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冷的山风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灌进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肺部的刺痛。赵大柱和林小石只顾埋头狂奔,沉重的背篓撞击着后背,药锄柴刀磕碰着岩石,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噪音,在这死寂的山林里如同惊雷。

恐惧是唯一的燃料,驱使着两条腿麻木地迈动。古川紧跟在赵大柱身后,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那树下血肉横飞、母虎濒死的哀鸣、幼虎绝望的呜咽、猎虎者最后那冰冷如毒蛇的眼神……所有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旋转,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跑!跑出这片血腥之地!跑回回春堂那弥漫着草药清香的温暖后院!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死死攥紧了他的心神。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短,前方的赵大柱猛地一个踉跄,扑倒在一丛湿漉漉的蕨类植物里,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几乎要把胆汁都呕出。林小石也撑不住了,靠着树干滑坐在地,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只剩下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古川扶住一棵树,胸腔火烧火燎,双腿灌铅般沉重。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席卷全身,让他只想瘫倒在地,就此昏睡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藤,猛地刺破了他混沌的恐惧,带着一种冰冷而诱人的力量,缠绕上他的思维。

药材!那些辛苦采挖、几乎塞满背篓的药材!车前草、金银花藤、地榆根、野菊花……还有那几株品相不错的石斛!这些是他们这趟冒险唯一的收获,是回春堂急需的储备,更是他们能在师伯面前挺直腰板的证明!

还有……树下!

那具庞大的、刚刚失去生命的母虎尸体!虎骨、虎血、虎筋……甚至那被遗弃的无头尸体和断臂尸体身上,或许还有值钱的东西!这些在回春堂,尤其是专精骨伤调理的回春堂,都是千金难求的顶级药材!虎骨壮骨通络,虎血补气活血,虎筋接续损伤……周师伯曾经不止一次提过,若有上好的虎骨入药,许多陈年旧伤、顽疾沉疴都有望缓解!

那猎虎者只剥走了皮和头,剩下的……全是无主的宝藏!

贪念,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了他疲惫不堪的血管。心脏的狂跳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夹杂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和灼热。

“赵师兄!小石!”古川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赵大柱刚呕完,正虚弱地抹着嘴,闻声茫然地抬起头。林小石也惊恐地望过来。

“我们……我们的药材!”古川指着自己空空的背篓,又指了指来时方向那浓墨般的黑暗,急促地说道,“全丢在洞里了!还有……那老虎!那么大一头老虎!骨头、血……都是顶好的药材啊!周师伯肯定用得上!那些人……他们只剥了皮,剩下的都不要了!”

赵大柱的眼睛猛地睁大,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疯话:“你……你说什么?回去?!古川你疯了!那地方……那地方……”他想起树下惨烈的景象,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脸色更加难看,“那是虎窝!血腥味能引来多少东西?还有……还有那个活下来的煞星!他要是折回来……”

“不会!”古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自己都被自己语气里的笃定吓了一跳,但他必须说服他们,“那人受了重伤,背着那么重的虎皮和虎头,还扛着只小虎,他只会拼命往深山里钻,绝不敢再回头!血腥味是会引来东西,但这才多久?半炷香都不到!我们动作快,拿了东西就走,不会有事!”

他语速飞快,眼神灼灼地盯着赵大柱:“师兄!那些药材是我们辛苦几天采的!不能白扔!那虎骨虎血,更是可遇不可求!错过了,这辈子可能都遇不上了!我们回春堂正缺这个!有了这些,师伯他老人家……”

提到周济生,赵大柱的眼神明显挣扎了一下。回春堂的艰难,药材的紧缺,师父紧锁的眉头……他比谁都清楚。那完整的虎骨,对师父意味着什么,他更明白。

“柱子哥……我怕……”林小石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怕什么!”古川猛地低吼,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驱散林小石的恐惧,“想想我们刚才在树上!那老虎死了!那几个人也死了!死的透透的!就剩些骨头和血,一堆死物!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比活的老虎还可怕?比刚才那帮人还可怕?我们只是去拿本来就该是我们的东西!半炷香!最多半炷香!拿了就走!”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柴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有刀!我们三个人!怕什么死物?难道你们想空着手回去?让师伯看我们笑话?让其他采药的笑话我们被吓破了胆,连采好的药都扔了?”

“别说了!”赵大柱猛地低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古川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睛,又看了看吓得缩成一团的林小石,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背篓上。古川的话像毒刺,扎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不甘和某种被恐惧掩盖的渴望。那些药材……还有那虎骨……

“半炷香!”赵大柱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就半炷香!拿了药材就走!别……别碰那些死人!也别贪多!小石,你跟紧我!古川,你……你看着点!”

“好!”古川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心脏因巨大的刺激和贪婪而狂跳不止。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阴森恐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粘稠的血腥阴影里,浓烈的死亡气息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浓重。林小石死死抓着赵大柱的衣角,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赵大柱握着柴刀的手青筋暴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古川走在最后,同样高度紧张,但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旺。

山洞很快出现在眼前。篝火的余烬早已彻底冰冷,只剩下一点灰白。洞内一片狼藉,他们的背篓和散落的药材都还在。

“快!装药!”赵大柱低喝一声,率先冲进去,抓起自己的背篓,疯了似的将散落的药材往里塞。林小石也哆嗦着开始收拾。

古川却没有立刻去管自己的药材。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投向洞外不远处那片被浓稠黑暗笼罩、散发着刺鼻血腥味的地方——那棵巨大的青冈栎树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却也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拔出柴刀,猫着腰,如同幽灵般迅速潜了过去。

