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当那扇斑驳沉重的临山县西门终于被艰难地推开一道缝隙,当清晨带着凉意和市井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古川、赵大柱和林小石三人,如同三条刚从泥潭里挣扎上岸的土狗,几乎是滚爬着进了城门洞。

沉重的背篓压在肩上,里面塞满了沾着泥土、露水和血腥的草药,以及那更为沉重、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虎骨与浸血布条。三人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泥泞和不知名的污渍浸透,撕扯得破烂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刮痕和瘀青。脸上糊满了泥垢、干涸的血渍和汗水冲刷出的沟壑,眼神空洞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他们互相搀扶着,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青石板上留下泥泞的印记,朝着回春堂的方向挪动。

天色尚未大亮,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小贩。看到他们这副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模样,路人无不侧目,惊疑不定地避让开。

终于,回春堂那熟悉的黑漆木门出现在视野尽头。赵大柱几乎是扑上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门板,嘶哑地喊道:“师父!师父!开门啊!”

门内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半扇。开门的正是周济生。他显然也是刚起,身上还披着件单衣,脸上带着一丝尚未散去的睡意。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外三个狼狈不堪、如同血泥里滚过的徒弟身上时,那点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骤然腾起的怒火!

“混账东西!”周济生一声怒喝,如同炸雷,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他一步跨出,目光如刀,狠狠扫过三人惨不忍睹的模样和那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背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不要命了?!”他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赵大柱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说!怎么回事?!”

赵大柱被师父的怒火吓得一哆嗦,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林小石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瘫软在地。

古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剧痛和翻涌的疲惫,上前一步,声音嘶哑但还算清晰:“师伯,我们……我们采药回来,路上……遇到了猛虎袭人,侥幸躲过……”

“放屁!”周济生怒不可遏,指着他们背篓里那明显不属于草药的沉重分量和浓烈血腥,“猛虎袭人?你们背的是什么?这血腥味隔着三条街都闻得到!说!到底怎么回事!敢有半句隐瞒,打断你们的腿!”

在周济生那如同实质的怒火和逼问下,三人再不敢隐瞒。由古川主讲,赵大柱和林小石补充,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从遭遇猎虎者、母虎复仇、树下惨烈的搏杀,到他们侥幸藏身树上目睹一切,再到后来恐惧驱使下的亡命奔逃,以及……古川那近乎疯狂的提议和折返取“财”的过程,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

说到树下惨状和猎虎者最后那冰冷的眼神时,林小石又忍不住干呕起来。赵大柱脸色灰败,身体微微发抖。古川虽极力维持镇定,但声音里的后怕和一丝残留的疯狂,却瞒不过周济生的眼睛。

当听到那群猎虎者统一穿着深灰色劲装,以及古川提到从尸体上摸出的那块刻着“青玉”二字的玉牌时,周济生的眉头猛地锁紧,脸上的怒意中多了一层深沉的凝重。

“青玉门……”周济生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鹰,“是了,只有这帮唯利是图的莽夫,才会接这种深入险地猎虎的亡命勾当。”

他看向三个惊魂未定的徒弟,语气带着一丝沉重和告诫:“青玉门,盘踞在附近几州的一个江湖门派。门中多是练外家硬功的武夫,行事……只认钱,不问对错。只要给得起价钱,杀人放火、保镖护院,什么都干。他们深入苍莽山猎虎,还抓幼崽,必定是接了某位大人物的重金悬赏。这些人……是真正的亡命徒,沾上就是麻烦!你们能活着回来,已是祖上积德!”

周济生越说越气,指着三人,痛心疾首:“药材丢了可以再采!命丢了,拿什么找回来?‘老地方’?那地方离青岚峰外围有多近你们不知道?那猎虎者最后看你们的眼神,是警告!是让你们管住嘴!你们倒好,还敢折回去!那血腥之地,是你们能多待的吗?万一引来别的猛兽,万一那煞星折返,你们还有命在?贪!就是贪心作祟!被那点虎骨迷了眼!简直混账至极!”

