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陵州的风沙终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暂时封印。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素白,覆盖了沙泉城的破败与荒原的苍凉,也掩盖了无数隐秘的污垢。肃杀的寒气渗入骨髓,连最耐寒的胡杨枝桠都挂上了沉重的冰凌,在风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

沙泉县衙深处,那间存放历年陈腐卷宗的库房,此刻更像一座冰窖。霉味混合着纸张腐朽的气息,被寒冷凝固,愈发刺鼻。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墙上狭窄的透气孔挤进来,无力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成排落满厚厚灰尘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墓碑,其上堆积的卷宗册页,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曲,许多被虫蛀鼠咬,字迹模糊难辨。这里是时光遗忘的角落,也是秘密埋葬的坟场。

苏婉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斗篷,领口处一圈风毛也显得黯淡无光。她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指尖因寒冷和长期接触药材而微微发红。她正站在一架标着"永熙元年至五年.刑案杂录"的木架前,小心翼翼地翻检着一摞摞粘连在一起的卷宗。动作轻缓,唯恐惊扰了这沉睡的尘埃,怕碰碎了这些脆弱的故纸。

萧彻被调离陵州前,如同飓风过境,几乎将县衙乃至州府近年的卷宗翻了个底朝天。他目标明确,手段酷烈,带走了所有他认为有价值的"罪证"。然而,这间堆满陈年旧档的库房,显然未能入这位"獬豸御史"的法眼。在萧彻眼中,这些记载着早已结案甚至不了了之的旧事、牵扯着可能早已作古之人的故纸堆,毫无价值,不过是浪费时间的尘埃。

但对苏婉而言,这里却是她寻找父亲苏仲景死亡真相的最后一线希望。她父亲,那位曾任职太医院、医术精湛的御医,在永熙三年末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于京郊别院中"突发心疾"暴毙。官府的结论潦草而冰冷,母亲带着年幼的她匆匆扶柩南归,从此绝口不提京城往事。父亲随身携带的医箱、笔记,乃至太医院的档案记录,都如同人间蒸发。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疑窦的黑洞,吞噬了父亲,也吞噬了苏婉的童年。

线索,如同断线的珍珠,散落无踪。直到她因谢衍辗转来到这北疆苦寒之地,直到她在救治边民、整理北地特有寒症药方时,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听一位曾押送过流放犯人的老狱卒酒后失言,提及多年前曾有一批"宫里犯了事"的太医卷宗被发往陵州封存,似乎与"前朝旧案"有关。"前朝"二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道微弱闪电,瞬间击中了苏婉!父亲猝死,正在永熙三年!那个时间点,那个身份…"宫里犯了事"…一个可怕的联想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于是,在这暴雪封城、县衙官吏大多缩在值房烤火的死寂日子里,她以"整理库房、辨识有无可用旧档以防时疫"的由头(这理由在缺医少药的沙泉勉强说得通),获得了章邯不耐烦的首肯,一头扎进了这座尘封的冰窟。

时间在翻检中无声流逝。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灰尘呛得她不时掩口低咳。大部分卷宗记载的都是些寻常的民间纠纷、盗窃斗殴,或是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关于胡汉冲突的陈年旧案。希望如同微弱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另一排木架时,指尖触碰到一摞用厚油布包裹、捆扎得异常严实的卷宗。油布上积满了灰尘,但捆扎的麻绳却相对较新,显然近期被.动讨! 苏婉的心猛地一跳!萧彻?他来过这里?他动过这个?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相对较新的麻绳,剥开厚实的油布。里面是厚厚一叠卷宗,册页的纸张比其他卷宗更为坚韧厚实,虽然同样泛黄,但墨迹保存得相对清晰。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浓墨大字,如同凝固的鲜血:

【永熙三年.太医苏仲景等妄议宫闱、失职致祸案】

"苏仲景!"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苏婉死寂的心湖中轰然炸响!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悲鸣。父亲!真的是父亲!

