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城渝市,循着蜿蜒的从文古道极目远眺,但见南山之巅,一座古刹静穆凌空。其源邈远,传说竟可溯至大禹治水之年。彼时,它便已巍然盘踞于这重峦叠嶂、幽谷深锁的天堑秘境之中,依峭壁,临清流,默默见证着洪荒岁月的流转。这方净土,不知何时起,悄然成为佛光道韵共栖之所。晨钟暮鼓与清磬玄音,在千年古木的掩映下交织回响;袅袅梵香与氤氲道炁,于幽深殿阁间悄然相融。一寺之内,佛家的慈悲圆融与道家的自然清虚,竟如水墨晕染般和谐共生,构筑起一片超越凡尘的灵性空间,无声诉说着信仰在时光长河里的奇妙交汇与永恒守望。
此间古刹,梵呗千年,香火鼎盛,向为世人所倾慕追仰。每逢佳节盛会,山门内外,人潮涌动,摩肩接踵,其盛况真可谓趋之若鹜。信众自八方汇聚,或焚香祈福,虔诚还愿;或求财问卜,探问命途。缕缕青烟萦绕殿阁,声声祈愿上达天庭,岁岁年年,盛会不绝,香火之炽烈,年胜一年,仿佛承载着人间不息的祈盼。
历经沧海桑田,这座古刹早已超越了地域的界限,成为凝聚东方族群精神的一处重要源流与心灵图腾。其名远播,在这颗蔚蓝星球上,凡有华人足迹处,皆知此圣地名山。日复一日,无数虔诚的信男善女,怀着对神佛的敬畏与对美好的向往,跋涉至此,顶礼膜拜。其深厚的文化积淀与普世的精神价值,已令其成为城市乃至民族的文化地标,市府亦深明其重,正积极擘画,意欲将其申报为国家级、乃至世界级的文化遗产,期冀这千年法脉荣膺人类共同文明的瑰宝。
回溯近四十载光阴流转,寺中悄然迎来一位奇人——李仙歌。其身负佛道双修之玄奥,于此尊武古寺中潜隐修行。弹指间,四十寒暑悄然逝去,昔日行者,其名其德,早已在尊武寺内外声名远播,更于全国玄门法脉之中,奠定了深厚卓然的地位。其人通晓阴阳,深谙易理,更有玄妙之能,自诩可洞穿轮回迷雾,上溯前尘五百载风云际会,下窥后世五百载兴衰气运,其言其行,为这千年古刹更添一层深邃莫测的神秘色彩与传奇魅力。
步入二十一世纪,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又是三十载流转。然仙人李仙歌,仿佛独立于岁月长河之外,自其初踏尊武古刹修行至今,悠悠八十余寒暑逝去,其容貌竟无丝毫衰败之相。但见面色红润如丹霞,肌肤光洁更胜弱冠青年。其推演命格、勘破面相之术,玄妙通神,言出必验,无有不中,故被四方信众尊为“神相”。声名所至,寰宇皆惊。纵是庙堂之巅的显赫巨擘,亦或海外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亦无不以“李半仙”之名敬称之,视其一语如获至宝。其威望之隆,早已超越世俗与宗教的藩篱。在此方天地间,无论名山古刹、玄门道场,亦或诸多宗教圣地之中,纵是执掌一脉的掌教真人、高僧大德,亦皆以其片语点化为无上荣光,李仙歌三字,已非名号,乃是一段流转于众生心间的缥缈传奇,象征着洞悉天机的至高境界
李仙歌隐迹古刹,踪迹缥缈难寻。仙缘未至者,纵踏遍山门亦难睹真容;然其传说如风远播,为尊武古寺引来万千朝圣者。仙人身负超然道韵,常于殿阁幽僻处默然静守。日影西斜之际,偶现半刻,为有缘人点破迷津。凡得其片语者,纵是当时籍籍无名之辈,三十载内必登极位,权势煊赫一时。“大贤良师”之名,所向披靡,然点化仅此一面,仙踪再难觅。曾有受其恩泽而位极人臣者,数度以重兵封山苦寻,终是杳无踪迹,唯余空山寂寂,印证仙凡殊途、机缘难再之玄理。
“老妈!诸佛金身都拜遍了,签文也求到了,咱找个先生解签吧?您看前面廊檐下,不正巧有位先生摆摊吗?” 李星河话音未落,目光却凝固在眼前——那蜿蜒如蚁、曝晒在毒辣日头下的长队尽头,指向廊檐角落,分明空荡无人!唯有一个打扮滑稽的汉子,粗布短褂半敞,露着胸膛,就着桌上一碟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自斟自饮。他懒洋洋地抄起蒲扇,慢悠悠地只朝自己敞开的衣襟里扇着风,对周遭的酷热和鼎沸人声浑若未觉。
蝉鸣嘶吼,如同无数架老旧引擎在耳畔轰鸣,空气滚烫,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长队蠕动缓慢,无遮无拦,人群在烈日下煎熬,汗如浆涌。李星河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再望向那空寂廊檐下的方寸之地,竟如沙漠中突现的绿洲般诱人。一个念头疯长:与其在这绝望长龙里耗尽心力,不如……就找他!解了签,立刻央求老妈回家!这念头如魔咒攫住了他。他顾不得母亲疑惑的目光,着了魔般,拔腿便朝那空无旁人的角落疾步冲去。
“你这死孩子!毛毛躁躁跑什么!” 母亲一把拽住李星河胳膊,力道大得他一个趔趄,指关节毫不留情地狠狠敲在他脑门上,发出“咚”一声脆响,“懂个屁!心诚则灵!这毒日头就是漫天诸佛降下的考验!老娘我脚跟都站麻了排俩时辰,全是为了你这不省心的瓜娃子!”
