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沙泉城西,“仁心堂”外。

风沙卷着枯草和秽物,打着旋儿抽打在紧闭的木门上。数十个被煽动起来的汉民,脸上混杂着恐惧、愚昧和被挑唆的愤怒,聚集在这小小的院落前。污言秽语如同肮脏的冰雹,砸向那扇隔绝着医者仁心的门板。

“滚出来!胡人的细作!”

“救胡崽子?那是黑狼部的狼崽子!养大了来杀我们汉人!”

“跟姓谢的流放犯是一伙的!开那鬼市,就是给胡人送粮送布!”“砸了这通敌的贼窝!”

人群激愤,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土块,狠狠砸向院门和低矮的土墙,发出砰砰的闷响。一个满脸横肉、显然是受人指使的泼皮,更是抬脚猛踹门板,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内,一片死寂。只有风沙穿过院墙缝隙的呜咽。

药房内,苏婉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脸色苍白。她紧紧抱着那个刚退烧、仍在昏睡的胡人孩子巴图,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孩子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颈窝,微弱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诊室的门闩早插死。但外面疯狂的品咒和撞夫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她不怕死,但她怕怀中的孩子受到伤害,怕这好不容易在边陲点燃的微弱灯火,就此熄灭。

巴特尔,孩子的父亲,如同一头发怒的棕熊,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死死攥着一根抵门的粗木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死死盯着那扇不断震颤的门板。若非苏婉之前严令他绝不可伤人,他早已冲出去与外面那些辱骂他恩人、污蔑他儿子的汉人拼命!

“苏大夫…”巴特尔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他们...该死!”

苏婉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她不能乱。外面是愚昧,是被人利用的愤怒。一旦见血,仇恨的种子将彻底生根发芽,谢衍辛苦维系的共市,她艰难建立的医者网络,都将化为泡影!她只能等,等一个渺茫的转机,或者...最坏的结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住手——!”

一声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断喝,穿透了风沙和喧嚣,在狭窄的街道上炸响!

人群的骚动为之一滞。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谢衍逆着狂风,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风尘仆仆,头巾被风吹得向后翻飞,露出脖颈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疤。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一双眼睛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怒火,锐利如刀锋,狠狠扫过聚集的人群!

那目光所及之处,竟让几个正欲投掷石块的人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谢衍几步冲到人群最前面,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仁心堂”那扇被砸得砰砰作响的木门前!他背对着门,面对着汹汹人群,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和急促的奔跑而嘶哑变形,却字字如铁钉般砸入每个人的耳膜:

“谁敢再砸一下?!谁敢再污言秽语一句?!”

他猛地抬手指向紧闭的门扉,脖颈上的伤疤因激动而显得更加刺目:“里面的人是谁?!是苏婉苏大夫!是救过你们爹娘、救过你们孩子、救过你们自己的活菩萨!沙泉水患之后,是谁冒着瘟疫的风险,一家家送药?是谁不分昼夜,救治被冻伤、饿倒的乡亲?又是谁,教你们的婆娘辨识草药,懂得自救?!没有她,你们中间多少人,早就成了荒原上的枯骨?!”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不少人心头。人群中,一些曾受过苏婉恩惠、或是家中妇人在苏婉指导下救过急病的汉子,脸上露出了羞愧和迟疑的神色,手中的石块悄悄滑落在地。

谢衍的目光更加锐利,如同剥皮剔骨的刀,刺向那几个闹得最凶、明显是受人指使的泼皮:“至于你们!受人唆使,忘恩负义!聚众围攻一个手无寸铁、悬壶济世的女大夫!这是何等的狼心狗肺?!是何等的愚不可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压过了风沙:“苏大夫救治的那个孩子,他父亲巴特尔,就在黑石堡外!就在几天前!和杨镇营尉的兵一起,用命挡住了黑狼部的铁蹄!没有他们豁出命去挡着,你们以为你们还能站在这里撒野?!沙泉城早他妈成了废墟!你们的妻儿老小,早成了黑狼骑兵刀下的亡魂!’

“通敌?资敌?”谢衍冷笑,那笑容在风中显得格外悲凉而讽刺,“苏大夫救一个保家卫国的边军将士的孩子,是通敌?是资敌?那你们围攻救命恩人,围攻保你们家园平安的将士的亲人,又算什么?!算助纣为虐?算自毁长城?!”字字诛心!掷地有声!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沙的呜咽。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怒火,在谢衍血淋淋的质问和冰冷的事实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不少人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

那几个泼皮见势不妙,眼神闪烁,互相使了个眼色,就想往人群后面缩。

“站住!”谢衍厉喝一声,目光如电锁定了他们,“煽风点火,造谣生事!真当这沙泉没有王法了吗?!”他转向人群中几个面熟的、还算正直的乡民,“李老三,王老五!把这几个挑事的,给我扭送县衙!我倒要看看,章大人如何处置!”

