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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风,与江南截然不同。
它不携雨丝,只裹挟着粗糙的沙砾和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小锉刀,永不停歇地打磨着天地间的一切。天空是亘古不变的灰黄色调,低垂而压抑,仿佛随时会倾塌下来。大地裸露着嶙峋的脊骨,稀稀拉拉的、低矮枯黄的骆驼刺和芨芨草,是这片荒原上仅有的、顽强的绿色点缀。
骡车在坑洼不平、被风沙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官道”上,艰难地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牵扯着谢衍脖颈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袍,这是离开青山县时,一位老裁缝硬塞给他的。棉袍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更挡不住那刮得人脸皮生疼的风沙。
押解他的两名差役早已没了出发时的刻薄劲头,此刻也蜷缩在车辕上,用破旧的毡帽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两双被风沙吹得通红的、写满疲惫和怨气的眼睛。其中一人含糊地咒骂着:“鬼地方…鸟都不拉屎…”
谢衍的目光越过摇晃的车帘缝隙,投向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目之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荒凉。偶尔能看到几处低矮的、用黄泥和碎石垒成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匍匐在避风的土坡下,如同被遗弃的蚁冢。炊烟稀薄得可怜,很快便被狂风撕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荒原上散落着一些枯死的胡杨残骸,扭曲的枝干倔强地刺向天空,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边塞的苍凉气息。
这就是陵州。帝国的北疆门户,也是流放罪囚的苦寒之地。而沙泉县,据说更是陵州境内最贫瘠、最靠近边境冲突前沿的所在。
骡车又艰难地跋涉了数日。地势变得更加起伏,风沙也愈发狂烈。就在谢衍感觉身体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颠簸和寒冷彻底掏空时,一片低矮的、被风沙侵蚀得斑驳陆离的土黄色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不高,多处坍塌,城门口甚至没有像样的守卫,只有几个裹着破旧皮袄、抱着长矛缩在避风处打盹的老卒。
沙泉县,到了。
与其说是一座县城,不如说是一个稍大些的土围子。城内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街道狭窄、扭曲,铺路的石板早已被岁月和风沙磨去了棱角,坑洼不平,积满了厚厚的浮土。两旁的房屋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墙体开裂,门窗歪斜。街上行人稀少,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裹着破旧肮脏的皮袄或毡毯,步履匆匆地穿行在风沙中,眼神里透着一种长期生活在严苛环境下特有的、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与疏离。胡汉混杂的特征在这里异常鲜明:有裹着头巾、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商后裔(虽然商队已稀少),有穿着翻毛皮袄、辫发垂肩的草原部族混血,也有与中原汉人面貌相近、但肤色黝黑粗糙的本地边民。不同语言、不同腔调的吆喝声、争吵声在风沙中时断时续地飘来,构成一种奇异而混乱的边陲交响。
空气里除了尘土味,还混杂着牛羊膻气、劣质烧酒的辛辣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属于贫困和绝望的霉味。几匹瘦骨嶙峋的驮马拴在街边木桩上,有气无力地甩着尾巴驱赶蝇虫。一只皮毛肮脏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这就是谢衍的新“起点”。一个永不叙用的县丞,一个戴罪之身,来到了帝国版图上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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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坐落在“城”中心一片相对开阔的土坪上。同样是低矮的土坯建筑群,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粗糙的草茎和碎石。门楣上那块写着“沙泉县署”的木匾,油漆早已剥落殆尽,字迹模糊,歪歪斜斜地挂着,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迎接谢衍的,是沙泉县令,一个叫章邯的中年人。他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官袍,袍角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油渍。脸上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近乎虚假的热情笑容,眼神却精明而世故,像两粒浸在油里的黑豆,飞快地在谢衍身上那件破棉袍和脖颈的伤疤上扫过。
