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阴,在回春堂的忙碌与古川的飞速适应中倏忽而过。临山县驳杂浓郁的草药气息已融入他的呼吸,药柜上每一个乌木抽屉的位置也刻进了脑海。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回春堂特有的、更偏向骨伤调理和山野瘴疠的用药经验。周济生师伯的考校依旧严格,但眼中那抹最初的审视已渐渐化为认可。赵大柱师兄憨厚,林小石活泼,三人相处日渐融洽。
当墙上那本粗糙的麻纸日历翻到特定的日子,空气里便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采药的日子到了。
清晨,天刚泛鱼肚白,回春堂后院便响起收拾行囊的窸窣声。赵大柱和林小石早已准备停当,各自背着一个半人高、用坚韧藤条加固过的厚实竹篾背篓,腰间别着短柄药锄和磨得锋利的柴刀。古川也背上同样的行囊,他特意检查了药锄的刃口,又将一捆结实的麻绳塞进背篓角落。
“走喽!”林小石年纪最小,精力也最旺盛,率先推开后院小门。
三人鱼贯而出,踏着晨露未干的石板路,汇入县城西门涌出的采药人潮。人群大多沉默,只有脚步踩在湿滑石板上和背篓里药锄、竹篾摩擦的声响。出了城门,喧嚣顿减,空气陡然变得清冽。一条被无数脚步踩踏出来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山径,蜿蜒着伸向远方那苍青色的、沉默的巨兽——苍莽山脉。
山势在眼前迅速拔高。初入山时,林木还算疏朗,阳光能斑驳地洒在长满苔藓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新鲜草木的混合气息。赵大柱走在最前,他虽认药稍慢,但对这外围的山路却异常熟悉,像个老练的向导。
“古师弟,仔细脚下苔藓,滑得很。”赵大柱头也不回地提醒。
“看到没,那片叶子像鸡爪的,就是鸡爪黄连,根苦得要命,清热燥湿的好东西!”
“这边!这边!石头上爬的,叶子带紫纹的,是紫背金牛草,专治跌打瘀肿!”
古川一边应着,一边飞快地辨识、挖掘。药锄入土,带起湿润的泥土和草根的气息。背篓渐渐有了分量,里面多是些常见的车前草、金银花藤、地榆根、野菊花之类。他动作麻利而精准,不多时便赶上了赵大柱的进度。林小石则像只灵活的猴子,在林间窜上窜下,专挑那些长在石缝或矮树杈上的草药下手,不时传来他惊喜的低呼:“嘿!一窝石斛!”“大柱哥,这棵老藤上好多木通!”
日头渐高,林深树密。古川的目光不时扫过那些攀附在古树或峭壁上的粗壮藤蔓。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虬结如龙,有的纤细柔韧,在浓荫下呈现出深绿、墨绿或暗褐的颜色。他想起《云荒拾遗录》上那株吞吐月华的“木魅”,想起《百草图鉴》里记载的、生长于青岚峰绝顶云雾中的“云雾藤”。
“赵师兄,”古川忍不住开口,指着不远处一根缠绕着巨大松树、表皮泛着奇异灰白色光泽的粗藤,“你可见过……那种据说长在极高极险之处,形态奇异的藤?比如……云雾缭绕的峰顶?”
赵大柱停下脚步,顺着古川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回头看看古川,脸上露出憨厚又带着点不解的笑容:“古师弟,你说的那种藤?嗨,那都是老辈人吓唬小娃子,或者说书先生编的故事!咱这苍莽山外围,哪有什么神神叨叨的藤?能采到的藤,要么入药,要么只能砍来当柴火、编筐子。”他拍了拍自己背篓里几根刚砍下的坚韧青藤,“喏,这种青藤,结实,编背篓最好。至于峰顶?那云雾里头,别说藤,路都看不清,谁敢上去?师父不是说了嘛,青岚峰那种地方,有异兽盘踞,进去就是送死!”
古川默然。赵大柱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心头那簇因《云荒拾遗录》而燃起的火焰上。现实如此冰冷,那些奇物异种,真的只存在于传说和臆想之中吗?
不知不觉,入山已有七八里。林木越发高大浓密,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脚下的路也更加崎岖难行。就在这时,前方的密林中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树枝剧烈摇晃,夹杂着低沉的兽吼和几声短促、凶悍的呼喝!
“小心!”赵大柱猛地压低声音,一把拉住古川和林小石,三人迅速闪到几棵粗壮的老树后,屏住呼吸。
透过枝叶缝隙,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破旧皮袄、头发花白、身形却异常精悍的老猎户,正拖着一头体型不小的野猪从荆棘丛里钻出来。那野猪脖颈处插着一支短粗的猎叉,显然是被一击毙命。老猎户脸上溅着几点血迹,神情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他将野猪拖到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熟练地用刀剥皮分解。
“是后山坳的张老猎头。”赵大柱小声对古川说,“山里真正的老把式,厉害得很,一个人就敢进深点的地方。”
张老猎头动作麻利,很快将野猪处理好,挑了些好肉用油布包了塞进自己的背囊,又将那硕大的、带着獠牙的野猪头小心地包裹起来。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古川他们藏身的方向。
赵大柱见状,也不再隐藏,带着古川和林小石走了出去,恭敬地打招呼:“张老爹!”
