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机油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李星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学院幽深的地下车库,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那场战斗的回响仍在脑内轰鸣,震得他心神摇曳。
难以置信。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铅块,反复砸在他心尖。
他赢了瓦尔特。不仅仅只是赢,是完胜。在冰冷的战术面板上,敌我战力比清晰地显示着近乎2:1的悬殊差距,这几乎是单舰模拟对抗中公认的“死亡比例”。更关键的是,他全程没有动用过那该死的预见能力!没有依赖那如同作弊般窥探未来的金手指,他仅凭自己——李星河——的临场判断、战术决策和舰船操控,硬生生撕碎了瓦尔特精心布置的绞杀网,将代表胜利的“100”分钉在了结算屏幕上。
这感觉……太不真实了。自从踏入这所竞争残酷的军校,在单舰模拟对抗这个检验指挥官硬实力的终极试金石上,“预见”就像他赖以生存的氧气。没有它,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拔掉爪牙的幼兽,在猛兽环伺的丛林中寸步难行。他曾无数次在模拟舱中耗尽心神,依靠提前零点几秒的“预知”才险险扳平或惨胜。满分? 那更是遥不可及的星辰,只属于霍克、瓦尔特那些高高在上的“首席生”们。
而今天,这星辰,竟被他徒手摘下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成就感的眩晕感袭来,紧接着是更深沉的茫然。他停下脚步,背靠冰凉粗糙的水泥柱,试图理清思绪。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陌生的重量。是指挥时的直觉更敏锐了?是战术选择更果决狠辣了?还是对舰船性能的理解和操控达到了新的层次?过去那些依赖“预见”才勉强通过的训练,难道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真正的指挥才能锤炼了出来?
一个更大胆、更让他心跳加速的念头随之而生:“莫非……我的战术水平,已经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超越?”
霍克那张总是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优越感的脸,瓦尔特在模拟舱前睥睨众人的姿态,瞬间浮现在眼前。与他们匹敌?超越?这个想法本身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重磅炸弹,掀起了滔天巨浪!
“嗤……”
一声短促、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轻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打破了车库的寂静。李星河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狂妄”的念头甩出去。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苦笑。
“开什么玩笑……” 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水泥墙面,“一场模拟战而已……侥幸,一定是侥幸。或者……是瓦尔特轻敌了?” 他试图用最现实的理由来解释这场梦幻般的胜利,试图将刚刚萌芽的那点近乎“僭越”的自信重新按回心底深处。那“首席生”的光环,依旧沉重得让他不敢直视。
“李星河学长!”
清朗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李星河纷乱的思绪。他猛地抬头,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收缩。
“瓦尔特?”
当那张轮廓分明、带着明显欧罗巴血统特征的脸庞完全映入眼帘,尤其是那标志性的、即使在昏暗中也仿佛能自行发光的璀璨金发映入视野时,李星河脸上的疲惫与恍惚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浮起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警惕、狐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身体微微绷紧,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空旷、只有惨白灯光和巨大承重柱的幽闭环境,手指不易察觉地蜷了蜷。
“你,”李星河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透着小心,“是特意在这里……堵我?” 他顿了顿,眼神紧紧锁住瓦尔特的脸,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敌意的痕迹,“有事?”
该不会……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带着军校生之间常见的、近乎本能的对抗思维。今天被我连斩两次,堂堂首席生颜面扫地,这会儿憋不住火气,想用最原始的方式找回场子? 李星河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瓦尔特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手臂线条,心中警铃微作。真动手?那可打错算盘了,虽然模拟战我占了便宜,但格斗课成绩……
“我和您的考试流程不同,”瓦尔特似乎看穿了李星河的戒备,脸上露出一抹混杂着无奈与坦诚的苦笑,那笑容显得有些生硬,仿佛并不常做这个表情。他没有回避李星河审视的目光,反而上前一步,让车库顶灯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残留的一丝战斗后的疲惫和此刻的郑重。紧接着,在李星河略带惊诧的注视下,这位向来以实力和骄傲著称的首席生,竟做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一丝古典意味的躬身礼。他的动作流畅而带着某种刻入骨子的贵族式优雅,金发随着俯首的动作垂落额前。
“不知道您在哪个模拟教室,最后科目结束后,我只能选择在这个您必经的‘咽喉’之地等候。” 瓦尔特直起身,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李星河,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锐利锋芒,反而沉淀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诚恳,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清晰地说道:
“我是想与学长您交个朋友。并且,”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坚定,“恳请学长您,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不吝指点我的单舰战术和舰队战术。您的指挥艺术,令我……印象深刻。”
“指点?呵呵——”
李星河的笑声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干涩和难以置信的荒诞感,在空旷的车库里撞出轻微的回响。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尖,仿佛想用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局促与翻涌的复杂情绪,手指甚至微微发凉。他看向瓦尔特,那双平日或散漫或狡黠的眼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困惑、尴尬,还有一丝被推到聚光灯下的无所适从。
“瓦尔特,”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苦涩的自嘲,“你不觉得……这本身就太滑稽了吗?” 他摊开手,做了一个有些无力的手势,指向对方,又虚虚地指向自己,像是在勾勒一幅巨大而荒谬的对比图。“你——这一届当之无愧的首席生,整个学院公认的舰队指挥天才,未来将星的种子。而我呢?”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过往的苦涩,“万年留级生……同学们嘴里那个‘连基础指令都搞不清的蠢蛋李星河’。让我指点你?哈!”
他短促地又笑了一声,眼神飘向远处冰冷的承重柱,仿佛那里藏着无数双嘲笑的眼睛。“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不用等明天,今晚整个学院的BBS就会炸锅。标题我都替他们想好了:‘首席失心疯?瓦尔特向留级蠢蛋求教战术!’ 或者更直白点——‘年度最大笑话诞生!’ 他们会笑死的,真的。”
李星河的话语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对自身定位的深刻认知和对外界反应的预判。那是一种长久处于鄙视链底端、早已习惯的“自知之明”。
“他们才是蠢货!” 瓦尔特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像一把冰锥刺破了车库的沉闷。他冰蓝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愤怒的光芒,是对那些他曾身处其中的傲慢群体的彻底否定。“一群有眼无珠的瞎子!”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李星河,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诚挚,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忏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很抱歉,学长。” 他微微低下头,那璀璨的金发在灯光下显得异常郑重,“非常抱歉。曾经……我也是那群瞎子中的一员。我愚蠢地认为,像您这样的……存在,” 他艰难地选择着措辞,承认过去的偏见让他感到羞耻,“是学院的污点,是拖累。我为过去所有基于无知和傲慢的轻视,向您郑重道歉!”
瓦尔特抬起头,直视着李星河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如同在宣读一个经过血与火验证的真理:
“但是,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您才是这所学院里,被尘土掩埋的、真正的天才!您的才华,您的战术直觉,您对战场那近乎本能的掌控力……”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推崇,“我认为,甚至超越了教科书上被神化的曼英斯徳·贝尔上将!他或许缔造了历史,但您的思维,是活着的、跳动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艺术!”
他向前踏了一小步,距离李星河更近,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今日两场战斗,彻彻底底的完败!我心服口服,毫无怨言!在您面前,我引以为傲的那些技巧和理论,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不堪一击。这并非恭维,学长。这是失败者……不,是求教者,对胜利者最高的敬意和……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