“哎呀呀!谢大人!久仰久仰!一路辛苦!下官章邯,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章邯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动作夸张,试图冲淡这荒凉衙署的冰冷气氛。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旧官袍、神情麻木或谄媚的佐杂小吏。
谢衍强打精神,依礼回拜:“罪员谢衍,奉旨前来效力。日后还请章大人多多指教。”他的声音因风寒和虚弱而有些沙哑。
“哎!什么罪员不罪员的!到了沙泉,就是一家人!”章邯热情地拍着谢衍的肩膀,力道不小,震得谢衍伤口又是一阵刺痛,“谢大人在江南的事迹,下官也略有耳闻!体恤民情,勇于任事!佩服!佩服啊!来来来,下官已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接风宴设在县衙后堂一间还算齐整的屋子里。饭菜谈不上丰盛,但在沙泉这地方已算奢侈:一盘切得厚厚的、油脂凝固的熟羊肉,一盆浑浊的、漂浮着几片菜叶的肉汤,一碟腌得发黑的咸菜,还有几个硬邦邦、掺着大量麸皮的黑面馍馍。酒是当地产的烈性烧刀子,气味辛辣刺鼻。
席间,章邯谈笑风生,话题却始终围绕着沙泉的“艰难”打转:土地贫瘠,收成微薄;胡汉杂居,民风彪悍,常有摩擦;边军驻扎,需索无度;朝廷的税赋、徭役却是一点也不能少…他大倒苦水,言辞恳切,仿佛沙泉县衙是天下第一等的苦差事,而他章邯则是殚精竭虑、勉力支撑的能吏。
“谢大人啊,”章邯抿了一口烧刀子,被辣得龇牙咧嘴,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这沙泉,就是个烂泥潭!你一脚踩进来,就别想干干净净地出去!什么为民请命?什么清正廉明?在这儿,都是虚的!能把头上的乌纱帽戴稳了,能把该收的税赋收齐了,能把这群刁民和那些丘八大爷们糊弄住了,那就是本事!就是大功一件!”
他凑得更近,口中的酒气和一股说不清的油腻味道扑面而来:“咱们当地方官的,上头有朝廷的法度压着,下头有刁民盯着,旁边还有那些杀才(指边军)看着…难啊!所以呢,”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谢衍放在桌上的手背,“该糊涂时就得糊涂,该伸手时…嘿嘿,也得懂得伸手。水至清则无鱼嘛!谢大人是明白人,在江南…想必也深有体会了?”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试探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
谢衍沉默地听着,胃里一阵翻腾。面前油腻的羊肉、浑浊的肉汤、章邯那虚伪的笑容和赤裸裸的“生存哲学”,都让他感到强烈的恶心。他脖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曾经的血性与坚持。他勉强拿起一个黑面馍馍,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馍馍粗糙得硌牙,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麸皮的酸涩,难以下咽。他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咀嚼着这荒诞而冰冷的现实。
为民请命?在青山县,他豁出性命,换来的是永不叙用,是流放边陲。而在这里,顶头上司章邯的“教诲”,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所谓的“民”,不过是可以随意糊弄、压榨的“刁民”;所谓的“官”,不过是在夹缝中求存、甚至同流合污的生存者。
他心中的那点微光,那“大爱需根基在民”的信念,在这扑面而来的、赤裸裸的边陲官场逻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谢衍被安置在县衙后院一间狭小、阴冷的厢房里。除了一床薄被、一张破桌、一盏昏暗的油灯,别无长物。窗外,是沙泉县无尽的风沙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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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几日,谢衍如同行尸走肉。巨大的落差、身体的虚弱、精神的幻灭,几乎将他击垮。他整日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风沙的嘶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青山县的洪水、百姓的哭喊、郑岩的冷笑、慧远禅师的点化、周铁鹰的怒吼、万民血书上密密麻麻的红指印…以及章邯那张油腻而世故的脸。
直到那天清晨,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哭嚎,将他从昏沉中惊醒。
声音来自隔壁院子。谢衍挣扎着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漏风的破门。只见一个穿着破烂皮袄、头发花白的老汉,正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孩,跪在县令章邯居住的正房门口,额头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额角已是一片乌青血污。
“青天大老爷!开开恩啊!求求您了!借点粮吧!就一斗…半斗也行啊!娃他娘…病得起不来了…娃也两天没吃一口热乎的了…再不吃点…就…就熬不过去了啊!”老汉的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浑浊的老泪混着额头的血水淌了满脸。
正房的门紧闭着,毫无动静。
旁边一个穿着稍体面些、像是县衙小管事模样的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呵斥:“老马头!嚎什么嚎!章大人还没起呢!你家那点事谁不知道?你儿子马三,上个月跟着野狐岭那帮马贼跑了,投了北边的黑狼部!那可是叛国投敌!没把你全家抓起来问罪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还想借粮?呸!赶紧滚!别在这儿晦气!”
