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藏海“毒入心脉,药石罔效”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压抑的府邸里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暗流。恐惧、绝望、茫然……种种情绪在每一个下人脸上交织。昔日井然有序的宅院,此刻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的阴云之下,连空气都凝滞得令人窒息。

卧房成了绝对的禁地。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光线。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熏香燃烧的烟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象征着衰败的沉闷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油尽灯枯”。

钱昭成了这方寸之地的唯一主宰。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守护着巢穴濒死亲兽的幼狮,小小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他守在紧闭的房门外,寸步不离。眼神冰冷、警惕,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凶狠,扫视着任何胆敢靠近的人。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日的跳脱机灵,只剩下深刻的疲惫、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强行压抑的、深入骨髓的担忧。下人们送来的汤药饭食,都必须经他亲手查验,再由他端进去。出来时,碗碟常常是原封不动,或者只动了一点点。他对外宣称先生昏睡不醒,水米难进。

府邸上下,人心惶惶。窃窃私语在阴暗的角落里蔓延:

“先生……真的不行了?”

“唉,流年不利啊……”

“听说是……是那个女人下的毒手!”

“嘘!小声点!小昭听见了要杀人的!”

香暗荼被重新关回了柴房旁那间低矮的小屋。这一次,看守更加严密,连送饭的仆妇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放下东西便匆匆逃离。她蜷缩在角落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手腕的淤紫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怀里的药瓶冰冷依旧,却再也无法带给她一丝暖意,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烙铁,烫着她的良心。

藏海的命令在她脑中反复回响——传递他的“死讯”,引临渊现身。

她照做了。用最隐秘、最快的方式,将藏海“毒发濒死、命悬一线、若无续命灵药活不过三日”的消息,连同他额角渗血、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细节”,原封不动地传递了出去。每一个字写下去,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剜肉。她不知道这消息会带来什么,是临渊的狂喜?还是更疯狂的报复?她只知道,自己彻底成了这盘血腥棋局上,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被两股强大的、充满毁灭力量所撕扯。

小屋外,死寂的夜被几声凄厉的鸦啼划破,更添几分阴森不祥。

* * *

卧房内,光线昏暗得如同墓穴。只有床边一盏小小的油灯,摇曳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榻上那个静止身影的轮廓。

藏海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掩盖了他大部分的身体,只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额角的布巾是唯一的异色。他的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唇色是一种毫无生机的灰败。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刻意营造的、类似于尸体腐败前的沉闷气息(由特殊熏香和药物混合而成)弥漫在空气中。他看起来,与一具真正的尸体毫无二致。

钱昭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他看着先生这“死气沉沉”的模样,即使明知是假,心脏依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一点汤水,凑到藏海唇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低唤:“先生……喝一点吧……求您了……”

藏海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一条缝隙。那冰渊般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锐利清醒,毫无濒死之人的浑浊。他微微偏头,避开银匙,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不可闻:“……不必。”

钱昭的手僵在半空,眼圈瞬间红了。他强忍着哽咽,固执地不肯收回:“您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身体会撑不住的……”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哀求。

藏海的目光落在钱昭布满血丝、写满担忧和疲惫的小脸上。冰封的心底,似乎被这纯粹的关切触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他用眼神示意钱昭放下碗,然后再次闭上了眼睛。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来维持这具“尸体”的假象,用来感知外界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在等。等那条毒蛇按捺不住,游出黑暗的洞穴。

钱昭看着先生重新归于“死寂”,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他默默地放下碗,用袖子狠狠擦掉泪水,重新挺直了小小的脊背,像一尊沉默而悲壮的哨兵,守在这昏暗的“灵堂”里。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 * *

第三日。黄昏。

阴沉的天色仿佛预示着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府邸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风声都带着呜咽。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

柴房小屋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没有脚步声,只有一张被卷得极细的纸条,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滑落在香暗荼脚边的干草堆上。

香暗荼的心脏骤然停止!她颤抖着捡起纸条,展开。依旧是那扭曲锋利的笔迹,只有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彻骨的疯狂意味:

**“验尸。”**

验尸?!

临渊……他要亲眼看到藏海的尸体?!他要确认他的哥哥真的死了?!

香暗荼的手指瞬间冰凉!纸条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缩回手!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验尸……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藏海的假死随时可能暴露!意味着钱昭的守护随时会演变成血腥的冲突!意味着……她可能成为这场终极对决的第一个祭品!

她该怎么办?传递这个指令?藏海会如何应对?临渊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大脑一片空白。那张写着“验尸”的纸条,像一道催命符,将她推向了风暴的最中心。

* * *

夜幕,终于如同巨大的黑幕,沉沉地笼罩下来。府邸内灯火稀疏,更显阴森死寂。藏海的卧房外,只有钱昭小小的身影,像一尊石像般伫立在黑暗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冰冷的、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陶罐。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嘎——”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瓦片摩擦声,从屋顶传来!轻得像夜猫子踩过!

钱昭的耳朵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异响!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抱着陶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来了!果然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

卧房紧闭的窗户,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一道黑影如同鬼魅,快得不可思议,无声无息地从窗缝中滑了进来!落地时轻如鸿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室内油灯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刻骨的恨意,有冰冷的审视,有复仇即将得逞的扭曲快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无视了门口那个抱着陶罐、蓄势待发的钱昭。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障碍。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床榻上那个毫无生气的、盖着锦被的身影上。

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走向床榻。脚步无声,却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每一步都让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终于,他停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他看到了额角渗血的布巾,闻到了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黑衣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朝着藏海盖着锦被的胸口探去!他要亲自确认!确认这颗心脏,是否真的已经停止了跳动!确认他恨了十几年、也追踪了十几年的哥哥,是否真的……死在了他的毒计之下!

钱昭在门口,屏住了呼吸,抱着陶罐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香暗荼在小屋的黑暗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无法控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而床榻上,藏海依旧“死寂”地躺着。只有那盖在锦被下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风暴之眼,在此刻聚焦。那只探向胸口的手,即将揭开这场以命为注的赌局最终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