被点名的两个汉子,本就是被裹挟来的,此刻被谢衍的气势所慑,又想起苏婉的恩情,一咬牙,上前扭住了那几个泼皮。泼皮还想挣扎叫骂,被几个回过味来的乡民七手八脚按住,顿时蔫了。

一场险恶的风波,在谢衍单枪匹马、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的怒吼中,竟被强行压了下去。人群带着羞愧和复杂的心情,渐渐散去。街道上只剩下呼啸的风沙,和依旧挡在“仁心堂”门前、胸膛起伏、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谢衍。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那扇饱经蹂躏却依旧紧闭的门板,眼中翻腾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为深沉的疲惫与后怕。他轻轻叩了叩门,声音沙哑而低沉:“苏姑娘...是我,谢衍。没事了。”

沙泉县衙,后堂。

章邯听完谢衍关于“仁心堂”风波的汇报,肥胖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讥诮。

“啧...苏大夫受委屈了,受委屈了。”章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不过谢县丞啊,你也太冲动了些。那些愚民,懂什么?还不是听风就是雨?你跟他们讲道理,对牛弹琴嘛!还差点闹出乱子...还好你及时制止了。”

他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不过呢,这风言风语既然起来了,总是麻烦。苏大夫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又专给那些..咳….胡人看病,难免惹人非议。依本官看,不如劝劝苏大夫,这‘仁心堂’.….暂时关张几日?避避风头?等这阵邪火过去了再说?”

谢衍心头一沉。章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看似关心,实则包藏祸心!关张?避风头?这无异于向谣言低头,坐实了心虚!更会彻底寒了那些需要苏婉救治的穷苦边民的心!他正要反驳,章邯却摆了摆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事就这么定了!也是为了苏大夫的安全着想嘛!另外,你那个共市...”章邯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上明显的不满和敲打,“最近本官也听到不少闲话!什么汉人的好东西都让胡人换走了,什么胡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谢县丞,本官顶着压力让你试,是信任你!你可别给本官捅出大篓子来!约束好!管严点!别让那些胡人蹬鼻子上脸!”

他放下茶碗,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肥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还有,马员外那边...前几天还派人来问过,说这共市,扰乱了沙泉的商贾秩序..啧,马家可是咱们沙泉的纳税大户,又是秦相爷...咳咳..”他话没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和眼神,已足够让谢衍明白其中的威胁。

“行了,本官乏了。你也下去吧。记住,安分守己,少惹是非!”章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谢衍走出县衙后堂,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章邯的态度,马元魁的阴毒,如同两张无形的大网,从官府和豪强两个方向,向他和他点燃的那点微弱希望绞杀而来。前路荆棘密布,杀机四伏。

半月后,陵州首府,云中城。

相较于沙泉的破败荒凉,云中城作为州治所在,虽同样饱经风沙,却多了几分边陲重镇的粗犷与肃杀。城墙更高更厚,垛口密布,驻军明显增多,街道也更宽阔些,虽谈不上繁华,但商铺行人络绎不绝,带着一种边塞特有的、混杂着警惕与活力的气息。

州衙大堂,气氛却异常凝重。

新任陵州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监察)孙崇礼,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老者,身着簇新的三品孔雀补服,端坐主位。下首两侧,坐着陵州知府、同知、通判等大小官员,个个屏息凝神。大堂中央,肃立着一人。

此人一身深青色、绣着獬豸(象征公正)的崭新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刚刚擢升为正七品监察御史、奉旨巡查陵州等边陲诸州的萧彻!

与数月前在青山县时的风尘仆仆、内敛锋芒相比,此刻的萧彻,面容依旧年轻,眉宇间却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冷硬。他的眼神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精钢,扫视过堂上诸官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感。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透出一股近乎苛刻的坚毅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人如同一柄刚刚出鞘、寒光四射的利剑,带着天子钦差的光环和都察院特有的肃杀之气。“本官奉圣命,巡察边州,整饬吏治,肃清奸宄!”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在大堂内回荡,“陵州乃帝国北门锁钥,然吏治废弛,军备不修,民怨沸腾,边患日亟!本官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堂上每一个官员的脸:“克扣军饷,倒卖军资,官商勾结,鱼肉边民,乃至逼民投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他猛地一拍惊堂木!“啪!”