“叛国投敌”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衍的心上!他猛地看向那跪地的老汉和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
老汉闻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喊:“不是!三儿不是叛国!他是被逼的!是被逼的啊!官府的盐引子涨了三倍!铁器又不让卖!俺们辛辛苦苦打了几张皮子,换了点盐巴,刚出集市就被税吏抢走了,说是…说是没交够‘行市钱’!还打了三儿一顿!三儿气不过…才…才…” 他泣不成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管事嗤笑一声:“被逼的?谁逼他了?交税纳粮,天经地义!自己心术不正,怨得了谁?快滚!再不滚,当心把你也抓起来!”说着,竟抬脚作势要踹。
就在这时,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章邯睡眼惺忪、裹着厚皮袄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一脸被打扰清梦的愠怒:“吵什么吵!大清早的!成何体统!”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老汉和孩子,像看两只肮脏的苍蝇,“老马头?又是你!你家马三投敌,按律当诛九族!本官念你年老糊涂,不予深究,已是法外开恩!还敢来聒噪?再敢胡言乱语,攀诬官府,休怪本官不客气!王管事,轰出去!”
“是!老爷!”管事得了令,更加凶恶地上前拉扯老汉。
老汉绝望地抱着孩子,被拖拽着在地上滑行,口中发出野兽般无助的哀嚎。那孩子在他怀里,如同破败的布偶,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灰黄色的天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衍站在自己破败的厢房门口,手脚冰凉。那老汉绝望的哭嚎、孩子空洞的眼神、管事凶恶的嘴脸、章邯冷酷的言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麻木的外壳,直抵灵魂深处!
腐败!赤裸裸的、敲骨吸髓的腐败!这不是章邯口中的“水至清则无鱼”,这是将边民逼上绝路、推向敌人怀抱的绝户计!马三投敌,根源竟在官府的重税盘剥和胥吏的凶暴抢夺!
一股久违的、夹杂着愤怒与悲悯的热流,猛地冲上谢衍的头顶!他几乎要冲出去阻止那管事的暴行!但脖颈伤口的刺痛和“永不叙用”、“戴罪效力”的身份,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脚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汉和孩子被粗暴地拖出县衙后院,那绝望的哭嚎声在风沙中渐渐飘远、消失。
“根基在民…” 谢衍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口中喃喃自语。慧远禅师的教诲,在青山县是温暖的慰藉,是忍辱的动力。而在这沙泉,在这残酷的边陲现实面前,这四字箴言却显得如此沉重、如此鲜血淋漓!他带来的那包青山县的麦种,此刻正静静躺在他唯一的包袱里。在这片被腐败和绝望浸透的土地上,这希望的种子,该如何生根发芽?仅仅靠个人的“请命”,靠一时的“仁心”,能撼动这早已根深蒂固的吸血管道吗?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问题,如同破土的毒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谢衍的脑海中:如果“民”的根基,本身就被蛀虫啃噬、被毒液侵蚀,那么“大爱”的参天巨木,又该从何处汲取养分?为民请命,或许能救一两人,如杯水车薪。要救这一方水土,要阻止更多“马三”的出现,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斩断那吸血的管道!需要改变那滋生腐败的土壤!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为民请命”,而是触及根本的“制度改革”之思!这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混沌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与更重的责任。一个永不叙用的流放县丞,想要撼动一县乃至一州的积弊?这无异于蚍蜉撼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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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泉县城西,一处背风的小土坡下,几间比周围民居略规整些的土坯房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院门上方,挂着一块不起眼的、原木色的简陋牌子,上面用炭笔写着两个朴拙的字:“仁心”。没有官府的告示,没有开张的喧闹,只有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艾灸烟气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这里,便是苏婉的落脚点,也是她在沙泉点燃的第一盏“灯”。
