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天胤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嚎,在死寂的窝棚里炸开,瞬间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如同实质的压迫感。他咳得蜷缩成一团,左手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地面,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来,额角青筋暴起,混着血污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尘埃里。

紫衣人伸向玉匣的手,在距离温润玉质仅剩毫厘之处,极其细微地顿住了。那覆着深紫色金属面具的脸,缓缓转向徐天胤的方向。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那具因剧痛和强行打断而剧烈抽搐的身体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被打扰的愠怒,也没有丝毫的关切,只有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漠然。像是在审视一件出了点小故障、发出噪音的器物。

咳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徐天胤粗重艰难、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瘫软在地,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强行制造混乱带来的反噬剧痛。他不敢去看紫衣人,只是用尽力气偏过头,朝着云缨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字:

“匣子……给他……”

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给!立刻给!这烫手山芋,这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这牵扯着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的恐怖力量的玉匣,必须立刻脱手!再抱着,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

云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徐天胤那决绝的话语惊得浑身一颤。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黑暗中那深紫色的、如同神魔般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紧紧抱着的、散发着温润光华的玉匣。那目光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挣扎,还有一丝被强行剥离的不舍。

紫衣人的视线,再次落回云缨身上,落在她怀中的玉匣上。那只停顿的手,再次向前,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抗拒的意志。

这一次,云缨没有抵抗。或者说,在那压倒性的冰冷和徐天胤嘶吼般的命令下,她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和力量。她只是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玉匣一瞬,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那个雕刻着蟠龙纹饰的玉匣,朝着那只覆着紫色手套的手,递了过去。

冰冷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温润的玉质。

紫衣人手指微动,极其自然地将玉匣拿起。那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只是取回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玉匣入手,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手腕一转,玉匣便消失在那深紫色的衣袖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窝棚里,只剩下跳动的篝火余烬散发的最后一点微光,映照着尘埃弥漫的空气,和两个劫后余生、却依旧深陷未知恐惧的人。

紫衣人拿到了玉匣,却并未离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深紫色的石雕。冰冷的目光在徐天胤和云缨之间缓缓扫过,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窝棚外,风雪依旧在咆哮,从被碎石堵住的豁口处猛烈地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篝火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了狭小的空间。

时间在死寂和寒冷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就在徐天胤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言的压迫和刺骨的寒冷冻结时——

紫衣人动了。

他极其随意地抬起右手,对着窝棚内那堆早已熄灭、只剩灰烬的篝火余烬,屈指一弹。

“嗤。”

一点微不可察的深紫色火星自他指尖弹出,精准地落入冰冷的灰烬中心。

“呼!”

没有引燃的过程,那堆灰烬中心瞬间腾起一簇深紫色的火焰!火焰不大,却异常稳定地燃烧起来,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带着丝丝阴凉的热量,瞬间驱散了窝棚里重新聚拢的酷寒!诡异的紫光跳跃着,映亮了三张(或者说两张半)在阴影中明灭不定的脸。

做完这一切,紫衣人再不看那簇紫火,目光转向依旧蜷缩在地、惊魂未定的云缨。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指向的是云缨脚边不远处——那块掉落在尘埃里、深紫色的“紫霄令”。

一股无形的吸力凭空产生!

那枚冰冷的紫霄令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嗖”的一声离地飞起,稳稳落入紫衣人摊开的掌心。

令牌入手,紫衣人低头看了一眼。冰冷的金属面具遮掩了一切表情,只有那深紫色的令牌在他掌心流转着内敛而诡秘的光泽。他手指微动,令牌同样消失在袖中。

窝棚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紫火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外面风雪凄厉的呜咽。

徐天胤的心沉到了谷底。玉匣和令牌都被拿走了,这紫衣人……还不走?他想干什么?难道……灭口?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左手悄悄握紧了插在腿侧的獠牙短刃粗糙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虽然知道在这等存在面前,这柄獠牙与孩童的玩具无异,但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紫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那微不可察的戒备动作,面具后的目光在他紧握刀柄的左手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漠然,却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种确认?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徐天胤和云缨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紫衣人缓缓转过身,不再面对他们,而是面向那个被碎石堵住大半、风雪狂灌的窝棚入口。深紫色的背影在跳跃的紫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而神秘。他抬起右手,对着那乱石堆积的豁口,五指张开,掌心朝外,做了一个极其古怪、如同拨开门帘般的手势。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光芒四射。

只有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温和却不可抗拒的潮汐,自他掌心涌出!

堵在门口的、重达千斤的巨大山石碎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轻柔地托起、挪开!没有碰撞,没有摩擦,只有积雪簌簌滑落的声音。狂暴灌入的风雪,仿佛也在这股力量面前温顺下来,被梳理成平缓的气流。

仅仅几个呼吸间,那被堵死的入口豁然洞开!外面肆虐的风雪景象重新映入眼帘,但入口处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风雪无法再肆意灌入。

窝棚内,紫火依旧稳定燃烧。

做完这一切,紫衣人放下手,背对着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徐天胤和云缨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茫然和惊疑。

这……是什么意思?清理门户?让他们……走?

就在这时,紫衣人微微侧过头。冰冷的金属面具在紫火映照下泛着幽光,他并未看向徐天胤,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蜷缩在地上、抱着膝盖、依旧惊魂未定的云缨。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漠然,似乎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解读的深意。

“跟着。”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起伏的音节,如同冰珠砸落,清晰地穿透紫火燃烧的噼啪声,传入云缨的耳中。

云缨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那双冰湖般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恐惧!跟着?跟着这个如同鬼魅、挥手间便能天崩地裂的紫衣人?去哪里?做什么?