他的斥骂如同冰水,兜头浇在三人头上,将他们心中那点因满载而归而升起的侥幸和兴奋彻底浇灭。赵大柱羞愧地低下头,林小石抽泣着。古川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师伯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心底那隐秘的贪婪和冒险冲动。

骂了半晌,周济生看着三人惨兮兮的模样,终究是叹了口气,怒火稍歇,语气缓和了些:“罢了,人平安回来就好。都滚进去!先把自己收拾干净,一身的血腥气,像什么样子!背篓放下!”

三人如蒙大赦,几乎是爬着进了医馆后院。烧水、清洗、换上干净的粗布衣服,喝下师伯熬煮的安神定惊的药汤。滚烫的药汤下肚,暖意散开,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只想倒头就睡。

但周济生没让他们休息太久。等三人稍稍缓过气,他便阴沉着脸,指挥他们将三个沉重的背篓搬到后院空地。他亲自上前,解开背篓,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哗啦一声。普通草药混杂着泥土草屑散落一地。紧接着,是四条粗壮沉重、骨节狰狞、带着筋膜的虎腿骨!最后,是那几块吸饱了粘稠暗红色虎血、散发着刺鼻腥气的粗麻布条!

看到那四条虎腿骨,周济生眼中精光一闪,蹲下身仔细查看骨头的断口和成色,又掂了掂分量,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嗯……是壮年猛虎的腿骨,品相尚可,筋腱也还连着,处理好了,是上等的壮骨通络主药!”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块浸满虎血、已经开始微微发暗发臭的布条上时,脸色又沉了下来,带着几分肉痛和无奈:“虎血……唉!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这血取时已不甚新鲜,又用这等粗劣布帛浸染,灵气散逸大半,效力十不存五!可惜了!若是新鲜虎血,以玉瓶或特制皮囊盛装,辅以固元药材封存,价值何止翻倍!”

他摇着头,一边快速地将散落的普通草药分类整理,一边开始处理那珍贵的虎骨。他动作麻利,用锋利的药刀剔除筋膜碎肉,将长骨按关节拆解,又取来清水和特制的药粉仔细清洗骨头上残留的血污。

“都过来看着!”周济生头也不抬地吩咐,“记住步骤!药材是命,处理不得法,良药也变毒草!这虎骨,需趁新鲜处理干净血污,阴干后碾粉或切片入药,否则极易腐坏生虫,药性全失!”

三人不敢怠慢,忍着疲惫和腥气,围在旁边仔细观看学习。

将草药和初步处理好的虎骨分门别类收好,周济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灰,目光扫过三个徒弟。

“这次采药,虽过程凶险,但收获……也算颇丰。”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药材,是你们三人共同采回,冒了风险,流了血汗。按回春堂的规矩,也按外面的市价,你们应有所得。”

他转身走进药房,片刻后拿出一个小布包,哗啦啦倒出一小堆散碎银子,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普通草药,按市价折算,你们三人共得银七两五钱。赵大柱出力最多,又是师兄,拿三两。古川、林小石各拿二两二钱五分。可有异议?”

赵大柱连忙摆手:“没异议!没异议!师父做主就是!”古川和林小石也连忙点头。能分到银子,已是意外之喜。

“至于这虎骨,”周济生指着那堆初步处理好的骨头,“此乃意外横财,非采药所得。但既是你们冒险带回,也当有所分润。虎骨珍贵,市价浮动,这一堆,按最低价算,也值白银六十两。回春堂留下五十两作药本,余下十两,你们三人平分,每人三两三钱三分。”

他又指了指地上那几块散发着腥气的血布条,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至于这虎血……唉,品相太差,难以入药,也卖不上价。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无用。”

周济生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古川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你们可知,这猛兽之血,尤其是虎、豹、熊等气血雄浑之物,虽难以保存入药,却可外用?”

“外用?”赵大柱和林小石都露出茫然之色。

“嗯。”周济生点点头,“取新鲜猛兽之血,配以烈酒、通络草、透骨香、活络藤等几味不算顶贵的药材(他特意强调了药材价格),熬煮成滚烫药汤,趁热浸泡全身,便是所谓的‘血浴’。此乃流传甚广、许多外家功夫门派都知晓的一个笨法子,可强健筋骨,刺激皮膜,对修炼外功硬功者,有一定锤炼体魄、打熬筋骨、提升气血之效。”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但是!此法弊端极大!其一,剧痛!猛兽气血霸道,药性酷烈,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入骨髓,又似滚油淋身!意志不坚者,轻则精神崩溃,重则痛极伤身!其二,效果因人而异,并非灵丹妙药,且需长期坚持方可见微效。其三,也是最关键的,这血浴所用之血,必须极其新鲜!一旦超过两个时辰,气血散逸,不仅效力大减,更易滋生污秽邪毒,反噬自身!这布条里的血,已近极限,若要用,即刻就得准备,不能再拖!”

