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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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堡的警号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沙泉县沉闷的肌体。三股狼烟在北方的地平线上冲天而起,粗壮、笔直、带着不祥的焦黑,撕裂灰黄的天空。黑狼部叩关的消息,裹挟着北疆刺骨的寒风,瞬间传遍了这座边陲小城。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街市上原本就稀少的行人彻底消失,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仿佛那薄薄的木板能挡住草原铁骑的弯刀。城墙上,几个老卒哆哆嗦嗦地探出头张望,旋即又缩了回去,徒留几面破旧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拍打。县衙里更是乱作一团,章邯那张油腻的脸第一次失去了血色,在正堂里焦躁地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该死的狼崽子、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边军无能,却拿不出半点像样的应对之策。

谢衍站在县衙后院那间阴冷的厢房里,听着外面混乱的脚步声和章邯气急败坏的咆哮,目光却穿透低矮的院墙,投向北方那几道刺目的狼烟。杨镇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他手下士兵破旧的衣甲,账簿上冰冷的克扣记录,还有老马头绝望的哭嚎、荒原上饿毙的瘦马、废弃烽燧下“化外之民”刻骨的仇恨…所有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这一刻被狼烟的警号强行串联起来,形成一条冰冷而清晰的链条:

腐败吸髓 → 边军孱弱 → 边民离心 → 外敌压境!

沙泉,乃至整个陵州,已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若再因循苟且,坐视腐败继续侵蚀这孱弱的根基,下一次黑狼骑兵的马蹄,踏碎的将不仅仅是几个前哨营寨!

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如同烈火,烧灼着谢衍的心。制度改革,已非长远之计,而是燃眉之急!必须立刻行动,哪怕只能撬动沙泉这一隅之地!必须找到一条既能缓解边民困苦、增强边军实力、又能暂时弥合胡汉裂痕的活路!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旧包袱上。里面,静静躺着他从青山县带来的那包麦种,还有那几块早已干硬、却被他视若珍宝的粗粝麦饼。麦饼…织布…胡人的马…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射的火星,骤然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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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黑狼部试探性的袭扰被杨镇凭借地利和一股置之死地的狠劲勉强击退,狼烟散去,沙泉县城暂时解除了警报。但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县衙正堂。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章邯惊魂未定地坐在主位,脸色依旧苍白,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抖。几个佐杂小吏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谢衍站在堂下,身姿依旧清瘦,脖颈上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如同磨洗过的寒铁。

“章大人,”谢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堂内压抑的死寂,“此次黑狼叩关,虽暂退,然其势未衰,其祸未消。沙泉之危,不在外敌之强,而在内政之腐,民心之离,军备之弛!”

他上前一步,目光直视章邯:“欲固边防,必先安民!欲强军备,必通有无!下官斗胆建言,于沙泉县城外野狐岭下,择一开阔避风处,设立‘胡汉共市’!”

“共市?!”章邯手中的茶碗猛地一晃,茶水泼洒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疑和本能的反感,“谢衍!你疯了不成?!胡汉杂居,本就摩擦不断!开市?让他们聚在一起?你是嫌沙泉还不够乱吗?!万一再起冲突,引来黑狼部以此为借口大举进犯,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堂内小吏们也纷纷交头接耳,脸上尽是不可思议和忧虑。

“大人容禀!”谢衍不为所动,声音更加沉稳有力,如同磐石,“下官所言共市,非放任自流,而是官督民办,严加管束!其一,划定区域,立木为界,设市吏巡查,严禁私斗。其二,厘定规则,公平交易,严禁欺诈勒索。其三,亦是关键——以我之长,易彼之需!”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沙泉及周边汉民妇人,多擅纺织。此地虽贫瘠,然荒原野麻、驼毛、劣质棉花,尚可收集。若能组织起来,纺线织布,虽粗粝,却正是胡人牧民急需之物!其御寒蔽体,远胜皮裘笨重!而胡人牧养牛马羊群,其战马、驮马、肉食、皮革,恰是我边民所缺,更是边军维系战力之急需!”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以往,胡汉私下交易,多为奸商、胥吏把持,层层盘剥,交易不公,怨气横生,常生事端!更有甚者,官府严控铁器、盐巴等物,逼得胡民铤而走险,或劫掠,或向黑狼部求购!此乃官逼民反,自毁长城!若开共市,官府居中,以布易马,公平交易,各取所需!则汉民得活命之资,胡民得御寒之物,边军得急需战马!此乃三赢之策!既可缓解民困,充实军需,更能消弭仇隙,化干戈为玉帛!使胡汉边民知我官府并非一味盘剥打压,亦有活路可循!民心若聚,边患自消!”