抵达沙泉的过程远比谢衍艰难。她孤身一人,又带着药材和医书,在盗匪出没的北疆官道上几经波折。幸而老车夫经验丰富,加上她沿途行医,救治了一些商队伙计和驿站小吏,结下善缘,才得以平安抵达。她没有选择靠近县衙的地方,而是用变卖首饰的钱,在城西这处贫民聚居的边缘地带,盘下了这个废弃的小院。
院内收拾得干净利落。最大的一间屋子是诊室兼药房,靠墙立着几个粗糙但结实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瓶瓶罐罐和一些简单的制药工具。一张旧木桌,两把条凳,便是全部家具。里间是苏婉的住处,同样简朴。
苏婉换下了江南的衣裙,穿着和本地妇人相似的、便于活动的粗布袄裤,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她的脸庞清瘦了些,被边塞的风沙吹得微微发红,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坚定,如同寒夜里的星辰。
“仁心堂”开张得无声无息。起初,只有附近几个胆大的穷苦人家,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带着病痛的孩子或老人前来。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眼中充满了不信任和试探。苏婉没有多言,只是用她精湛的医术和温和的态度,一次次地驱散了他们的病痛。她收费极低,甚至常常分文不取,只收些自家种的菜蔬或能帮上忙的劳力作为回报。
很快,“仁心堂”有个“活菩萨”女大夫的消息,如同被风吹散的草籽,悄无声息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传播开来。求医的人渐渐多了。不仅有城里的贫民,还有城外荒原上游牧的牧民、在边境线上艰难求生的“化外之民”(指那些户籍模糊、不被官府承认的流民或混血后裔)。苏婉来者不拒。
她很快发现了沙泉更大的困境:缺医少药的程度远超想象。官办的惠民药局形同虚设,药材要么是劣质品,要么价格高得离谱,只为应付上峰检查。民间更是没有像样的医者。许多边民生了病,只能硬扛,扛不过去便是等死,或者求助于一些装神弄鬼的萨满巫医。
苏婉心中沉甸甸的。她带来的药材有限,杯水车薪。要改变这里,靠她一个人、一间小小的“仁心堂”远远不够。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成型。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触那些心地善良、略懂些草药知识的本地妇人,或者一些因伤退役、懂些战场急救的老卒。她耐心地教她们辨识常见的草药,讲解一些简单病症的处理方法,传授基础的卫生观念。她甚至将一些简单有效的药方,用炭笔写在粗糙的麻纸上,分发给她们。
“记住,艾草煮水熏屋子,能防时疫。风寒初起,用生姜、葱白、红糖煮水发汗…伤口红肿,用蒲公英捣烂外敷…遇到处理不了的急症、重病,想办法把人送到我这里来…”苏婉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简陋的诊室里回荡。她面前的几位妇人,有汉人也有胡人,神情专注地听着,眼中闪烁着求知和希望的光芒。
渐渐地,以“仁心堂”为中心,一张无形的、由这些“半医”妇人构成的初级医疗网络,开始在沙泉及其周边的荒原上悄然铺开。她们像一颗颗微弱的火种,散落在风沙弥漫的边陲角落,力所能及地驱散着身边的病痛与死亡的阴影。她们传递着简单的药方,也传递着苏婉的名字和“仁心堂”的位置。
这张网络还很脆弱,覆盖范围有限,但它是黑暗中的第一缕光。
苏婉知道,她做的这些,或许无法改变沙泉的贫瘠,无法消除官府的腐败,甚至无法让谢衍摆脱戴罪之身。但她能做的,就是在这片被苦难浸泡的土地上,尽可能多地留住生命,留住希望。如同谢衍紧握的那把麦种,她也在播种,播种着对抗病魔与死亡的知识火种。
夜深人静时,她会在油灯下整理白天看诊的记录,研究北地特有的寒症和伤患处理,或者在带来的那本《北地伤寒杂病论》的空白处,添上自己新的注解。摇曳的灯火映着她清瘦而专注的侧影,也映照着药架上那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材。窗外,是北疆永不停歇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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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衍顶着风沙,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城外的荒原上。沙泉的“县丞”,名义上分管刑名、钱粮、水利等杂务,实则是个被架空的虚职。章邯只丢给他一些无关紧要、甚至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清点破败不堪、几近废弃的旧仓廪里那点可怜的陈粮;巡查那些早已干涸、河道被风沙淤塞的“水利”沟渠;或者去安抚那些因争夺草场水源而打得头破血流的胡汉牧民。
