镇。
城内的景象与码头的混乱肮脏截然不同。主街宽阔,铺着还算平整的青石板,两旁商铺林立,旗幡招展。粮店、布庄、酒楼、客栈、钱庄……门面或气派或精致,显露出此地的繁华。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煎炸的香气、酒肆里飘出的酒香、以及脂粉铺子腻人的甜香。衣着体面的人们在街上悠闲踱步,或出入商铺,或呼朋引伴步入灯火辉煌的酒楼。车马粼粼,偶尔还有装饰华丽的轿子被健仆抬着匆匆而过。小贩的叫卖声、店伙计的吆喝声、丝竹管弦之声从临街的茶馆二楼飘出……构成了一幅喧嚣而“太平”的市井画卷。
然而,这“太平”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谢衍敏锐地注意到,街角巷尾,依旧能看到蜷缩着的乞丐和流民,只是数量比码头少了许多,且大多被驱赶到了更偏僻的角落。巡城的兵丁和衙役明显增多,挎着腰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尤其对那些衣衫褴褛者,更是毫不客气地呵斥驱赶。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绷紧的弓弦,弥漫在繁华的街市上空。
“让开!都让开!没长眼的东西!”一声粗鲁的呵斥伴随着鞭子破空的声音响起。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缎袍子的富家公子,在几个豪奴的簇拥下,旁若无人地策马疾驰而来,马蹄差点踏到一个躲闪不及的挑菜老农。老农吓得跌倒在地,一担青菜撒了一地。那公子哥儿却看也不看,只留下一串嚣张的大笑和飞扬的尘土。
谢衍皱紧眉头,扶起惊魂未定的老农,帮他捡拾散落的菜蔬,心中那股沉郁之气更重。这德州城内,朱门酒肉与路有冻骨,不过是一墙之隔,一街之遥。
按照路引和同船陈贡生的指点,谢衍找到了位于城南、专供赶考举子、商旅下榻的“悦来客栈”。客栈门面颇大,两层楼宇,挂着红灯笼,看起来还算整洁。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跑堂的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如飞,各种口音的谈话声、行酒令声、杯盘碰撞声混在一起,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谢衍刚踏入略显拥挤的大堂,一股混合着饭菜、酒气和汗味的暖风便扑面而来。他正要去柜台询问住宿,目光却被角落一桌的动静吸引。
只见一个穿着绸衫、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正唾沫横飞地对着同桌几个同样商人打扮的人吹嘘:“……王掌柜,李老板,你们是不知道!兄弟我这次从南边贩粮过来,那真是……嘿嘿,赚了这个数!”他得意地伸出两根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比划着,脸上的肥肉都跟着抖动,“北边遭了灾,粮价一天一个样!官府那点平籴粮?杯水车薪!根本压不住!那些泥腿子,卖儿卖女也得换口吃的!这时候不赚,还等什么时候?这就叫……时运!”
同桌几人纷纷附和,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贪婪笑容,举杯相庆。
“哼!趁火打劫,囤积居奇,发这国难财、人命财,竟还洋洋自得?无耻之尤!”