一番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县衙大堂中炸响!

章邯张着嘴,脸上的惊疑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算计和犹豫的神色取代。他当然知道谢衍点出的弊端都是事实,也知道开市或许真能解燃眉之急。但…开市就意味着要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那些靠着垄断贸易、囤积居奇、勾结胥吏压榨胡汉边民的本地豪强…尤其是势力盘根错节的马家…他们会答应吗?

“这…兹事体大…”章邯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眼神闪烁,“需…需从长计议…”

“大人!”谢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黑狼部铩羽而归,岂会善罢甘休?边军粮饷匮乏,兵甲不修,杨镇营尉纵有万夫之勇,又能支撑几时?沙泉危如累卵,岂容从长计议?!下官愿立军令状!若共市引发大乱,下官愿一力承担!若共市有成,功在大人!此乃救沙泉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之机!请大人速断!”

“军令状…”章邯的眼皮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谢衍,看着对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近乎燃烧的光芒,又想起黑石堡外那冲天的狼烟和杨镇绝望的咆哮…一股寒意夹杂着被架在火上烤的焦躁感攫住了他。他太清楚沙泉的烂摊子了,谢衍这个提议,简直是把他往火山口推!但拒绝?万一黑狼部真打进来,他这县令第一个掉脑袋!

冷汗顺着章邯的鬓角滑下。他猛地一拍桌子,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发泄烦躁:“罢了罢了!就依你所言!试试!但谢衍你给我听好了!这共市,是你一力主张!官督民办也是你说的!出了任何纰漏,唯你是问!本官…本官只负责给你一道手令,其他的,一概不管!人手?自己想办法!钱粮?县衙一个铜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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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岭下,一片背风向阳的开阔谷地。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彩旗招展。只有几根新砍伐的、还带着树皮的粗壮原木,深深打入冻土,圈出了一片简陋的“市圈”。原木上,用黑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沙泉胡汉共市”。几面写着“公平交易”、“严禁私斗”的粗布条幅,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格外单薄。

谢衍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裹着挡风沙的头巾,亲自站在市圈的入口。他身边只有两个临时从县衙杂役里抽调来的、一脸茫然和畏缩的半大少年,以及三五个被他说动、愿意来试试的本地老成乡民充当“市吏”。人手捉襟见肘,场面寒酸得可怜。

最初的几天,市圈内门可罗雀。只有零星的、胆子特别大的胡人牧民,骑着瘦马,远远地观望,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怀疑。汉民这边,更是无人问津。恐惧、不信任、以及来自某些“上面人”的无声警告,像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人们的脚步。

谢衍没有气馁。他带着人,一遍遍深入那些最贫苦的汉民村落,走进低矮破败的土坯房。他不再空谈大义,只是拿出自己仅有的积蓄,甚至当掉了那件老裁缝送的旧棉袍,换来一些粗劣的麻线和几块粗糙的布样。他找到那些因灾荒而断了生计、枯坐家中等死的妇人,将麻线和布样放在她们布满老茧的手中。

“大嫂,大娘,”他的声音因风寒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试试这个。纺线,织布,不拘好坏。织出来,拿到野狐岭下的市圈去。那里有胡人牧民,他们缺这个。一匹布,哪怕再粗,也能换点盐巴,换点肉干,甚至…换点喂孩子的奶渣子!总比饿死强!”