树下,地狱般的景象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更加惊悚的轮廓。两具残缺的尸体倒在血泊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和内脏气味。那头巨大的母虎尸体侧卧着,脖颈处被粗暴地割开,暗红色的血液几乎流尽,浸透了身下大片的腐叶泥土,形成一汪粘稠的血洼。失去了头颅和皮毛的庞大身躯,在阴影中如同一座诡异的肉山。

古川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头皮发麻的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飞快地扫视着。

药材!他看到了自己那个被丢弃在血泊边缘的背篓,里面塞得满满的药材大半都还在!他冲过去,一把抓起背篓,也顾不上沾染的血污,迅速背在背上。

然后,他的目光贪婪地锁定了母虎的尸体。

虎骨!最珍贵的脊椎骨和四肢长骨还基本完整!他拔出药锄,用锄尖代替刀,狠狠劈砍在虎腿关节的连接处!坚韧的筋膜和韧带在锋利的锄刃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他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疯狂,很快将四条粗壮的虎腿卸了下来,塞进自己原本就沉重的背篓,几乎将背篓撑破。

虎血!地上那粘稠的血洼!他飞快地从背篓里扯出几块原本用来包裹药材的、相对干净的粗麻布条,毫不犹豫地按进血洼里,让布条尽可能多地吸饱尚未完全凝固的虎血!直到布条变得沉甸甸、湿漉漉、散发着浓重的腥气,才胡乱拧了拧,塞进背篓最里面。

还有……那些人!古川的目光扫过那两具冰冷的尸体。一个无头,一个胸口塌陷。他强忍着巨大的心理不适和恐惧,用柴刀小心翼翼地挑开他们破碎的衣襟。在断臂尸体的内襟口袋里,他摸到了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青色玉牌!玉牌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两个古拙阴刻的字迹——“青玉”!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更小的字——“玄”!

青玉门?古川心头猛地一跳!他虽初来临山,但也听说过这个盘踞在附近州府的江湖门派,据说行事亦正亦邪,势力不小!这些人是青玉门的?!他们深入苍莽山,猎杀猛虎,甚至捕捉幼虎……是为了什么?一股寒意瞬间压过了贪念。

他来不及细想,飞快地将玉牌塞进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又在另一具无头尸体的腰间,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沾满血污的皮质小袋。里面哗啦作响,是十几两散碎银子!他毫不犹豫地揣进自己怀里。

“古川!好了没有!快走!”赵大柱压抑着极度恐惧的嘶吼从山洞方向传来。

“来了!”古川最后瞥了一眼那巨大的、失去价值的虎尸和两具冰冷的尸体,一种混合着后怕、庆幸和巨大收获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他猛地转身,背着沉重得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背篓(里面塞满了药材、四条虎腿和浸满虎血的布条),朝着山洞方向狂奔。

赵大柱和林小石也已收拾完毕,背篓同样塞得满满当当。三人汇合,没有一句废话,甚至不敢再看那血腥的树下,如同被鬼撵着一般,朝着来时的山涧下游方向,再次亡命狂奔!

这一次,背上的重量是之前的数倍!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但巨大的收获感和身后那如同实质的血腥阴影,却提供了另一种扭曲的力量。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山林里回荡,汗水混着不知名的污渍从额头滚落。

黑暗,浓得化不开。山风呜咽,如同亡魂的哭泣。每一次掠过树梢的怪响,每一次脚下踩断枯枝的脆响,都让三人的心脏骤然紧缩。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总觉得那沉重的脚步声会再次从身后响起。

没有篝火,没有停歇。三人靠着来时模糊的记忆和对求生本能的绝对服从,在崎岖险峻的山路上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林小石摔倒了无数次,膝盖手掌磕破流血也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跑。赵大柱的柴刀始终紧握在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古川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开,背上的重负几乎要压断他的脊梁,但怀里的玉牌和银子,背篓里那沉甸甸的虎骨和浸血的布条,却像烧红的炭块,既灼热又给了他一种扭曲的支撑。

归途,漫长如无尽的地狱甬道。直到天边隐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直到前方山势终于开始变得平缓,稀疏的林木间隐约显露出人类踩踏出的小径痕迹,直到远远地,透过最后一片黑黢黢的树林缝隙,看到了临山县那低矮、破旧却象征着绝对安全的城墙轮廓!

“到了!快到了!”赵大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狂喜。

三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了最后一片山林,踉跄着踏上了通往县城西门的、被晨露打湿的土路。当那扇熟悉的、斑驳的城门在熹微的晨光中越来越清晰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

巨大的疲惫和脱力感如同山洪般袭来。林小石第一个支撑不住,腿一软,连同沉重的背篓一起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赵大柱也拄着柴刀,弯着腰剧烈地咳嗽。

古川勉强站稳,回头望去。身后,苍莽山脉巨大的黑影依旧沉默地盘踞在地平线上,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那片吞噬了鲜血、恐惧和巨大财富的黑暗山林,此刻在微弱的晨光中,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轮廓。但他背篓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沉甸甸的分量,以及怀中那块冰冷的玉牌,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财”。

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泥土和干涸血渍的污迹,目光投向城门洞深处。回春堂那熟悉的后院轮廓,仿佛已经能嗅到那令人心安的草药清香。

“走……回家。”古川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定,伸手去拉瘫软在地的林小石。

三人互相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泞血迹的身体,背着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满载着普通草药和染血“横财”的背篓,一步一步,挪向那象征着安全与归处的城门。晨光熹微,照亮了他们狼狈不堪的身影,也照亮了前方医馆门前那盏在风中摇曳、却比任何灯火都更令人心安的昏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