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馨婕在四年级一班的存在感,多半是从她那本泛着毛边的纪律本上得来的。早读课有人偷偷啃包子,她笔尖一点就能精准定位;自习课后排传来橡皮擦滚动的轻响,她头也不抬就能叫出肇事者的名字。作为纪律委员,她像棵笔直的白杨树,规则是扎进土里的根,容不得半点歪斜。同学们背地里叫她“林铁面”,走廊里遇见她时,打闹声总会自觉消下去几分。
这天下午的班会课,班主任敲了敲讲台:“咱们已经四年级的大孩子了,需要定期出墙报,咱们班的分担区是操场旁边那块墙面。由宣传委员林希来负责,最近利用休息时间带领宣传小组把它尽快画出来。另外……叶馨婕,你画画功底好,去帮林希搭把手。”
教室里静了几秒,随即响起细碎的窸窣声。叶馨婕坐在座位上,能感觉到几道不太友好的目光粘在背上。她捏了捏笔杆,刚想开口说自己可能没时间,就被班主任不容置疑的眼神堵了回去。
放学铃一响,宣传小组的人慢吞吞地收拾着画具。叶馨婕抱着美术本走过去时,听见组里的女生李萌压低声音跟旁边的男生嘀咕:“让她来干嘛呀,到时候指手画脚的,更麻烦。”
林希正在铺报纸,闻言抬头看了叶馨婕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调色盘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叶馨婕没理会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摊开自己的设计稿,主题是“青春逐梦”,边角点缀着跃动的星火图案。
“这里的主视角我想画本书,打开的页面上飘出纸飞机,”她指着草图,声音平稳,“旁边这些空白区域可以写同学们的梦想留言。”
李萌“嗤”了一声:“想法倒是挺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画出来。”
叶馨婕没接话,拧开颜料瓶盖,沾了白色颜料开始打底。她握笔的姿势很稳,手腕轻转,线条便流畅地在粗糙的墙面上延展。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给她微垂的眼睫镀上一层金边,平日里锐利的神情竟柔和了几分。
然而平静没维持多久。当叶馨婕开始勾勒书的轮廓时,旁边的男生突然“哎呀”一声,手里的画笔一抖,褐色颜料溅在了叶馨婕刚画好的纸飞机雏形上。
“不好意思啊纪律委员,”他嘴上道歉,眼神里却没什么歉意,“手滑了。”
叶馨婕皱了皱眉,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颜料已经晕开一小片。她没说话,只是从笔袋里换了支更细的勾线笔,准备在污渍上重新调整线条。
没过一会儿,李萌端着涮笔水从她身后走过,故意走得急了些,水花溅到了叶馨婕的裤腿上。“哎呀,真抱歉,”她假惺惺地说,“你要不先让让,我们这涮笔不方便。”
“我在画我的部分,”叶馨婕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块冰,“老师让我来帮忙,没让我让地方。”
“帮忙?我看你是来添乱的吧,”李萌把涮笔桶重重放在地上,水花又溅起老高,“这墙报我们宣传小组画就行,不需要外人指手画脚。”
“就是,你看你画的这是什么呀,跟我们风格都不一样。”另一个女生也帮腔道。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明里暗里都是赶人的意思。叶馨婕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笔尖重新落回墙上。她知道跟她们争辩没用,不如把自己该做的做完,尽到自己的责任。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调色的林希突然直起身子,走到叶馨婕身边,把叶馨婕护在身后。
“老师让她来帮忙的,”林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他看向李萌他们,“你们刚才为什么要赶她走?觉得自己画得比她好?”