他看着妇人眼中死寂的潭水,被这微小的希望搅动起一丝涟漪。他又拿出簿册,指着上面记录的胡人需求:“看,他们最缺厚实的麻毛混纺布做冬衣里衬,缺宽幅的粗麻布做帐篷围子…这些,咱们都能织!”

同时,他请杨镇派了几个通晓胡语的、相对和善的老兵,带着少量从军需里挤出的、作为“引子”的盐巴和茶叶,深入荒原上的胡人聚落。

“我们汉人官老爷说了,”老兵们笨拙地解释着,“开市,不骗人!不要你们的皮子!就要布!厚实的麻布、毛布!一匹布,换多少盐,换多少肉干,都明码标价,写在木牌上!市里有官家的人看着,谁敢欺负你们,官家管!”

消息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地传递着。最初的冰层,终于被求生欲和微小的希望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抱着试试看心态的胡人老牧民,赶着两头瘦羊,忐忑地来到市圈。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比划着,想换点盐巴。一个同样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汉人老织娘,在谢衍鼓励的目光下,颤抖着双手,捧出了一匹自己熬了几个日夜织成的、厚实却略显粗糙的麻毛混纺布。

交易在市吏(一个紧张得手心冒汗的老农)的见证下完成。老牧民用一头羊换取了足够全家用半年的盐巴和一小包茶叶,又用另一头羊换走了那匹布。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厚实的布料,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如释重负的笑容。老织娘则紧紧攥着换来的羊,还有一小块谢衍额外补贴(用自己最后一点钱买的)的奶疙瘩,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下。

这第一笔交易,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第一颗石子,荡开了希望的涟漪。

越来越多的胡人牧民赶着牛羊、驮着皮革来了。越来越多的汉人妇人,带着自己纺出的线、织出的布,甚至编出的草席、柳筐,鼓起勇气走进了市圈。交易从最初的生涩试探,渐渐变得顺畅。市圈内,人声渐渐鼎沸起来。不同语言的讨价还价声、牛羊的叫声、布匹抖开的哗啦声、拿到急需物品后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混杂着尘土与汗味、却充满生机的边塞交响。

谢衍穿梭在人群中,既是组织者,也是调解员,更是最忙碌的“市吏”。他嗓子哑了,嘴唇干裂起皮,旧棉袍上沾满了尘土,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亲眼看到,一个汉人铁匠用几把新打的、官府允许交易的铁制小刀(菜刀、剪子),换回了一匹健壮的驮马,激动得连连向谢衍作揖。他亲眼看到,一个胡人妇人用一小袋珍贵的奶疙瘩,换到了几尺细软的棉布(是一个汉人商贩冒险带来的),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他更看到,原本互相警惕甚至带着敌意的胡汉边民,在市圈的规则和共同的利益需求下,开始有了简单的交流,甚至偶尔能露出友善的笑容。

希望的嫩芽,在风沙弥漫的野狐岭下,顽强地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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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泉县城西,“仁心堂”的小院内,草药的气息在寒风中顽强地弥漫着。

苏婉比以往更加忙碌。共市的开办,带来了人流的汇聚,也带来了更多的病患。风寒、冻疮、积劳成疾的旧伤、还有因饮食不洁导致的腹泻…各种因贫寒和劳苦而生的疾病,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这些刚刚看到一丝生机的边民。

诊室内,炉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北疆的寒意。苏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棉布袄裙,袖口挽起,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她正俯身在一个简陋的木榻边,为一个昏迷不醒的胡人小男孩诊治。孩子约莫五六岁,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他的父亲,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穿着破旧皮袄的胡人汉子,名叫巴特尔,正焦急地守在一旁,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孩子滚烫的小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用生硬的汉话不停地哀求:“苏…苏大夫…救救…我的巴图…求求你…”

苏婉神情专注,指尖搭在孩子纤细的手腕上,感受着那紊乱而微弱的脉象。又轻轻拨开孩子的眼皮检查瞳孔,再用自制的薄竹片压住孩子的舌头查看咽喉。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热毒攻心,兼有肺痈(肺炎)之兆。”苏婉迅速做出判断,声音冷静而清晰,“病势凶险,需立刻用药!”她转身快步走到药架前,熟练地抓取药材:清热解毒的板蓝根、金银花,宣肺化痰的麻黄、杏仁,还有一味珍贵的、她特意从江南带来的牛黄…动作快而不乱。