他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砖,哪里需要(或者不需要)就往哪里搬。章邯乐得用这些琐事将他支开,远离县衙的核心事务。
谢衍却甘之如饴。这正是他需要的!他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身去感受这片土地上最真实的脉动。他脱下那件象征身份的旧官袍(在沙泉,穿官袍下乡反而显得怪异且招灾),换上和边民一样的粗布旧袄,裹上挡风沙的头巾,像一个最普通的流民,深入到荒原深处那些最贫瘠的村落和游牧点。
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在野狐岭下的一个汉人小村落,他看到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正用一把锈迹斑斑的、豁了口的破菜刀,艰难地切割着一小块坚硬如石的、用草根树皮和少量麸皮混合蒸成的“馍”。她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老人家,今年的收成…”谢衍蹲下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询问。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麻木地看了他一眼,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沙哑的声音:“收成?哪有什么收成…地薄,老天不下雨,税吏倒是一茬接一茬…春天播下的种子,是借的高利贷…利滚利…秋收那点粮食,连还利息都不够…全被拉走了…就剩下这点…”她指了指砧板上那点黑乎乎的东西,眼神空洞,“能熬一天是一天吧…”
在靠近黑水河(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河沟)的一片草场,几个毡房破旧的牧民(看面貌是胡汉混血)正围着一匹倒毙的瘦马哭泣。那马显然是饿死的。
“草场…越来越少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牧民用生硬的汉话对谢衍说,眼神里充满了悲愤,“好的草场,都被‘官爷’们划走了…说是养军马!剩下的这点地方,草长得稀稀拉拉…牛羊吃不饱,产不出奶,也长不了膘…拿什么去换盐巴,换铁锅?税吏来了,还是要收皮子,收牲口…交不出,就拿鞭子抽,拿绳子绑人…前些日子,巴图尔家的二小子,就被逼得…跑过了界河…”他指了指北方,那是黑狼部的地盘,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中是深深的无奈与绝望。
在一处废弃的烽燧堡下,谢衍遇到了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化外之民”。他们像地鼠一样,在残垣断壁间挖洞居住,靠捡拾些别人丢弃的垃圾、或者偷偷摸摸在荒原上打点野物、挖点草根为生。他们对官府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敌意。
“官?官是什么东西?”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咧嘴冷笑,露出黑黄的牙龈,“官就是狼!是来吃我们的!俺们没地,没籍贯,在官府眼里,连条狗都不如!打猎?说俺们偷猎官家的东西!挖点野菜?说俺们占了官家的地!动不动就抓人,打人…前村老赵头,就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连张裹尸的破席子都没有!”老汉浑浊的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投敌?投敌怎么了?只要能活命,给口饭吃,给条活路,投谁不是投?总比被官家的鞭子活活抽死强!”
一次次深入的探访,如同一次次冰冷的解剖。谢衍手中的炭笔,在随身携带的、用粗糙草纸装订成的簿册上,飞快地记录着:某村某户,因何欠下高利贷,利息几何;某片草场被强占的面积、用途;税吏盘剥的具体名目、数额;胥吏殴伤甚至打死边民的事件时间、地点、大致缘由;以及…他最为关注和痛心的——因官府逼迫而逃亡、甚至投敌的人数、姓名(若能打听到)和具体遭遇。
这些记录,冰冷、琐碎、却字字血泪。它们不再是抽象的“民生疾苦”概念,而是一桩桩、一件件具体而微的罪证!它们清晰地勾勒出沙泉县乃至整个陵州边陲腐败的脉络:官商勾结(放贷、垄断盐铁贸易),胥吏横行(敲诈勒索、暴力征税),军地争利(强占草场、物资),最终将边民逼入绝境,推向对立面!