她压低嗓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星河脸上,眼神锐利地剜向那空荡的角落:“你给我老实点!心静自然凉!瞧见没?那算命的,坐没坐相,衣冠不整,还就着花生米喝酒!正经高人能是这副德行?十成十是个坑蒙拐骗的玩意儿!回头一张嘴,宰咱娘俩三五千跟玩儿似的!你那点压岁钱,甭想捂热乎,全得填进去!” 她死死攥着儿子的手腕,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信你妈!队尾那位,才是正主!听说得了老神仙七分真传,去年我就盘算着带你来,排再久也值!好不容易挨到这儿,去找个野路子糊弄?这趟罪白受了?门儿都没有!再排俩钟头,熬也得熬到!”
长队尽头,老神仙?呵,狗屁神仙!
李星河心底嗤笑,像被烈日烤出的一缕青烟,带着灼人的不屑。他对算命看相这套老祖宗传下的玄乎玩意儿,倒并非全然不信——毕竟他爸老李同志,那个喝了几两黄汤就爱拽理论的工程师,曾煞有介事地论证过:“一只亚马逊蝴蝶扇扇翅膀,真能引发得州龙卷风呢!那老祖宗琢磨了几千年的面相、风水、阴宅阳宅,说它们能影响人命数,怎么就一定是瞎扯淡?” 这话像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风水玄学,或许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宇宙规律。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眼前毒辣的日头晒蔫了。 道理归道理,现实归现实。包括他那位引经据典的老爸在内,爷俩心照不宣:在这钢筋水泥、卫星上天的年月,那些传说中能窥破天机、逆天改命的“真本事”,早他妈跟着穿长衫、留辫子的祖宗一块儿,埋进故纸堆里化成灰了!排在前头那位,顶天了是个背熟几本命书、会察言观色的江湖老油子,能得“老神仙”七分真传?怕是连一分皮毛都没沾着,全仗着这乌泱泱排队的人,用钞票和痴心堆砌出来的虚名!
眼见母亲絮叨完毕,注意力重新锁死在前方龟速挪动的队伍上,李星河心头一紧——机不可失!他腰身猛地一沉,手腕如游鱼般从母亲那铁钳般的手掌中滑脱,脚下发力,三步并作两步,像支离弦的箭,“嗖”地一下蹿了出去,眨眼间便把那片汗臭蒸腾、咒骂低语交织的“人肉牢笼”甩在身后。
疾风般冲到那敞怀摇扇的先生桌前,一股阴凉混着劣质酒气和油炸花生米的味道扑面而来。李星河贪婪地吸了口气,心里那点叛逆的念头瞬间膨胀成了真理:瞧瞧!这才叫高人!这毒日头底下,一碟花生米,一壶老酒,蒲扇轻摇,自得其乐,哪像队尾那位,架子端得比菩萨还高,让人晒成肉干?这舒坦,这通透,才是真神仙该有的范儿!
他“啪”地一声,将那张求来的签纸拍在油腻的桌面上,下巴微扬,刻意拔高了嗓门,力图撑出几分江湖豪气:“老先生!老神仙!麻溜儿的!给小爷我解了这签,顺带瞧瞧面相!喏——” 他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豪气干云地往桌上一拍,“五百大洋,现结!够爽快吧?”
眼见自家这混小子竟当众撒野,窜到那“野狐禅”跟前吆五喝六,母亲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恨不得当场抄起鞋底抽死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长队里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有嘲弄,有好奇,臊得她老脸滚烫。万般无奈,只得咬牙跺脚,硬着头皮挤出人堆,朝那孽障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劳…劳烦大师,给孩子好好瞧瞧……” 她强挤出一坨僵硬的笑,几乎是把签纸“塞”到那敞怀先生面前,眉眼间拧着化不开的尴尬与无助。李星河在一旁看得直撇嘴。
那先生眯缝着眼,先打量李星河,嘴角一咧,带着股混不吝的油滑:“小兄弟,十七八?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儿,是想问姻缘桃花吧?” 话音未落,母亲脸上的假笑瞬间冻住,眼神“唰”地变得刀锋般凌厉,腰杆一挺,胸脯起伏,俨然一头被踩了尾巴的母狮。先生立刻缩脖讪笑:“玩笑,玩笑!刚高考完,问前程的,对吧?” 见母亲猛点头,他才伸出油乎乎的手,拇指食指熟练地搓了搓:“小友,先把那五百大洋请上来,老道我——”
收了钱,他这才慢悠悠展开签纸,浑浊的眼珠扫过那四句:
“祖后重寿,亲闱闰崇。
骈庆聊休,申景铺鸿。
疊壁交辉,多德焕来。
亿万斯年,福禄攸同。。”
念罢,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倏地一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像是从油腻的尘垢里骤然射出两道精光,定定地罩住了李星河。
那中年人(李仙歌)的目光犹疑地在少年脸上逡巡片刻。初看不过是寻常少年郎的跳脱浮躁,可当他凝神细观其骨相气韵,瞳孔骤然一缩,捏着签纸的手指竟微微发颤!那双原本浑浊惫懒的眼睛,此刻精光爆射,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死死盯着李星河的面容,仿佛要穿透皮相,直抵命理深处。
“此签…此相…哈哈…哈哈哈!” 一股狂喜的洪流在他沉寂八十载的心湖中轰然炸开,翻腾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整整一甲子又二十年的枯守,踏遍红尘,卜尽天机,所求的“变数”,竟在这毒日头下,一个莽撞少年身上应验!天意!此乃天意!解了此签,他便能挣脱这方寸樊笼,真正…归去!