清脆的响声震得堂上诸官心头一颤!

“本官此来,非为风花雪月!乃为陛下整肃边关!为黎庶申张冤屈!”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凡有作奸犯科、贪墨渎职、祸乱地方者,无论官职大小,背景深浅,本官定当一查到底!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森冷的杀气,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堂内温度仿佛骤降。孙崇礼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知府等人更是脸色发白,额头见汗。他们知道,这位年轻的“铁面御史”,是带着尚方宝剑(代指皇帝赋予的极大权力)来的,更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即日起,本官行辕设在州衙东侧察院!陵州上下,所有钱粮簿册、刑狱卷宗、军备档案,限三日内悉数移送察院,供本官核查!各府县官员,无令不得擅离驻地!随时听候传唤问询!”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退堂!”

一场预示着陵州官场即将迎来血雨腥风的大幕,随着萧彻冰冷的声音,轰然拉开。

萧彻的行辕一-云中城察院,迅速变成了一个冰冷、高效、令人望而生畏的所在。

原本略显空旷的厅堂被临时改造成了巨大的签押房和刑讯室(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墙壁上挂满了陵州各地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点着可疑之处。巨大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如同连绵的山峦,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迹的沉闷气息。

萧彻带来的十几名心腹书吏、刑名师爷和精悍的衙役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日夜不停地翻阅、核查、比对、记录。算盘珠子的噼啪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低声讨论的嗡嗡声,构成了察院低沉而压抑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萧彻本人,则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铁人。他端坐在主案之后,案头堆放着最核心、最关键的卷宗。他审阅的速度快得惊人,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快速划过,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数字、一句含糊的措辞、一个前后矛盾的细节。他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冷硬如铁,直指要害:

“丙字仓三年前的旧粮轮换记录,损耗为何高达三成?核查押运官是谁?沿途驿站签收单据何在?”

“陵州卫去岁冬衣采买,账目显示为全新棉袄三千件。为何本官在沙泉黑石堡所见卒,半数以上棉袄破旧露絮?差价几何?经手官吏名单。”

“马氏商行近三年盐引数额,与其实际运销量严重不符!多出的盐引从何而来?与盐课司何人勾连?!”

每一个问题抛出,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向陵州官商勾结网络最隐秘的节点。被他点名的官员和涉事商人(如马氏在云中的代理人),很快就会被如狼似虎的衙役“请”进察院问话。问话的地点,往往就在那间门窗紧闭、隐隐传出压抑声响的侧室。

恐惧如同瘟疫,迅速在云中城官商两界蔓延。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沙泉县衙,后院厢房。

摇曳的油灯下,谢衍对着桌上那本记录着边民血泪的簿册,眉头紧锁。萧彻巡查陵州、雷厉风行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早已传遍了边陲。这消息,对谢衍而言,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

他深知萧彻的能力与刚直!更知道萧彻手中掌握着郑岩在青山县毁灭证据的线索!萧彻的到来,是沉冤得雪、肃清边陲积弊的天赐良机!

他几乎彻夜未眠,将簿册中记录的沙泉县吏胥横征暴敛、逼民投敌的桩桩件件,分缕析整理成一份详实而沉痛的陈情书。字字血泪,力透纸背!他相信,这份凝聚着边陲最底层苦难的控诉,足以成为刺向马元魁、章邯乃至更高层保护伞的利剑!配合萧彻自上而下的清查,定能撕开沙泉乃至陵州腐败的黑幕!

天刚蒙蒙亮,谢衍便怀揣着这份沉甸甸的陈情书,顶着凛冽的寒风,徒步跋涉近百里,赶往云中城察院。风沙抽打着他的脸,脖颈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的心却如同燃着一团火。

云中城,察院签押房。

浓重的墨味和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萧彻正伏案疾书,批阅着一份关于军马倒卖的初步查证报告。他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阻力。

“大人,沙泉县丞谢衍求见。”一名书吏入内禀报。

萧彻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起头。锐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让他进来。”

谢衍踏入这间冰冷肃杀的签押房。他一身风尘,旧棉袍上沾满尘土,形容憔悴,与端坐案后、身着崭新獬豸袍、气势凛然的萧彻形成了鲜明对比。

“罪员谢衍,见过萧御史。”谢衍依礼躬身。

“谢县丞不必多礼。”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谢衍身上.“不在沙泉‘戴罪效力’,冒风沙而来,所为何事?”