她颤抖着双手,几乎是扑到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破旧木案旁,用袖子胡乱抹去案上的浮尘,小心翼翼地将这沉重的卷宗摊开。

卷宗开篇,是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的朱批谕旨,字迹飞扬跋扈,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

"…查太医院供奉苏仲景、副使王汝弼、吏目陈寿等,身为御医,不思精研岐黄、勤谨侍奉,竟敢于宫禁之内,妄议圣躬,诋毁宫闱!更兼玩忽职守,于皇子承嗣

(注:此为夭折皇子的名讳或代称)染恙之际,诊治不力,用药乖张,致龙裔天殇,酿成滔天大祸!其行悖逆,其心可诛!着即锁拿下狱,严加讯鞠,以正国法!钦此!"

朱批末尾,一个猩红的、代表着最终核验的印章赫然在目﹣-"吏部考功清吏司印"!而印章旁,一行更小的、却力透纸背的批注,字迹苏婉在萧彻查抄马元魁家产时见过类似的笔锋:

"此案干系重大,着即封档,非奉上谕,不得擅启。涉案人等,务求口供一致,速结速报,勿留首尾。嵩。"

秦嵩!果然是秦嵩!这条盘踞朝堂的毒蛇,早在永熙三年,就已将他的触角伸向了太医院,伸向了父亲的命运!这冰冷的"速结速报,勿留首尾"八字,字字都浸透着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苏婉强忍着巨大的悲愤和眩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下面是三司会审的初步记录。父亲的"供词"被记录得语焉不详,充满了"臣罪该万死"、"臣惶恐无地"、"臣实不知"之类的套话,显然是在巨大的压力下被迫签押。更让苏婉心惊的是,在关于夭折皇子的诊治记录部分,出现了大片的、触目惊心的涂改和覆盖!墨迹深黑,显然是后来强行覆盖上去的,试图掩盖某些原始记录。

她凑近了,借着那惨淡的天光,拼命辨识着墨团下残留的、极其模糊的笔迹痕迹。父亲苏仲景那熟悉的、严谨工整的小楷,在恐惧和压力下变得有些扭曲,但关键的几个字词,如同不屈的幽灵,顽强地从覆盖的墨迹下透出:

"…皇子脉象浮紧,高热惊厥,疑似…邪风入里,热毒攻心…然…投以'紫雪丹'、'安宫牛黄'…效…不显…疑…药…有

异…查…药渣…呈…暗…绿…非…"

"药有异"?"药渣呈暗绿"?苏婉的心猛地沉入冰窟!作为深谙药性的医者,她瞬间联想到几种罕见的、能导致高热惊厥且令药渣变色的剧毒之物!父亲在供词中隐晦地暗示,皇子之病,非天灾,恐是人祸!是有人下毒?!

然而,这关键疑点,在后续的正式结案陈词中,被彻底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描淡写的"热毒内陷,救治不及",以及将全部罪责推给父亲等御医"医术不精"、"用药失当"的结论!

卷宗再往后翻,是最终的判决:父亲苏仲景,判"斩监候"!副使王汝弼、吏目陈寿,判"绞立决"!但在这冰冷的判决之后,又夹着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附页,字迹潦草,像是匆忙补记:

"永熙三年冬月廿三,罪医苏仲景于诏狱候斩期间,突发心疾,暴毙于监室。经仵作查验,体表无伤,无中毒迹象,确系猝死。案结。"

永熙三年冬月廿三!

苏婉的呼吸骤然停止!这正是母亲收到父亲死讯的日子!斩监候?暴毙于监室?体表无伤,无中毒迹象?这结论与当年官府告知她们母女的如出一辙!可父亲正值壮年,身体康健,精于养生,怎会突发心疾?这所谓的"查验",这轻描淡写的"猝死",分明是杀人灭口后最拙劣的掩饰!