她下意识地看向徐天胤,眼神里充满了求救和无助。

徐天胤的心脏猛地一抽!他握刀的手攥得更紧,指骨发出轻微的响声。带走云缨?为什么?因为她有紫霄令?还是……别的?他喉咙发干,想开口,想质问,想阻止!但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冲动。阻止?拿什么阻止?拿这条刚刚被对方施舍般救回来的命吗?

紫衣人没有催促,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侧身站着,深紫色的背影如同通往幽冥的门户。

云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看紫衣人那冰冷神秘的背影,又看看徐天胤那张布满血污、写满挣扎和无力、最终化为一片死寂铁青的脸,再看看地上那堆散发着诡异暖意的紫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巨手攫住的无力感彻底淹没了她。

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或者说,选择从来就不在她手中。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双腿依旧麻木发软,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不让眼泪再次涌出。她没有再看徐天胤,仿佛怕再看一眼就会彻底崩溃。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般,朝着那个深紫色的背影挪去。

每一步,都踩在徐天胤的心上。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腥味,看着云缨单薄颤抖的背影,一步步靠近那个代表着未知和恐怖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憋屈、愤怒和深深无力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疯狂灼烧,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云缨终于挪到了紫衣人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低着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紫衣人没有回头。在她停下的瞬间,他迈开了脚步。一步踏出,身影已出现在窝棚外肆虐的风雪之中。深紫色的身影在漫天白茫中异常醒目,却又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混沌的天地。

云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在经历着巨大的内心挣扎。最终,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抬脚踏出了窝棚的门槛,踉跄着,追着那道深紫色的背影,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风雪之中!

风雪瞬间吞没了她单薄的身影,也吞没了那道深紫色的影子。

窝棚里,只剩下徐天胤一个人。

死寂。

只有那簇深紫色的火焰,依旧在角落静静地、诡异地燃烧着,散发着阴凉的热量,映照着他孤身一人、僵坐在冰冷地面上的身影。

背靠着粗糙冰冷的石壁,徐天胤一动不动。篝火的余烬早已冰冷,唯有那簇紫火跳跃着,将他那张布满血污、尘土和冻伤痕迹的脸映得明暗不定。右臂被紫衣人那奇异寒气压制下的剧痛,此刻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缓慢而坚决地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肋骨的刺痛。但这些肉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头那团灼烧的、混杂着憋屈、暴怒和冰冷无力的火焰来得猛烈。

烽燧堡外,面对三千胡骑铁蹄冲锋,他可以握紧刀,用命去搏一线生机。京城漩涡,面对太子党拉拢、二皇子轻蔑、老皇帝莫测的试探,他可以周旋、可以虚与委蛇、可以借势。但现在……面对那如同神魔般挥手间天崩地裂的力量,面对云缨被强行带走的背影,他连拔刀的资格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的野狗,蜷缩在这破败的避风港里,靠着敌人施舍的鬼火取暖!

“嗬……嗬嗬……”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笑从他喉咙里滚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砰!指骨剧痛,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冰冷的尘土。

“废物……”他低声咒骂,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这操蛋的世道。

风雪从洞开的门洞外呼啸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扑向他。那簇深紫色的火焰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眼中的火焰也随之明灭。

紫衣人最后看云缨那一眼……那眼神里隐藏的深意……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带走云缨?仅仅是因为那块紫霄令?还是……那个玉匣?或者,云缨本身……

无数个念头在徐天胤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线索太少,谜团太多,而力量……差距如同天堑。

活下去……

这三个字,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而讽刺。京城回不去,已成弑杀太子的通缉要犯。强敌环伺,断剑老者如跗骨之蛆,紫衣人深不可测。前路断绝,茫茫北境雪原,何处是生路?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角落里,那堆被紫火映照的灰烬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火焰的光芒,而是一种金属的冷光。

是那柄染血的獠牙短刃!刚才紫衣人出现时,他下意识地拔了出来,后来被剧震和混乱冲击掉落在那里。

徐天胤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柄粗糙的、带着天然弧度的野兽獠牙上。惨白的骨刃上,还残留着他自己的和不知哪个胡骑的暗褐色血痂。冰冷,粗糙,带着一种原始而凶戾的气息。

这柄从哲别尸身上扒下来的战利品,陪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能真正抓住的东西。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撑起沉重的身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他艰难地挪过去,伸出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獠牙刀柄!

粗糙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冰冷力量。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未曾被剥夺的东西。

他握紧獠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刀锋贴着他滚烫的皮肤。

活下去……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洞开的门洞,投向外面肆虐的风雪和深沉的黑暗。眼神中的暴怒、憋屈、无力,如同被这冰原的酷寒一点点冻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坚硬。

像被打磨掉所有杂质的顽铁。

“老子……还没死透呢……”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窝棚里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也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从骨髓里榨出来的狠劲。

他不再看那簇诡异的紫火,挣扎着站起身。身体摇晃得厉害,但握刀的手异常稳定。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向那个洞开的、通往未知风雪深渊的门洞。

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子,瞬间包裹了他单薄而伤痕累累的身体。深紫色的火焰在他身后孤独地跳跃着,映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决绝而孤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