“巴特尔,按住他!”苏婉将配好的药粉用温水化开,对巴特尔说道。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昏迷中挣扎起来。巴特尔连忙用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按住儿子瘦小的肩膀,眼中含泪。

苏婉一手轻轻捏开孩子的下颌,一手稳稳地端着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灌入孩子口中。孩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溅出一些,弄脏了苏婉的衣襟,她却毫不在意,眼神始终专注在孩子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喂完药,她又取出银针,在孩子几个关键的穴位上快速而精准地刺下。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炉火噼啪作响,药香弥漫。巴特尔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终于,在苏婉又一次施针后,孩子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紧皱的小眉头也微微舒展,沉沉睡去,虽然依旧高烧,但已不是那种令人心焦的昏迷。

苏婉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背,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巴特尔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热势稍退,肺气稍通。性命暂时无碍了。但还需连服三日药,仔细将养。”

巴特尔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这个高大的胡人汉子,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苏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哽咽着:“长生天保佑!苏大夫…你是巴图命的恩人!是…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巴特尔…愿为你…牵马坠蹬!”

苏婉连忙将他扶起:“快起来!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孩子没事就好。”她看着巴特尔激动而淳朴的脸,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医者仁心,不分胡汉。

然而,苏婉救治胡人重病患儿的消息,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沙泉县城汉民聚居的区域,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和浑浊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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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府。

与沙泉县普遍的贫瘠破败格格不入,这座位于城东的宅邸,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蹲踞着两尊狰狞的石兽(虽然石料粗糙,雕工也显粗陋,但在这边陲已是鹤立鸡群),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院墙内隐约可见飞檐斗拱,气派非凡。

正厅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檀香和酒肉的香气。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肥胖、穿着锦缎皮袄的中年男人。他面色红润,保养得宜,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寒光,正是沙泉乃至陵州都赫赫有名的豪强——马元魁。他手中把玩着一对油光水滑的核桃,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下首坐着几个心腹管事和依附于马家的商户头目,个个衣着光鲜,与外面衣衫褴褛的边民形成鲜明对比。

“老爷,”一个尖嘴猴腮的管事躬身禀报,语气带着煽动性的愤慨,“那姓谢的流放犯搞的什么‘共市’,如今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那些下贱的胡人,成群结队地涌到野狐岭,用他们的牲口、皮子,换走了大批的布匹、盐巴、甚至铁器!这…这简直是资敌啊!还有那个姓苏的女大夫,更不像话!听说她今天在‘仁心堂’,救活了一个黑狼部小头目的崽子!用的还是顶好的药材!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哼!谢衍?苏婉?”马元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手中的核桃转得更快,发出刺耳的声响,细长的眼睛里寒光四射,“一个永不叙用的罪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也敢在沙泉搅风搅雨?断我财路?坏我规矩?”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森:“这沙泉的盐铁专卖、皮货收购、放贷抽成…哪一样不是我马家说了算?那些胡人,那些穷鬼,乖乖地拿皮子来换我掺了沙子的高价盐,拿女儿来抵还不清的高利贷,这才是天经地义!现在倒好,谢衍搞个什么破市,让那些穷鬼自己织布换东西?让那些胡人绕过我直接交易?那个苏婉,还给胡人崽子治病?让他们有力气来跟我马家作对吗?!”

他猛地将手中的核桃重重拍在旁边的紫檀木小几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马元魁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谢衍这厮,在江南坏了秦相爷的好事,被发配到这鬼地方还不安分!现在又想断我马家的根基?做梦!”