卷宗最后几页,是此案的最终封档记录和关联案卷索引。其中一行小字,引起了苏婉的注意:

"…关联案卷:永熙三年内府药库司药档(甲字库.腊月)、承乾宫宫人笔录(已焚毁)、钦天监监副张玄素星象占验密奏(存疑,封存)…"

内府药库!承乾宫(极可能是夭折皇子生母的居所)!钦天监!这些字眼,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指向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宫廷阴谋旋涡!而父亲,还有王汝弼、陈寿这些同僚,仅仅是因为察觉到了药有问题,就成了必须被清除的"首尾"!

秦嵩!是秦嵩一手炮制了这桩冤案!是他用父亲和同僚的性命,掩盖了皇子夭折背后可能存在的惊天秘密!甚至父亲在狱中的"暴毙",也必然是他为了彻底灭口而下的毒手!

无边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婉!她终于明白了父亲死亡的真相!明白了母亲为何绝口不提京城往事!明白了为何父亲的遗物会被彻底抹去!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秦嵩及其背后势力犯下的滔天罪行!

就在这时,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刺骨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得案上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也将苏婉从巨大的悲愤与震惊中猛然惊醒!

她心脏狂跳,如同擂鼓!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是谁?!

她猛地抬头,只见门口逆着外面雪地反射的惨白光线,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里,似乎正冷冷地注视着库房内的一切!那身影的轮廓…有些熟悉…

来不及细想!苏婉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把抓起案上那份摊开的、要命的卷宗,也顾不上是否会造成损坏,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其合拢!同时,她另一只手闪电般从袖中抽出一本随身携带的、用于记录药方的空白小册和一支炭笔!

"哗啦!"卷宗合拢的声响在寂静的库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门口的身影似乎动了动,一个冰冷而带着狐疑的声音响起,穿透了风声:"苏大夫?这么晚了,还在库房...找什么?"

是县衙捕头刘横!章邯的心腹,马元魁的爪牙!一个贪婪而凶狠的角色!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自己查阅卷宗的举动,早已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

苏婉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背对着门口,强迫自己剧烈颤抖的身体镇定下来。她用身体挡住案上的卷宗和那本空白小册,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疲惫而无奈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

"是刘捕头啊。吓我一跳。暴雪封路,药材紧缺,听说库房有些陈年旧档里或许记着些北地土方子,能解燃眉之急,就想着来翻翻。这鬼地方,真是冻死人了。"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用手拢了拢斗篷,顺势将案上那份关键的卷宗往旁边一摞无关紧要的旧档里塞了塞。

刘横眯着眼,那双如同毒蛇般的三角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库房,最终落在苏婉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和她冻得通红的手上。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苏大夫真是菩萨心肠,这时候还惦记着给那些穷鬼找药方。不过…"他拖长了音调,向前踱了一步,"这库房重地,堆的可都是官府旧档,杂乱得很。苏大夫要找东西,还是让兄弟们帮忙吧?万一碰坏了什么要紧的,章大人怪罪下来,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苏婉刚才动作遮掩的那片区域。

苏婉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刘横起了疑心!绝不能再待下去!更不能让他靠近那张桌案!

"不必劳烦刘捕头了!"苏婉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和疲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冻得实在受不了,正打算回去呢。"她一边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拂开桌案边缘的灰尘,同时用身体挡住刘横的视线,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将那本空白小册和炭笔滑入袖中。然后,她拿起旁边一盏昏黄的油灯,作势要离开桌案。

"哦?这就走了?"刘横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口的光线完全挡住,带来沉重的压迫感,"苏大夫辛苦一场,空手而归岂不可惜?要不...让小的帮你再看看?"他伸出手,作势要去翻动苏婉刚才触碰过的那摞卷宗。

千钧一发!

苏婉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就在刘横的手指即将碰到卷宗的瞬间,她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实则是她故意踢到了旁边一个废弃的木箱),身体一个踉跄,手中的油灯"哐当"一声脱手摔在地上!