一个冰冷、清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怒意的声音,如同寒冰乍破,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大堂的嘈杂!这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锐利和久居人上的威势,让整个喧嚣的大堂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
只见大堂另一侧,靠窗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位年轻公子。他身着玄青色云锦箭袖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束着镶嵌美玉的犀带,身姿挺拔如青松。他独自一人,面前只摆着一壶酒,几碟精致小菜。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直刺向那桌高谈阔论的粮商。他面容俊朗,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紧抿,整张脸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线条分明,英气逼人,却又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冽霜色。尤其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正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怒意,仿佛多看一眼那些粮商都嫌污秽。
说话的正是他。
那胖粮商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和那冰冷的目光刺得一愣,待看清对方只是个衣着虽华贵、却明显是孤身一人的年轻公子,顿时恼羞成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那年轻公子骂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敢管爷爷的买卖?老子凭本事赚钱,天经地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什么国难人命?少给老子扣大帽子!”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纷纷起身,面露不善,将桌子围了起来,气势汹汹。
大堂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食客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一幕。掌柜和伙计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想上前劝解又不敢。
那玄衣公子却纹丝不动,依旧端坐,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伸出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拈起面前的白瓷酒杯,放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与他毫无关系。然而,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冷冽气场,却比粮商们虚张声势的咆哮更具压迫感。
“凭本事赚钱?”玄衣公子放下酒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得刺骨的弧度,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那本事,是钻营官府,打通关节,提前获知禁运令将下,连夜将仓中存粮高价倒卖的本事?还是勾结胥吏,在赈济粮中掺沙使水、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本事?”他每说一句,目光便在那胖粮商脸上扫过,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
胖粮商和他同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这些隐秘勾当,这年轻人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
“你……你血口喷人!”胖粮商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却明显发虚,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血口喷人?”玄衣公子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嘲弄,“德州府仓大使赵贵,是你远房表兄?通判衙门书办钱三,收了你多少银子?需要我点得更明白些么?”他每说出一个名字,粮商们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如同见了鬼一般。
“你……你究竟是谁?!”胖粮商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腿肚子都在打颤。
玄衣公子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只留给众人一个冷硬如石刻的侧影。他端起酒杯,语气淡漠得如同在谈论天气:“滚。别脏了这地方。再让我在德州城看见你们几个,”他顿了顿,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森然,“后果自负。”
没有威胁的字眼,但那冰冷的语气和无形中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那胖粮商和几个同伴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如纸,连一句狠话也不敢再说,互相使了个眼色,竟真的如蒙大赦般,丢下几块散碎银子,连滚爬爬地、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仓皇逃离了客栈,连头都不敢回。
大堂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看向那玄衣公子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好奇。掌柜的这才反应过来,擦着冷汗,连声道谢,又赶紧吩咐伙计收拾那桌狼藉。
谢衍站在门口,将这一切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同样震撼。这玄衣公子,年纪看起来与自己相仿,气度却如此不凡!那份面对地头蛇时凛然不惧的傲骨,那份洞悉其奸、直指要害的锐利,以及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势……绝非寻常人物!尤其是他那句“发国难财、人命财,无耻之尤”,更是说到了谢衍的心坎里,让他对这陌生的公子瞬间生出了强烈的认同感。
就在这时,那玄衣公子似乎察觉到了谢衍注视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在喧嚣初定、气氛微妙的大堂中,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谢衍的目光清澈坦荡,带着未散的震惊和由衷的钦佩。
而那玄衣公子的目光,却如同深不可测的古井寒潭,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审视与疏离。当他的视线落在谢衍那身半旧的靛蓝棉袍和背后的书箱上时,那审视中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对寒门士子天然的俯视?有一丝看到同类清介的欣赏?亦或是对某种“天真”的不以为然?复杂难辨,一闪即逝。
萧彻。谢衍心中瞬间浮现出这个名字。同船陈贡生曾带着敬畏提起过,今科会试夺魁的大热门,出身江南百年望族兰陵萧氏,真正的天之骄子。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萧彻的目光只在谢衍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漠然地移开,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他端起酒杯,继续独酌,重新将自己隔绝在周遭的喧嚣之外,那冷硬的侧影,仿佛一尊玉雕,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谢衍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认同感,被这冰冷的一瞥浇得有些发凉。他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走向柜台,要了一间普通的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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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将喧嚣了一日的德州城彻底吞没。悦来客栈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值夜的伙计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
二楼,一间狭小却还算干净的客房内。油灯如豆,火苗在灯芯上跳跃,将谢衍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他并未入睡,而是就着昏黄的灯光,在随身携带的稿纸上奋笔疾书。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字里行间充满了忧愤与思索。
白天码头的所见所闻,流民老者的惨状,苏婉那番冰冷尖锐却又直指核心的质问,还有客栈大堂里萧彻那雷霆手段与冰冷眼神……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
他写下了“民瘼深重”四个字,眼前浮现的是老者枯瘦的手臂和绝望的眼神。
他写下了“胥吏之毒”,耳边响起的是粮商被揭穿时惊恐的颤抖。
他写下了“商贾无行,囤积居奇”,眼前闪过的是萧彻那冷峻如霜的面容和斥责粮商时凛然的气度。
他写下了“仁政之难”,脑中回响的是苏婉那句“你的‘仁政’,在他们眼中是洪水猛兽”的冰冷剖析。
笔锋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萧彻的冷峻务实与雷霆手段,苏婉的冷静洞察与务实行动,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迫使他更深入地思考自己那“宁鸣而死”的理想,在现实的铁壁面前,究竟该如何落地。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然本已摇摇欲坠……”他低声念着,笔尖顿住,一滴浓墨在纸上晕开。如何固本?如何除弊?苏婉的质问言犹在耳。仅仅靠一腔热血和奏章上的慷慨陈词,真的能撼动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之网吗?萧彻的雷霆手段固然痛快,可那终究是建立在洞悉其奸、身份显赫的基础之上,自己一个寒门学子,又能如何?