周济生环视三人,沉声道:“这法子,耗费药材不多,但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你们采药辛苦,银子已分给你们。这血浴,用不用,全凭自愿。若要用,为师即刻配药熬煮。若不用,这血布便只能丢弃了。想清楚!”

院内一片寂静。只有晨风吹拂晾晒药材的轻微声响。

赵大柱想起树下那猛虎的凶威和猎虎者的惨状,又想到血浴描述的剧痛,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瓮声瓮气地摇头:“师父……我……我还是算了。我这把骨头,怕是扛不住那痛……”他更想把分到的银子攒起来。

林小石更是小脸煞白,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带着哭腔:“不要!不要!太疼了!我怕!”

两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古川。

古川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疲惫和恐惧尚未完全从他眼中褪去,但更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幽暗而执拗的火苗。虎啸山林,猎虎者纵横如飞的身影,树下那力量悬殊却惨烈无比的搏杀……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他的心底。他需要力量!需要改变这蝼蚁般无力、只能听天由命的处境!

剧痛?比起昨夜那生死一线的恐惧和树下血肉横飞的景象,剧痛又算得了什么?

“师伯,”古川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弟子……想试试。”

周济生深深地看着古川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少年人惯有的冲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渴望。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头:“好。大柱,小石,去烧一大锅水,要滚开!古川,你去后院柴房,把那个最大的、平时用来煮布消毒的旧铁桶搬出来,刷洗干净!我去配药!”

命令一下,小小的回春堂后院立刻忙碌起来。灶膛里火焰熊熊,舔舐着巨大的铁锅,水汽蒸腾。赵大柱和林小石合力将沉重的旧铁桶搬到院中空旷处,用清水反复冲刷。

周济生则快步走进药房,拉开一个个乌木抽屉,动作迅捷地抓取药材:通络草、透骨香、活络藤……又拿出一大坛子气味浓烈的劣质烧酒。他特意避开了那些名贵药材,只选取了药性尚可、价格低廉的几味。

很快,药材配齐。古川默默地将那几块沉甸甸、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血布条投入已经烧得滚沸的大锅中。暗红的血块在沸水中迅速化开,将整锅水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暗红褐色,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水汽猛烈蒸腾开来。

周济生将配好的药材也一股脑倒入锅中,最后,将那坛劣酒也倾倒了进去。

“嗤啦——!”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和药草的味道,形成一股极其怪异、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后院。锅中的液体剧烈翻滚着,颜色愈发深沉,如同地狱熔炉中沸腾的魔血。

周济生用一根长木棍用力搅动着锅里的药汤,神情凝重。药汤的翻滚声如同野兽的低吼。

“脱衣!”周济生头也不抬,声音不容置疑,“准备入浴!”

古川站在巨大的铁桶旁,桶内是翻滚的、暗红近黑、散发着诡异气息的药汤。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烈的血腥、药草和劣质烧酒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伸出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粗布衣衫滑落在地,露出少年人尚显单薄却筋骨分明的身体。晨光熹微,落在他沾着泥点汗渍的皮肤上。赵大柱和林小石远远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那翻滚的药汤,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担忧。

周济生用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药汤,缓缓浇入旁边的大铁桶中。暗红的液体注入,发出沉闷的声响,桶内升腾起更加浓郁的白气。

“进去!”周济生的声音如同铁锤,敲在古川紧绷的神经上,“记住!抱元守一,紧咬牙关!无论多痛,都给我撑住!一旦晕厥滑落桶底,神仙难救!”

古川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沸腾血池般的铁桶,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他抬腿,跨过冰冷的桶沿,将赤裸的脚掌,踏入了那翻滚的、散发着死亡与力量气息的暗红药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