灯油四溅!微弱的火苗瞬间熄灭!库房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门口透入的微光,勾勒出刘横模糊而惊怒的轮廓!

"啊!"苏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充满了惊慌和痛楚,"我的脚!嘶…灯!灯灭了!刘捕头!快!快帮我看看!好像扭到了!"她蹲下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因寒冷和恐惧),巧妙地掩饰了真正的意图。

"晦气!"刘横在黑暗中咒骂了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他本能地后退一步,警惕地扫视着漆黑的四周,唯恐有诈。苏婉痛苦的呻吟和摸索声在黑暗中响起,显得格外真实。

"苏大夫?你没事吧?"刘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烦躁。

"疼…好像…好像真扭到了…"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演技逼真。她借着黑暗的掩护,迅速调整呼吸,同时将袖中那本已藏好的小册往里塞得更深。

"真是麻烦!"刘横啐了一口,显然不想在黑暗中和一个"受伤"的女人纠缠,更担心这黑灯瞎火的库房有什么意外。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光线重新亮起,映出苏婉蜷缩在地上,手捂着脚踝,眉头紧蹙,脸色苍白(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的模样。地上是摔碎的灯盏和一滩蔓延的灯油。

"能走吗?"刘横皱着眉,火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阴鸷。

"我…我试试…"苏婉挣扎着,扶着旁边的木架,艰难地站起来,一瘸一拐,每一步都显得痛苦不堪。"麻烦…麻烦刘捕头扶我一把…这黑灯瞎火的…"

刘横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滩狼藉和旁边那摞似乎并无异常的旧档。最终,大概是觉得没必要为一个"扭伤脚"的女大夫在冰窖似的库房里耗着,他粗鲁地伸出手臂,让苏婉搭着,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真是晦气!"

苏婉低着头,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和脚踝真实的疼痛(刚才慌乱中确实扭了一下),将身体大半重量靠在刘横的手臂上,一瘸一拐地、艰难地挪向门口。每一步,都感觉踩在刀尖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片黑暗中,那份记载着父亲血泪和惊天秘密的卷宗散发出的无声呐喊。

走出库房,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外面白茫茫一片,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刘横将苏婉"扶"到院中,便不耐烦地松开了手,冷冷道:"苏大夫自己小心点!这库房重地,以后还是少来为妙!"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县衙前院的廊道阴影中。

直到刘横的身影彻底消失,苏婉才如同虚脱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冰冷的雪地透过单薄的棉裤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此刻被寒风一吹,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颤抖着,从袖中缓缓抽出那本空白的药方小册。借着雪地的反光,她翻开册页。里面,密密麻麻、潦草而快速地记录着她刚才在惊鸿一瞥间,强行记下的卷宗关键信息:

"永熙三年.太医苏仲景案…朱批:妄议宫闱、失职致皇子天殇…秦嵩批:'速结速报,勿留首尾'.父供词隐晦:'药有异'、'药渣暗绿'…判决:斩监候…附:永熙三年冬月廿三,暴毙诏狱,体表无伤…关联:内府药库司药档(甲字库·腊月)、承乾宫笔录(焚)、钦天监张玄素密奏(封存)…."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父亲死亡的真相,皇子夭折的惊天疑云,秦嵩那冷酷的"勿留首尾"..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她紧紧攥着小册,指甲深陷进柔软的纸张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

父亲…女儿终于…找到害死你的仇人了!秦嵩!还有那隐藏在深宫之中、需要用一个皇子性命和数位太医灭口来掩盖的秘密!

这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风雪更紧了。苏婉挣扎着站起身,将小册贴身藏好,裹紧了单薄的斗篷,一瘸一拐地、却无比坚定地朝着城西"仁心堂"的方向走去。瘦削的身影在茫茫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孤独而决绝的痕迹。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卷入一场比北疆风雪更加酷烈的旋涡之中。她手中的医者仁心,或许也将染上复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