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丝像抽不完的棉线,缠在老房子的瓦檐上。
我蹲在外婆的木床边,看她用旧毛巾擦着床头的水痕——那道水痕从窗沿蜿蜒到墙角,在褪色的墙皮上画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丽君,"外婆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袖,"你记不记得,八岁那年发大水?"
我当然记得。
那年暴雨下了七天七夜,老房子的后墙塌了半面,外婆把我护在床板下,自己用塑料布裹着棉被堵在缺口。
雨水顺着她的白发往下淌,外婆哼着童谣哄我:"雨打瓦,瓦接水,外婆的屋,比船稳......"
可如今这"比船稳"的老屋,屋顶的青瓦掉了三块,雨水顺着窟窿灌进来,在天花板上积成小水洼。
昨天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外婆举着塑料盆接水,盆底敲着床沿,"叮咚叮咚"的,像极了她当年哄我睡觉的节奏。
"得修。"我摸了摸头,"不然梅雨季过了,冬天漏风更遭罪。"
外婆把毛巾叠得方方正正:"修是要修,可那瓦匠老张头说要三千块......"
她声音低下去,"上个月你妈给我汇了五千块住院费......"
我没接话,转身去了阳台。
老房子的阳台堆着半袋水泥,是去年外婆非要自己修补漏点剩下的。
水泥袋上蒙着层灰,边角被老鼠啃出几个洞。
风卷着雨丝扑进来,上周林煜城来医院时说:"需要帮忙就说,别总想着一个人扛。"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林煜城的消息:"明天上午有空吗?带你去看个地方。"
我盯着屏幕,雨珠在玻璃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上周他帮外婆联系好省人民医院的王教授后,就再没提过钱的事。
我给他转了两万块,他隔天就把转账退了回来,附言写着:"外婆的手术费算公司医疗互助基金,你留着应急。"
"去哪里?"我回。
"你外婆的老房子。"
第二天我带着外婆坐林煜城的车。他的车很宽敞,后排空间能放下外婆的轮椅。
路过菜市场时,外婆摇下车窗,跟卖鸡蛋的王婶打招呼:"王婶,我家丽君说要把后墙补补,您家多余的瓦还有没?"
王婶的孙子趴在她肩头啃玉米:"张奶奶家的瓦早被收废品的老周收走了!现在好瓦贵得很,一块要二十八......"
外婆的手在轮椅扶手上收紧,指节泛白。我刚要开口,林煜城已经调转车头:"去建材市场。"
建材市场的仓库里,林煜城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老板,叫他老李。
老李拍着他肩膀:"林总又来照顾生意?"
转头对我挤眼睛,"上次你说的老房子漏水,我给你留了批好瓦——B型机平瓦,防渗抗裂,十年保准不漏。"
我愣住了。上周我不过在闲聊时提了句老房子漏雨,他竟记在心上?
"价格按批发价算。"老李搬来样品,
"你看看这纹路,手工烧制的,比机制瓦结实。"他指了指墙角的木箱,"还有配套的油毡、水泥,都给你备齐了。"
到外婆家,
外婆摸着瓦片,像在摸什么宝贝:"这么好的瓦,得不少钱吧?"
"您外孙女在公司干得勤快,"老李笑得眯起眼,"这是给小林总的员工福利。"
我脸发烫,想解释林煜城不是因为我才......可外婆已经眯起眼睛笑了:"那敢情好,就买这瓦!"
修缮那天,林煜城带着两个瓦匠师傅来。
他换了件藏蓝工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原来他不是只会穿西装的"林总",还会自己搬水泥。
"瓦要错缝铺,"他半蹲着示范,"
第一排从檐口开始,第二排压第一排的三分之一......"
瓦刀在他手里像长了眼睛,灰浆抹得均匀,瓦片码得整整齐齐。
外婆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看他干活。
阳光穿过新换的瓦缝漏下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突然轻声说:"我年轻那会儿,你外公也是这样修房子的。"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
外婆手抚过瓦的纹路:"那时候穷,买不起好瓦,他自己烧。窑搭在村头,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瓦出了窑,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她的声音低下去,"后来他走了,这房子就没再好好修过......"
林煜城抬头擦汗,正好看见我们相视而笑的模样。他没说话,继续低头干活,瓦刀磕在砖缝上的声音,和记忆里外公烧瓦时的锤打声,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下午三点,雨停了。最后一垄瓦铺完,瓦匠师傅收拾工具时,外婆突然站起来:"我去烧壶茶!"她扶着墙走得很慢,却执意要去厨房。
我跟着她进去,看见她从木箱底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来,是一个银锭。"这是你外公当年卖猪攒的钱,"她用袖子擦了擦银子,"
本来想等你结婚时打对银镯子......"
我鼻子发酸:"外婆,现在不兴这个了。"
"怎么不兴?"她把铜钱塞进我手心,"
你外公说,过日子就得有点盼头。现在这房子修好了,你们小两口......"她突然顿住,咳嗽起来。
我慌了,忙给她拍背。林煜城端着茶杯进来,见状立刻放下东西:"我去看看瓦缝有没有漏。"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藏在背后的手在抖——原来他听见了。
傍晚收工,夕阳把老房子染成蜜色。新铺的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檐角的积水"叮咚"落进阶前的青石槽,溅起细小的水花。
外婆坐在门槛上,捧着林煜城泡的茶,茶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丽君,"她指着房梁,"你看那处,以前漏雨时墙皮掉得跟狗啃似的,现在多齐整。"
她的手指沿着墙根慢慢摸,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
我踮脚擦去她脸上的灰,突然发现她眼角有泪。
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欢喜——这间住了四十年的老房子,终于又有了家的温度。
林煜城站在院子里,背影像株挺拔的树。
晚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
"明天让瓦匠来刷墙,"他突然说,"选浅米色,衬得屋里亮堂。
夜色渐浓,老房子的灯亮了。
暖黄的光从窗户漏出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
外婆拉着我的手,又去拉林煜城的手:"你们俩,都是我屋檐下的暖光。"
林煜城愣了愣,低头把外婆的手轻轻放进我掌心。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方向盘的薄茧,却暖得像团火。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在新铺的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