他喘了口气,肥胖的胸脯剧烈起伏,眼神扫过下首噤若寒蝉的心腹们,阴恻恻地道:“他们不是喜欢跟胡人搅在一起吗?好啊!那就让他们彻底背上‘通敌’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马元魁招了招手,一个心腹管事立刻躬身上前,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马元魁提笔,略一沉吟,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意,开始奋笔疾书。

“……卑职马元魁泣血顿首再拜相爷尊前:沙泉流犯谢衍,不思悔改,罔顾国法,更怀怨望之心!其抵沙泉后,不遵王化,反与胡虏过从甚密。竟胆大包天,于野狐岭私设‘胡汉共市’,纵容汉民以布帛、盐铁(注:此乃诬陷,谢衍严禁铁器交易)资敌,换取胡马,其心叵测!更有一江南女医苏婉,与其沆瀣一气,公然救治黑狼部头目之子,行同资敌!此二人狼狈为奸,名为惠民,实乃勾结外族,图谋不轨!长此以往,沙泉恐非朝廷所有!边陲危殆!卑职忧心如焚,不敢不报!恳请相爷明察,速除此獠,以靖边患!卑职虽万死,亦难报相爷知遇之恩于万一!……”

信写毕,马元魁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字字如刀,足以置谢衍于死地,这才满意地吹干墨迹,将信笺小心折好,装入一个特制的防水油布小囊中。

“用最快的马!最隐秘的渠道!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秦相爷在京的心腹手中!”马元魁将油布囊交给那个尖嘴猴腮的管事,声音低沉而狠戾,“告诉送信的人,路上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老爷!小的明白!”管事双手接过油布囊,如同捧着毒蛇,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躬身快步退下。

马元魁看着管事消失在门口,重新坐回铺着厚厚狼皮的太师椅上,端起一杯温热的酒,慢慢啜饮着。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得如同泼墨,狂风卷起沙尘,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他肥胖的脸上,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谢衍…苏婉…这沙泉的风沙,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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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岭共市,喧嚣依旧。

谢衍站在市圈边缘一根作为界标的原木旁,看着圈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混杂着各种口音却充满生机的交易声,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风沙中摇曳着,却顽强地燃烧着。他看到几个汉人织娘喜滋滋地抱着换来的肉干和盐巴,脚步轻快地往家走。他看到胡人牧民抚摸着厚实的新布,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甚至看到,一个汉人老铁匠和一个胡人老牧民,因为一头羊的价格争执了几句,最终在市吏的调解下达成一致,互相拍了拍肩膀,还交换了劣质的烟草。

“根基在民…活水自通…”谢衍低声自语,胸中激荡着一种久违的、近乎悲壮的豪情。这小小的共市,便是他在这绝境之地,为那被蛀蚀的根基注入的第一股活水!虽然微弱,却已开始流动!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城内探听消息的年轻市吏(就是之前那个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到谢衍身边,脸色发白,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大…大人!不好了!城里…城里出事了!有人在传…传苏大夫…是…是胡人的细作!说她救活了黑狼部头目的儿子,是…是通敌!还有人说…说大人您开这共市,就是…就是为了给胡人送东西,好让他们养肥了来打我们!好些人…好些人聚在‘仁心堂’外面…骂得可难听了!”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谢衍满腔的热血瞬间冻结!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沙泉县城的方向!尽管隔着距离和风沙,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仁心堂”外那群情汹汹的场面,听到了那些被煽动起来的、充满愚昧和恶意的咒骂!

“通敌…细作…” 谢衍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太清楚这些谣言的杀伤力了!更清楚这背后必然有一只阴毒的黑手在操纵!马元魁!除了他,还有谁?!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邪火所笼罩!他看了一眼市圈内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交易喜悦中的边民,又看了一眼沙泉县城方向那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风暴,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他预想的更加猛烈、更加恶毒!它不仅扑向他,更扑向了苏婉,扑向了那盏在边陲苦寒之地顽强亮起的“仁心”之灯!

“你留在这里,协助几位老丈维持秩序!我去看看!”谢衍对那少年市吏沉声吩咐,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裹紧了头巾,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沙泉县城的方向,迎着那越来越猛烈的风沙,疾步走去。

风,更紧了。卷起的沙砾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铁锅,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雪,似乎随时都会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