谢衍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那份厚厚的陈情书,双手奉上:“启禀御史大人,下官此来,非为私事。乃为沙泉县数万边民,泣血陈情!状告本县豪强马元魁,勾结县令章邯及州府不法胥吏,横征暴敛,强占草场,逼民投敌!更有甚者,其垄断盐铁,私放高利,鱼肉乡里,罪证累累!。罪证累累!此獠不除,沙泉永无宁日,边陲永无宁日!此乃下官亲查亲访所得实录,请大人明察!”

萧彻的目光落在陈情书上,却并未立刻去接。他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而冰冷的笃笃声。锐利的眼神审视着谢衍,仿佛在掂量这份“罪员”递上来的状纸,有几分可信,又有几分...夹杂着私怨?

“逼民投敌...马元魁...”萧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本官已知此人。其与州府盐课司、仓大使乃至...更高层,皆有勾连,盘根错节,确为陵州一大毒瘤。”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然,谢县丞,你可知,肃清此等积年蠹弊,非凭一腔热血、几页状纸所能为?其党羽遍布,关系网深植,稍有不慎,打草惊蛇,则前功尽弃!证据!本官需要的是铁证!是能将其党羽连根拔起、钉死其罪名的铁证!”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陵州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沙泉县的位置,眼神冰冷而坚定:“本官自有方略!自上而下,抽丝剥茧,直捣黄龙!沙泉,乃关键一环!本官已锁定一人一沙泉县户房司吏李三!此人乃马元魁在县衙之爪牙,经手其诸多不汁钱粮往来,更是.….当年协助郑安销毁青山县账册的关键人物!”

萧彻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谢衍:“此人,便是撬开马元魁乃至其背后整个利益网络的突破口!本官已命人将其秘密拘押,不日解来云中!撬开他的嘴,拿到其与马元魁、与州府、乃至...与京中某些人勾连的实证!此案可破!”

谢衍心中一震!李三!此人他早有耳闻,是章邯的心腹,也是马元魁在县衙的代言人!若真能从他身上打开缺口...他刚想说话,却听萧彻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对付此等冥顽不灵、关系重大的奸猾胥吏,循循善诱,纯属徒劳!唯有重典!唯有霹雳手段!方能撬开其铁齿钢牙!令其吐露实情,供出同党!”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谢衍的脊椎爬升!他猛地抬头,看向萧彻。那张年轻却冷硬如铁的脸上,此刻正笼罩着一层令人心悸的、近乎偏执的戾气!“重典?霹雳手段?”谢衍的声音因震惊而干涩,“大人之意..莫非要用...刑讯?”

萧彻直视着谢衍惊疑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燃烧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乱世当用重典,沉疴需下猛药!陵州积弊已深,如同病入膏肓!若再拘泥于妇人之仁,讲究什么法度慈悲,无异于纵容奸恶,坐视毒瘤扩散!此等关头,对奸宄的慈悲,便是对良善的残忍!便是对社稷边防的背叛!”

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为撬开李三之口,拿到足以扳倒巨蠹的铁证,本官不惜动用一切手段!纵使沾血,纵使背负酷吏之名,亦在所不惜!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本官心意已决!”

谢衍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萧彻,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那个在青山县暴雨中,为保护证据而深夜潜行、谨慎小心的年轻巡按,此刻已被“铁面御史”的身份和“肃清边患”的重任,异化成了一个信奉“乱世重典”、不惜以暴制暴的酷吏!他手中的权力,正将他推向一条偏执而危险的道路!

“大人!万万不可!”谢衍急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刑讯之下,焉有真言?!屈打成招,古来有之!李三固然奸猾,然其口供若出自酷刑之下,如何取信于人?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更可能攀诬无辜,搅乱大局!大人!肃清奸恶固然重要,然根基在法!在理!在人心!若为求速效而自毁根基,岂非本末倒置?纵使一时得逞,后患无穷啊!”

“法?理?人心?”萧彻冷笑一声,那笑容带着深深的讽刺和疲惫,“谢县丞!你在沙泉,难道还没看够吗?那些蛀虫,何曾讲过法?何曾讲过理?他们践踏的就是人心!对付豺狼,讲仁义道德?讲法理根基?那是迂腐!是软弱!”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意味逼视着谢衍:“你在青山县,不就是太讲法理,太信人心,才落得如此境地吗?!若非你当日‘妇人之仁’,早早除掉郑岩那祸根,何至于被他反咬一口,流放至此?!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竟还不悟?!”