“投敌者,非天生背国,乃求生无门!”谢衍在簿册的某一页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了这行字,力透纸背!这结论,彻底颠覆了他过去单纯以“忠奸”论事的认知。边民的“叛”,根源在于官府系统性的“逼”!制度性的腐败,才是最大的叛国!
一股沉甸甸的、超越个人冤屈的使命感,在他胸中激荡。为民请命,伸张个案,或许能解一人一户之苦。但在这沙泉,在这陵州,需要的是刮骨疗毒!需要的是从根子上清理这吸血的毒瘤!需要改变那套逼迫良民为寇、为敌的恶法陋规!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永不叙用的流放犯。章邯视他为眼中钉,防备着他。朝廷远在万里之外,秦嵩一党只手遮天。他手中的这簿血泪账册,如何能递上去?递上去,又有谁会看?谁会信?
改革之思,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前方迷雾重重,脚下是万丈悬崖。但他别无选择。慧远禅师点化的“忍辱”,不仅仅是承受个人的冤屈,更是为了积蓄力量,去撼动那更庞大、更坚固的黑暗!为了这片土地上,那些如同野草般挣扎求生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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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泉县北二十里,扼守着一处通往北漠重要隘口的,是陵州边军的一个前哨营寨——黑石堡。堡墙用附近采掘的黑石垒砌而成,在风沙侵蚀下显得黝黑而粗粝。堡内营房低矮,校场坑洼不平。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汗臭、劣质烟草和铁锈混合的浓烈气息。
谢衍被章邯以“协调军民关系”为名(实则是推卸麻烦),派来与驻守此地的营尉杨镇交涉几户牧民草场被占的纠纷。这差事吃力不讨好,两边都得罪人。
在堡内一间同样弥漫着浓烈烟草味和汗臭的简陋军舍里,谢衍见到了杨镇。这是个典型的边军将领形象。身材不高,但异常敦实粗壮,如同铁铸的墩子。一张黑红的脸膛上布满了被风沙和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眉毛粗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长期身处险境磨砺出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暴躁。他穿着半旧的皮甲,内衬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败的棉絮。腰间挎着一柄厚重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铜箍也失去了光泽。
“谢县丞?”杨镇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像砂纸摩擦。他上下打量着谢衍,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和清瘦的身形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似乎有些不屑,又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坐吧。地方简陋,没啥好招待的。”他指了指旁边一张三条腿(另一条用石头垫着)的破木凳,自己则一屁股坐在铺着破狼皮的土炕沿上。
谢衍依言坐下,说明来意,转述了那几户牧民的诉求(希望能归还部分草场,或者给予一定的补偿)。
“草场?”杨镇听完,嗤笑一声,拿起炕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灌了一大口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酒,“补偿?”他抹了抹嘴,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暴躁,“老子拿什么补偿?拿鸟毛补偿吗?”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彪悍的劲风,几步走到墙边一个破旧的木柜前,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卷磨损严重的兵书,几件破旧的内衬衣物,还有…几本厚厚的、纸张粗糙发黄的账簿。
杨镇抓起最上面一本账簿,像扔一块破布一样,“啪”地一声重重摔在谢衍面前的破木桌上!尘土飞扬。
“谢县丞!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你来看看!看看老子这账!”杨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憋屈,“看看朝廷给老子这黑石堡二百七十三名弟兄,发的是他娘的什么饷!”