李萌被问得一噎,脸红脖子粗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她可能不太熟悉我们的流程……”
“她的设计稿我看过,”林希指了指墙上的画,“比你们之前想的那些花边图案有意思多了。现在是集体任务,不是你们几个的小团体活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组里其他人:“想好好干活就闭嘴,不想干就去跟老师说,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林希平时话不多,性子也温和,难得这样严肃。宣传小组的人被他说得都低下了头,不再作声。李萌恨恨地瞪了叶馨婕一眼,转身拿起画笔,赌气似的在旁边的版块上乱涂。
周围的环境终于安静下来,只有画笔摩擦墙面的沙沙声。叶馨婕没再看他们,专注地画着自己的部分。阳光渐渐西斜,墙上的书本轮廓越来越清晰,纸飞机仿佛真的要冲破纸面,飞向远方。
当最后一道金边勾勒完毕,叶馨婕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她负责的部分已经全部完成了,书本打开的页面上,几只纸飞机栩栩如生,翅膀上还点缀着用金粉调出的星光。
“画得真好。”林希在一旁轻声赞叹,递过来一瓶水。
叶馨婕接过水,道了声谢,然后拿起自己用过的画笔,走到教室后面的水池边仔细涮洗。她把每一支笔都涮得干干净净,挤干水分,整齐地插回笔袋。这是她的习惯,不管做什么事情,结束后一定要把工具收拾好。
做完这些,她在操场旁的台阶上坐下,拿出数学练习册摊开。旁边宣传小组的人还在忙碌,李萌一边涂着底色,一边故意提高嗓门:“有些人可真舒服,画完自己的就去一边歇着了,我们还得接着干。”
另一个声音接话:“就是啊,画笔也不知道帮我们涮一下,光顾着自己收拾。”
叶馨婕握着笔的手一顿,指节泛白。她没回头,只是盯着手里的练习册,假装听不见耳边的抱怨声。
“够了。”
林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厌烦。他放下画笔,走到李萌面前:“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干,那这墙报你一个人包了,我们都走。要是不能干,现在就闭嘴回家,别在这儿废话。”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人:“馨婕是来帮忙的,不是来给你们打杂的。她画完了自己的部分,收拾好了自己用过的工具,还有什么是她应该做的?你们自己效率低,还好意思怪别人?”
李萌被训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其他几个人也都噤了声,埋头画画,操场上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墙报终于在尴尬的氛围中完成了,林希走到叶馨婕的座位旁,指了指墙上的画:“看,加上边框后,整体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叶馨婕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等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回家。”
叶馨婕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
夕阳的余晖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操场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并肩走出学校,身后传来宣传小组其他人若有若无的嘀咕声,但这一次,谁也没有再回头。
路上,叶馨婕看着身边的林希,忽然觉得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宣传委员,好像和她印象里不太一样了。
“今天,谢谢你啊!我请你吃冰激凌。”
林希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谢我干嘛,他们本来就该听老师的话。而且,你的画真的很好看呀!”
冰激凌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书包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声响。叶馨婕吃着冰激凌,看林希把蛋筒咬得咯吱响,忽然想起三年级时他换牙,也是这样咬蛋筒,结果把松动的门牙硌掉了,吓得她把整个冰激凌都扔了。
“你还记得吗?”她忽然开口,“去年你掉牙……”
“闭嘴!”林希的耳朵瞬间红了,伸手去捂她的嘴。叶馨婕笑着躲开,冰激凌差点蹭到他校服上。两人笑闹着往前跑,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地面上缠成一团。
拐过街角时,叶馨婕突然停下脚步。“你看!”她指着路边花坛的石沿,那里正爬着一条细细的黑线。
是蚂蚁。
密密麻麻的蚁群正沿着石缝搬家,工蚁们举着半粒米大小的卵,排成整齐的队列。几只兵蚁在队伍两侧巡逻,触角警惕地晃动着。夕阳的余晖把它们的身体照得透明,细小的腿像穿着水晶鞋,在青苔斑驳的石头上移动。
两人蹲下来,冰激凌也忘了吃,红色的汁液顺着包装纸往下滴。叶馨婕把书包垫在膝盖下,凑近了看。一只蚂蚁被碎石挡住了路,原地转了两圈,忽然爬上碎石堆,用触角碰了碰前面同伴的腹部,像是在问路。前面的蚂蚁顿了顿,调转方向,带着它绕开了障碍。
“它们好像在搬粮食。”林希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支小小的队伍。他把冰棍举在手里,任由凉意浸透指尖。
“你说它们怎么知道要下雨啊?”叶馨婕看着蚁群越聚越多,从花坛一直延伸到马路边,像一条流动的黑丝线。她想起姥姥说过,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
林希没说话,只是从书包里掏出铅笔,在蚂蚁队伍旁边的水泥地上轻轻画了条线。一只蚂蚁爬到线边,触角犹豫地探了探,忽然转了个弯,沿着铅笔线往前走,像是找到了新的路标。
“你看它!”叶馨婕的眼睛亮起来,“它跟着线走了!”
两人就这么蹲在路边,看蚂蚁们搬运、列队、交流,看它们用触角传递信息,用小小的身体扛起比自己重好几倍的食物。夕阳完全沉下去时,路灯亮了,橘黄色的光晕洒在蚁群上,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冰激凌早就化完了,叶馨婕手里只剩个湿漉漉的包装纸。林希把她的包装纸拿过来,和自己的一起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该回家了,”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再不回去,阿姨该以为我把你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