“是大柱啊。”张老猎头看清来人,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目光在古川这个生面孔身上停留一瞬,“回春堂的小子?新来的?”
“是,晚辈古川,见过张老爹。”古川连忙行礼。
“嗯。”张老猎头点点头,没多问,反而从自己刚收拾好的背囊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抛给赵大柱,“接着。前几日挖的,不值什么钱,给周大夫泡酒吧。”
赵大柱慌忙接住,摊开手掌,竟是一支品相颇好、根须完整、带着新鲜泥土的山参!虽年份不算久远,但在外围也是难得之物。
“这……这太贵重了,张老爹!”赵大柱受宠若惊。
“拿着!”张老猎头不容置疑地摆摆手,背上自己的东西,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回头瞥了三人一眼,浑浊的老眼里带着洞悉世事的警告,“这山里……不太平。你们小娃娃,采点药就早点回去,别贪多,别往深了钻。夜里听见动静,别好奇,捂紧耳朵睡你们的。”说完,不再停留,拖着沉重的猎物,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张老爹说不太平……”林小石缩了缩脖子,有些紧张。
“老人家见得多。”赵大柱收起那支山参,小心包好,“走吧,咱们也抓紧点,争取天黑前赶到‘老地方’。”
三人加快脚步。山路越发陡峭难行。古川真切感受到张老猎头那句“不太平”的分量。林间不时能看到大型野兽的爪印和新鲜的粪便,空气中偶尔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臊气。赵大柱的神情也越发凝重,握着柴刀的手紧了又紧。
第三天下午,三人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在一条湍急的山涧边艰难跋涉。赵大柱抹了把汗,指着前方一处被茂密藤萝半遮掩的山壁:“快到了,就在前面,老地方。”
他所说的“老地方”,是山壁凹陷处形成的一个天然浅洞,洞口不大,仅容两三人弯腰进入,但里面却颇为干燥宽敞,显然是采药人或猎人常来歇脚的临时避难所。洞壁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角落里还堆着些干枯的茅草和树枝。
“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林小石欢呼一声,卸下沉重的背篓,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前两夜,他们都是在粗大的树杈上凑合,用绳索固定身体,轮流守夜,听着林间此起彼伏的兽吼和夜枭凄厉的啼鸣,根本无法安眠。这小小的山洞,此刻简直是天堂。
赵大柱也松了口气,开始生火:“是啊,在外面树上,总得提心吊胆,生怕睡着了掉下去,或者被什么东西摸上来。”
三人围着小小的篝火,烤着干粮,喝着涧水煮的粗茶,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古川靠在洞壁上,感受着难得的安稳,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洞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奔跑声,伴随着几声刻意压低的、充满戾气的呵斥!
“快!别让它跑了!”
“妈的,这小畜生还挺凶!”
“捆结实点!别伤着皮子!”
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古川三人瞬间警觉,熄灭篝火,屏息凝神凑到洞口藤蔓缝隙处向外望去。
只见七八条人影,如同鬼魅般从下方林间疾掠而过!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动作矫健异常,远超常人,在山石林木间纵跃如飞,显然都是身负武功的练家子!为首一人肩上,赫然扛着一个用坚韧兽皮绳索死死捆缚住的、不断挣扎呜咽的活物——那竟是一只半大的幼虎!
幼虎黄底黑纹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醒目,它惊恐地低吼着,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野性和无助,四肢徒劳地蹬踹,却被绳索勒得动弹不得。扛着它的人影毫不在意它的挣扎,反而发出一声得意的低笑。
这群人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已掠过山涧,朝着更深的山林方向奔去,只留下一串杂乱的脚步声和幼虎越来越远的、凄厉绝望的呜咽。
洞内一片死寂。篝火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映着三张煞白的脸。林小石吓得牙齿都在打颤。赵大柱脸色铁青,死死攥着柴刀的木柄,指节捏得发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糟了……”赵大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他们抓了小的……”
古川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他立刻明白了赵大柱未说完的话!
“快!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这里!快!”赵大柱猛地跳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调,嘶哑而急促,“一刻也不能留!小虎被抓,大虎……大虎很快会追来!它……它闻得到!它会发狂!会把这附近……都撕碎!”
山洞内刚刚获得的短暂安稳,瞬间被这巨大的恐惧撕得粉碎!死亡的阴影,如同洞外迅速弥漫开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山风,骤然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