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馨婕站起来时，膝盖已经蹲得发麻。她回头看了看还在忙碌的蚁群，路灯把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个跳动的小黑点。“它们什么时候才能搬完啊？”
“不知道，”林希背起两人的书包，“不过它们那么团结，肯定很快就能建好新家。”
两人慢慢往家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叶馨婕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忽然说：“刚才看蚂蚁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的世界好神奇啊。”
“嗯，”林希侧过头，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像落了片星星，“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他顿了顿，声音很轻，“一起看蚂蚁搬家，一起等天黑。”
叶馨婕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挨得很近，在地面上投出小小的光斑。风吹过路边的垂杨柳，叶子沙沙作响，像在悄悄诉说着什么。
是啊，现在这样很好，我们也可以一直这样吗？长大后还会像现在一样吗？
新学期伊始，叶馨婕背着米白色书包踩过光斑时，手边的帆布袋在身侧晃出细碎的阴影。教室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新刷的浅绿墙漆，以及排列得像琴键般整齐的课桌。
她在教室门口站定，目光像雷达般扫过桌面边缘。果然，靠窗第二排的桌子边上垂着一个金属挂钩，弯钩处还留着去年学姐贴的星星贴纸痕迹。而斜前方第三排的桌子，桌边光滑得像块鹅卵石。
“馨婕！你看我找到什么！”提高班同学陈雨菲举着半块橡皮从后排跑来，橡皮上用荧光笔写着“挂钩桌交换凭证”。叶馨婕接过橡皮时，指腹蹭到背面用修正液画的笑脸，边角还沾着点蓝色墨水——那是昨天她们在提高课上偷偷画的“换桌契约”。
“说好了啊，待会儿下课咱们就把桌子换过来。”叶馨婕把橡皮塞进随身携带的帆布袋，指尖触到袋底磨毛的布料。这个印着向日葵的帆布袋是妈妈亲手缝的，每天装着课本和保温杯，袋子放在地上总会蹭到小腿，所以她才格外想要个挂钩。
放学铃响时，她特意绕到挂钩桌旁，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金属弯钩。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菱形光斑，挂钩的影子像只温顺的小兽，静静趴在黄色的桌板的下面。她想象着帆布袋下周被挂在这里，再也不会蹭到自己膝盖的场景，嘴角忍不住的上扬。
周一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叶馨婕哼着刚学会的流行歌往教室走。帆布袋在她身侧晃悠，包带扫过裤腿时，她想起昨晚特意在包里放了两颗草莓糖，准备送给换来挂钩桌的陈雨菲和好朋友殷芷瑶。
教室门敞开着，晨光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叶馨婕一眼就看见自己原本的座位——那张没有挂钩的桌子上，放着陈雨菲的熊猫水杯。她心里一阵窃喜，脚步轻快地走向靠窗的位置，却在看到桌前的人时猛地停住了。
她的前桌——也就是她的好朋友殷芷瑶正坐在那张带挂钩的桌子前，把她的粉色独角兽书包挂在钩子上。书包带子垂下来，正好遮住那片星星贴纸。殷芷瑶的马尾辫随着动作晃了晃，发间的樱桃发绳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叶馨婕脸上的笑容像被突然按了暂停键，嘴角僵在半空中。她看见殷芷瑶正低头整理抽屉，手指划过桌沿的挂钩，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满足感。
“瑶瑶......”叶馨婕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往前走了两步，帆布袋又一次蹭到了膝盖。殷芷瑶闻声抬头，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般闪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假装整理课本。
“这桌子......”叶馨婕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本来是我和雨菲换来的，你是不是坐错了？”
殷芷瑶终于抬起头，晨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没坐错啊，”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屑，“这张桌子，早上来的时候，就在我这里啊！”
叶馨婕看着她手腕上戴着的、自己送的、象征着她们友谊的手链，红绳已经有些起毛。她们曾在这根绳子上许下无数个"永远做好朋友"的承诺，此刻却觉得那红色有些刺眼。
第一节课的铃声像根细针，刺破了教室里尴尬的沉默。叶馨婕坐在没有挂钩的桌子前，帆布袋只能继续放在脚边，每次伸腿都会碰到。她看见殷芷瑶时不时伸手去摸那个挂钩，指尖在金属弯钩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时，殷芷瑶像往常一样转身想拉叶馨婕的手，却在看到叶馨婕脚边的帆布袋时，手顿在了半空。“走吧，去做操。”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叶馨婕默默地站起来，她们并肩走在去操场的路上，中间隔着能放下一个帆布袋的距离。以前她们总是手挽着手有说有笑，此刻却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做操时，叶馨婕站在殷芷瑶斜后方，看见她辫子上的樱桃发绳松了。以前她总会在这时伸手帮她系紧，可现在，她只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假装没有看见。
第三节课的课间，是她们以前约定好一起去小卖部买零食的时间。叶馨婕看着殷芷瑶和后排的张萌有说有笑地走出教室，张萌的手很自然地搭在殷芷瑶的肩上。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叶馨婕独自坐在座位上，从帆布袋里拿出那两颗草莓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她想起上周殷芷瑶说“草莓味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时，眼睛亮晶晶的样子。现在，糖纸边角已经被她捏得有些发皱。
她把糖轻轻放在桌角，看着它们在光影中安静地躺着，像两颗被遗忘的眼泪。窗外的松柏树沙沙作响，阳光依旧明媚，可她却觉得教室里的光线，似乎暗了许多。
下午，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通往多功能厅的小径上。同学们陆陆续续前往多功能厅上思想品德课。
多功能厅的木质百叶窗滤进午后三点的阳光，在青灰色地砖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书本特有的油墨香，讲台旁的铜制香炉燃着檀香，青烟袅袅升向绘有《论语》典故的彩绘天花板。老师身着藏青色棉麻唐装，袖口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指节轻叩乌木讲台的声响在空旷的厅内格外清晰。