谢衍被那账簿摔在桌上的声音震了一下。他迟疑地拿起那本沉甸甸的账簿,翻开。上面的字迹粗犷潦草,记录着粮秣、饷银、军械等各项收支。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账面显示,朝廷按制应拨付的粮饷,从未足额、准时到达过。拨付记录后面,常常跟着触目惊心的备注:“实收七成,漂没三成”、“押运官称路途遇匪,损耗一成”、“以陈粮充新粮,折价三成”、“饷银成色不足,火耗加二”…
“看见没?!”杨镇指着账簿上那些备注,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谢衍脸上,“漂没!损耗!折价!火耗!名目多得老子都记不住!层层扒皮!雁过拔毛!最后落到老子和弟兄们手里的,连他娘的一半都没有!”
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皮甲的前襟,露出里面那件破旧、灰败、棉絮板结外露的棉袄:“看看!看看老子穿的是什么!再看看老子的兵!”他指向窗外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兵。那些士兵身上的号衣同样破旧不堪,许多人连像样的皮甲都没有,只穿着单薄的棉袄,在寒风中冻得脸色青紫,动作僵硬。他们手中的兵器,枪头锈迹斑斑,刀口多有崩卷。
“就这!就这!”杨镇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老子还得带着这群饿着肚子、穿着破衣烂衫的兵,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防备那些剽悍的黑狼骑兵!谢县丞!你告诉老子!老子拿什么去守?!拿什么去跟那些骑着快马、吃着肥羊、拿着精铁弯刀的狼崽子拼命?!用弟兄们的血肉去填吗?!”
他重重一拳砸在破木桌上,震得那粗陶碗里的劣酒都溅了出来:“草场?补偿?老子占了那点草场养马,你以为老子愿意?!老子是没办法!没有草料,老子的战马就得饿死!没有战马,这黑石堡就是个屁!黑狼部的骑兵一个冲锋就能踏平!到时候,别说那几户牧民的草场,连他们的脑袋,还有后面沙泉县那群狗官和刁民,全都得玩完!”
杨镇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困兽。他抓起桌上的酒碗,仰头将剩下的劣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似乎稍稍压下了他心头的怒火,却压不住眼底那深沉的悲凉和无力感。
“老子不怕死!老子的兵也不怕死!从穿上这身皮那天起,脑袋就拴在裤腰带上了!”他抹了把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可老子怕…怕死得窝囊!怕守不住这身后的土地!怕对不起…那些把儿子、丈夫交给老子的父老乡亲…”
他颓然地坐回炕沿,宽厚的肩膀似乎垮塌了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堡墙上猎猎作响的、破旧不堪的军旗。
“漂没…克扣…以次充好…”谢衍合上那本沉甸甸的账簿,只觉得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杨镇的咆哮,士兵破旧的衣甲,账簿上冰冷的数字…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吸食边民血肉的蛀虫,同样在吸食着戍边将士的骨髓!这腐败的毒藤,不仅缠绕在地方官府,更深深勒进了支撑帝国北疆安全的军事命脉之中!
军队缺饷少粮,装备低劣,士气低落…这无异于自毁长城!难怪边民对官府失去信任,难怪像马三那样的人会选择投敌!当守护者自身都难保、甚至变得比外敌更令人恐惧时,这疆界,又如何能守得住?
谢衍看着眼前这个被愤怒和绝望折磨得几乎崩溃的边军将领,又想起了章邯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想起了老马头绝望的哭嚎,想起了那些在风沙中挣扎求生的边民…一张庞大而黑暗的利益网络,仿佛在他眼前缓缓展开,将地方、军队、乃至朝堂都笼罩其中。每一个环节都在吸血,最终将帝国的北疆,吸食得千疮百孔!
他带来的那本记录着边民血泪的簿册,此刻仿佛又沉重了几分。制度改革…这已不仅仅是沙泉一县之事,更关乎整个陵州乃至帝国北疆的安危!然而,这千钧重担,他一个流放县丞,又如何能担得起?线索在哪里?突破口又在哪里?
军舍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士兵操练时兵器偶尔碰撞发出的、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就在这时,堡墙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铜锣声!铛!铛!铛!
紧接着,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恐,穿透风声传了进来:
“狼烟!北面!三股狼烟!黑狼部——叩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