困惑如同蛛网,缠绕心头。他下意识地从书箱底层,摸出了父亲留下的那几本泛黄的医书。父亲本是乡间秀才,兼通医术,这些书是他生前珍爱之物。谢衍心烦意乱时,常会翻看,那些关于阴阳五行、脏腑经络、辨证施治的理论,总能让他纷乱的思绪获得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随手翻开其中一本,是《金匮要略》。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古朴的字迹映入眼帘:“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意思是,高明的医者,看到肝脏的疾病,就知道它会影响到脾脏,在肝病严重之前,就先调补脾脏,防患于未然。
谢衍的目光凝固在这行字上,心头如同被一道闪电骤然照亮!
治未病!防患于未然!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治国如医人!苏婉医人,讲究循天理、尽人事、看实效。治国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的“仁政”,不正是想从根本上调理这国家的“脏腑”,使其阴阳平衡,气血通畅,从而“治未病”,避免如今天这般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的“大病”吗?
“去一分之扰,即存一分之养!”他低声念出自己殿试策论中的句子,思路豁然开朗!苛捐杂税、胥吏盘剥,就是戕害民生的“病邪”!清除这些病邪,就是“实脾”,就是固本培元!这绝非空谈!需要的是如苏婉般精准找到症结的洞察力,如萧彻般敢于对病灶下重手的决断力!更需要具体的方略——清丈田亩以均赋役!裁汰冗员以节浮费!严惩贪墨以儆效尤!宽恤民力以养元气!
“对!对!就该如此!”谢衍激动地喃喃自语,胸中块垒尽消,连日来的沉郁和困惑仿佛被这灵光一扫而空。他迅速回到桌边,铺开新的稿纸,提笔蘸墨,就着那点如豆的灯光,开始将心中喷涌而出的想法,结合一路见闻和思索,化为更具体、更有力的策论文字。笔走龙蛇,文思泉涌,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信念,在经历了现实的冲击与医理的启迪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油灯的灯油渐渐耗尽,火苗越来越小,光线愈发昏暗。
不知过了多久,谢衍终于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吹熄了那摇曳欲灭的油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
他摸索着将写好的稿纸和那几本医书小心地叠放在书桌一角,和衣躺在了冰冷的板床上。身体疲惫,精神却因方才的顿悟而有些亢奋。萧彻冰冷的眼神,苏婉清冷的背影,粮商仓惶的嘴脸,流民绝望的目光……各种画面在黑暗中纷至沓来,最终都沉淀为胸中那股愈发清晰、愈发炽热的信念。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明日还要赶路,必须养足精神。
夜,深沉。万籁俱寂。客栈里只有极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更梆,和不知哪间房里客人轻微的鼾声。
就在谢衍的意识即将沉入梦乡的边缘——
“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木头摩擦声,如同钢针划过寂静的冰面,陡然刺入他的耳膜!
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来自他房门的门轴!
谢衍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睡意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黑暗中,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不是老鼠!绝不是!那声音太刻意,太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是有人在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推动他的房门!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白天在码头那种被窥伺的感觉,以十倍百倍的强度轰然回归!是那些粮商不甘心,派人来寻衅报复?还是……因为自己白日里与苏婉救助流民,又或是与萧彻那短暂的对视,引来了别的什么麻烦?
黑暗中,谢衍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门外那极其细微、几乎被呼吸掩盖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很轻,很压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正停在门外!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门外的人似乎在犹豫,在判断房内的人是否真的睡熟。
谢衍的手,在黑暗中无声地、缓慢地摸向了枕边——那里,放着他防身用的一柄短小的、用来裁纸的锋利裁纸刀。冰冷的金属触感入手,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终于,门外的人似乎下定了决心。
“咯吱……”
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房门,被推开了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