这番诛心之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衍最深的伤疤上!他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脖颈上的旧伤仿佛再次崩裂般剧痛起来!青山县的冤屈,郑岩的构陷,万民血书也未能完全洗刷的耻辱...这一切被萧彻赤裸裸地揭开,带着冰冷的指责!

“我...”谢衍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信仰的“根基在民”,他坚持的“法理人心”,在萧彻眼中,竟成了导致他失败的“妇人之仁”?

就在谢衍心神剧震、无言以对之际,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萧彻的心腹随从小五,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变调:

“大…大人!不好了!李三.…李三他.….在刑房...撑不住...断气了!”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萧彻脸上的冷硬瞬间凝固,锐利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什么?!死了?!”

“是..是..”小五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那李三…看着油滑,身子骨去得很…才…才上了两道…夹棍..就.…就翻白眼,口吐白沫...气绝了!仵作...仵作刚验过…说...说是惊惧过度,心脉崩裂.…”“废物!”萧彻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堆积如山的卷宗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李三死了!这个关键的、几乎是他撬动整个陵州腐败大案的唯一、最直接的突破口,竟然在他的刑讯之下...死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希望,随着这具冰冷的尸体,瞬间化为乌有!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萧彻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他精心策划的“霹雳手段”,竟成了自毁长城的败笔!

谢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他看着暴怒的萧彻,看着他脚下散乱的卷宗,再想到那个在刑讯中毙命的李三(虽然此人罪有应得,但死于酷刑之下)...一股深的寒意,夹杂着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这就是“乱世重典”的代价吗?这就是萧彻所追求的“效率”吗?!

然而,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小五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抛出了一个更加爆炸性的消息:

“大人…还…还有一事…那李三…他..他有个表兄...叫王猛...是.….是沙泉黑石堡边军..杨镇营尉麾下的…一个队正!杨营尉...已经知道消息了!他...他带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弟兄...堵在察院门口了!说...说要大人您.….给个交代!不然...不然就.…”“杨镇?!”萧彻和谢衍同时失声!

这个名字,如同另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两人心头!那个在黑石堡中因军饷克扣而绝望咆哮的边军悍将!那个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黑狼部铁蹄的营尉!他的兵,竟然死在了自己人、死在了代表朝廷法纪的监察御史的刑讯之下!

“交代?”萧彻的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可怕的煞白,他猛地看向签押房紧闭的窗户,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那些愤怒的边军士兵,“他要什么交代?!”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外面隐隐传来一阵低沉而压抑的骚动声,夹杂着兵甲碰撞的铿锵!一股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弥漫在整个察院之中!

谢衍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李三之死,已是一场巨大的政治灾难和司法丑闻。而牵扯到边军,尤其是刚刚浴血奋战、本就因粮饷不继而怨气冲天的杨镇部...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吏治案件,而是随时可能引爆边军哗变的火药桶!

萧彻的“霹雳手段”,非但没有撬开突破口,反而点燃了最危险的那根引信!他将自己,将整个陵州的局势,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人!”谢衍的声音因巨大的危机感而急促起来,“当务之急,是安抚杨镇!绝不能让事态恶化!下官与杨营尉尚有一面之缘,请让下官.…”

“安抚?”萧彻猛地打断谢衍的话,他霍然转身,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竟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那血丝之下,是震惊、狂怒、挫败...最终,竟扭曲成一种更加偏执、更加疯狂的戾气!

他死死盯着谢衍,又仿佛透过谢衍,看到了外面那些“逼宫”的边军,看到了陵州错综复杂的腐败网络,看到了所有阻碍他“肃清奸恶”的力量!一种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后的极端情绪,如同毒火般在他胸中猛烈燃烧!

“乱世需用重典!慈悲即纵恶!”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偏执,在压抑的签押房内疯狂回荡:

“李三死了又如何?!是他自己畏罪!是他背后的人想灭口!杨镇带兵围堵钦差行辕?这是兵谏!是造反!!”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寒光一闪,冰冷的剑锋直指门外骚动的方向!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好啊!都跳出来了!那就让本官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朝廷的王法硬!来人!”他朝着门外厉声咆哮,声音因极致的戾气而扭曲变形:

“调州衙卫队!弓弩上弦!给本官把察院围起来!外面那些丘八,敢踏进察院一步者 -视同谋反!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