“同学们，今天我们探讨‘信’的内涵。”老师的声音像浸过井水的丝绸，凉而温润。她转动着手中的鸡翅木镇纸，镇纸上“言必信”三个隶书刻痕被摩挲得发亮。投影幕布缓缓降下，显出敦煌壁画里《张议潮出行图》的局部，商旅驼队在沙海中行进的线条被放大，每匹骆驼的铃铛都刻画得细致入微。
课堂上，老师要选出6个人参加课后的兴趣小组，而这个兴趣小组的活动内容正是叶馨婕十分喜爱的茶艺。幸运的是，叶馨婕被选中了，可殷芷瑶却不在其中。
当老师宣布以“一诺千金”为主题展开小组讨论时，叶馨婕所在的第三组围坐在贴有"礼"字标签的圆桌旁。林希翻开墨绿色封面的课本，黑笔在纸页上划出沙沙声响，他突然用胳膊肘轻碰叶馨婕："你看《史记》里尾生抱柱的典故，适不适合做论据？"叶馨婕凑过去时，闻到他校服领口淡淡的皂角香。
“咱们声音低点，别让其他组听到我们的答案。”叶馨婕指尖无意识地搓着衣角，目光掠过斜对角殷芷瑶所在的小组。她们组旁边的水晶窗帘流苏在阳光下晃出细碎光点，殷芷瑶正用自动铅笔在荧光便签上写着什么，发间的蝴蝶发卡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就在叶馨婕收回视线的刹那，突然听见“唰”的一声，殷芷瑶猛地站起身，蝴蝶发卡险些从头发上滑落。
“老师！”她的声音尖利得刺破课堂的宁静，手中的便签被攥出褶皱，“叶馨婕说我偷听她们组的发言。”老师刚要拿起红笔圈点黑板上笔记的手顿在半空，檀香的青烟恰好掠过她的眉梢。
老师示意殷芷瑶走到讲台前，檀木镇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她接过那张被攥皱的便签，指腹在纸页上抚平褶皱，忽然抬头看向叶馨婕，目光像透过老花镜的光束般锐利：“叶馨婕同学，你来说说。”
叶馨婕起身时撞翻了塑料椅，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内显得格外刺耳。她看见殷芷瑶他们小组的三个同学交换了眼神。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恰好照亮叶馨婕微微颤抖的睫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内回荡：“我没有说过。”
“我们都听见了！”殷芷瑶突然提高音量，发间的蝴蝶剧烈晃动，有颗小珍珠“啪嗒”掉在地砖上，骨碌到叶馨婕的脚边。老师推了推老花镜，镜片反光映出天花板的彩绘，她沉默地翻开教案本，墨笔在“诚信”那页画了个重重的问号。檀香的青烟在她指间缭绕，最终消散在午后的阳光里。
“茶艺兴趣小组的名额......”老师的墨笔悬在花名册上方，笔尖的墨滴在“叶馨婕”名字上晕开个小团，“就换成陈雪吧。”当她合上教案本时，叶馨婕看见封皮烫金的"德"字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像一滴凝固的血。
那一刻，叶馨婕只觉得满心的委屈和愤懑，她觉得自己和殷芷瑶的关系或许就到此为止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张桌子，就能让原本亲密无间的友谊出现裂痕。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像被夏日晒得有些慵懒的蜂鸣，穿透了闷热的空气，在教学楼的长廊里拐了个弯，然后轰然炸开。先是某个教室传来桌椅挪动的哗啦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涟漪，紧接着，整座校园就像被按下了播放键的动画，瞬间活泛起来。
走廊里响起潮水般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年少女们清脆的笑闹。“今天的数学最后一题你会做吗？”“走走走，校门口的奶茶新出了口味！”“快点快点，篮球场占位置去！”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刚出笼的雀儿，扑棱着翅膀，带着迫不及待的雀跃，涌向各个楼梯口。窗户被推开，探出头的脑袋们互相打着招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似乎都沾染上了放学的欢愉。
班级里的人也在迅速流动，斜前方的女生一把抓起书包甩在肩上，对着后排的叶馨婕随意地挥了挥手：“叶馨婕，走了啊，明天见！”她抬起头，勉强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那个女生已经像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门被带上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随后是走廊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教室撤离。刚才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座位，此刻只剩下零星几个埋头收拾东西的身影，很快，他们也背起书包，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又一声，单调而冗长，像是在替她呜咽。叶馨婕慢慢站起身，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无力。走出教室门时，走廊已经空荡荡的，只有尽头的窗户透进橘红色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瘦长瘦长，孤零零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楼下的操场还有几个打篮球的男生，呐喊声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远远传来，却显得格外遥远。她看到有女生勾着同伴的肩膀，叽叽喳喳地从花坛边走过，手里捧着刚买的冰淇淋，甜腻的香气飘过来，让她鼻子一酸。
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对话，像褪色的老照片，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为什么说分开就分开了呢？
对于小小的叶馨婕来说，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像一道无法理解的算术题，充满了莫名的苦涩和茫然。她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在分享秘密的朋友，今天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悲伤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紧紧包裹，让她喘不过气。她甚至有点怨恨，怨恨这猝不及防的分别，怨恨成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失去。
可是，朋友就是这样啊，他们会在人生的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相遇，一起走过一段开满鲜花或者布满荆棘的路，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然后在某个转角，因为不同的方向而挥手告别。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在下一个路口，在下一个转角，她或许会遇到新的同行者，会有新的故事，新的风景。所以啊，这不是结束，只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