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激荡,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肃穆”表情。那笑容僵硬地挂在嘴角,皮肉分离,毫无暖意,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藏着足以焚尽八荒的灼热。他清了清喑哑的嗓子,用一种刻意拔高、近乎吟唱般古怪腔调,一字一顿道:
“小友!莫看此时形骸放浪,汝之面相,天庭蕴紫气东来之象,地阁藏潜龙在渊之形!此乃无上贵胄之气,万中无一!假以时日,只待风云际会——”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天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交击般的穿透力:
“潜龙入渊,非是沉沦,乃为蓄九霄之势!待其时也,一飞冲天,寰宇澄清!指日…可待矣!”
话音未落,他已拂袖端坐,浑浊的眼帘低垂,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判词,不过是随口一句闲谈。唯有那捏着签纸、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心底尚未平息的滔天巨浪。
老娘脸上的最后一丝强挤出的笑意,瞬间冻裂、剥落,碎了一地!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羞愤和心疼血汗钱的怒火,“腾”地直冲天灵盖!这老骗子!都什么年月了,还敢用这种“真龙天子”、“一统寰宇”的陈年旧词儿来唬人?这哪是解签,分明是往她心窝子里捅刀子,还顺带侮辱她当娘的智商!
“先生!” 她声音陡然拔尖,像砂纸磨过生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一把薅住还懵着的李星河胳膊,硬生生将他拽离桌前半步,“莫要信口开河!我儿就是个寻常高考生,担不起这等‘无上贵胄’的胡话!您再这样——” 她肉疼地扫了一眼桌上那卷刚离手的五百大洋,心都在滴血,咬牙切齿地挤出后半句,威胁意味浓得化不开:“可就不只是退钱那么简单了!您给我…好、好、重、新、看!”
她最后一个“看”字,几乎是牙缝里迸出来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那依旧敞着怀、油光满面的先生脸上。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凛冽而凝滞了几分,连聒噪的蝉鸣似乎都识趣地低了下去。唯有那算命先生,浑浊的眼珠在李星河和他暴怒的母亲之间缓缓转了一圈,嘴角那丝皮肉分离的古怪“笑意”,似乎…更深了些许。
李仙歌目光落在天命之人身上,声音低沉却清晰:“小友,命中劫数,已在山下。多与你母亲……好好言语,在此世间时日无多。”话音未落,他不顾李星河母亲瞬间惊愕的表情,猛地转身,步履如飞,疾速朝内院深处奔去。
李星河听完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心中一股邪火直往上窜。世风日下!这堂堂古刹,竟还藏着这等装神弄鬼的骗子?待会儿定要冲回大殿,揪出那个扔签筒的,先把被坑的五百大洋讨回来!还得找这破庙管事的,好好说道说道——这惊吓,这心灵创伤,没一千大洋的补偿,休想打发他!
“老王八!满嘴胡吣!给小爷站住!”李星河冲着那飞速远去的背影怒吼,声音在庭院里炸开,“死骗子!狗骗子!小心小爷揪光你那撮驴毛!”
一旁的李母,此刻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狗东西!说的什么晦气屁话!”她叉着腰,冲着内院方向尖声咒骂,声音几乎要撕裂空气,“小心老娘我咒你个老王八不得好——”
内院大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视线。李母站在紧闭的门前,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惊愕早已被滔天的怒火取代。她猛地扭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臭小子!叫你心诚!叫你老实排队!这下好了吧?满意了?!惹上这种晦气!”
李星河被老妈瞪得缩了缩脖子,尴尬地撇撇嘴,小声嘟囔:“我哪知道……这万年古刹里,还能藏着这么个老神棍……” 想起那飞走的五百大洋,他肉疼地揉了揉胸口,“我的钱啊……”
话音未落,抬眼正对上老妈那张仿佛能喷出火来的脸,李星河心里咯噔一下,那点心疼瞬间被求生欲压了下去。他赶紧扯出个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提议:“妈……气大伤身……咱……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