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是刀子,而是裹着冰渣的磨盘,沉重地碾压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雪片大如鹅毛,密集得让人窒息,视线被压缩到身前不足五尺。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白,只有风雪的咆哮统治着一切。
徐天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次抬腿,都像拖着千斤重物,每一次落下,冰冷的雪沫就顺着破烂的靴筒灌进去,冻得脚趾失去知觉。右臂被紫衣人寒气压制过的伤口,在极寒和剧烈消耗下,那层冰封般的麻木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闷痛。他只能将獠牙短刃死死咬在口中,粗糙的骨刃硌着牙齿,冰冷的触感和齿间弥漫开的血腥味,是他对抗昏沉和剧痛的最后武器。
左手的指节早已冻得发紫,紧紧攥着束在腰间、从破庙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一件还算厚实的旧皮袄前襟——那是他仅有的、聊胜于无的御寒物。背上,那点紫火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殆尽,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榨干他残存的热量。
方向?早已迷失。他只能凭着本能,朝着与那破败石窝棚相反、风雪似乎略微薄弱的方向,艰难地挪动。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白影。好几次,他踉跄着几乎栽倒,又被一股不甘的狠劲硬生生拽回。
“不能……倒……”獠牙短刃在齿间摩擦,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声。烽燧堡外尸堆里爬出来的骨头,还没那么容易散架!
就在他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水,意识即将被风雪彻底冻结的边缘——
前方狂舞的雪幕中,一个更加深沉、更加庞大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不是低矮的石窝棚,而是一个……建筑的轮廓!比之前那个破败的窝棚高大得多,像是一头蛰伏在风雪巨兽腹中的、沉默的巨兽残骸!
徐天胤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光芒!求生的本能压榨出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如同濒死的狼,拖着沉重的身躯,朝着那模糊的轮廓,爆发出最后的冲刺!
几十丈的距离,在深雪和狂风中如同天堑。当他终于踉跄着扑到近前,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撞在一扇厚重、冰冷、布满腐朽痕迹的巨大门板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被风雪的咆哮吞没。徐天胤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每一次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金星乱冒。他强撑着抬起头。
眼前是一座废弃的庙宇。规模不小,但早已破败不堪。高大的山门只剩下半扇还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另一扇不知去向。门楣上残存的匾额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模糊的“山”字边旁。门洞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一股混合着浓重灰尘、腐朽木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香火味的陈旧气息,从黑洞洞的门洞里飘散出来。
徐天胤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用肩膀顶开那扇半挂着的沉重门板!
“吱呀——嘎嘎嘎……”
令人牙酸的、仿佛濒死巨兽呻吟的摩擦声在风雪中响起。门轴处积雪和冰碴簌簌落下。一股更加浓烈、更加阴冷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年积灰和木头霉烂的味道,瞬间灌满了口鼻。
他侧身挤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空间。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破败门窗缝隙透进来的、被风雪搅乱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高大的穹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几根粗大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梁柱如同巨人的肋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寒风从四面八方破损的窗棂、墙壁裂缝中灌入,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
死寂。一种比外面风雪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徐天胤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迅速扫视四周。庙宇内部空间很大,正前方应该是一处高台,供着神像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歪斜的基座轮廓,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几块断裂的石头基脚。两侧是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偏殿或回廊入口。
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无尽的破败、寒冷和死寂。
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警惕丝毫未减。他反手将獠牙短刃从口中取下,握在左手。冰冷的刀柄带来一丝清醒。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喘息,试图恢复一点体力。
就在这时,他的脚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是一块半埋在厚厚灰尘里的残破蒲团。
蒲团?废弃的庙宇……蒲团……
徐天胤的目光猛地锐利起来!他强忍着伤痛,左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来到那蒲团旁边。
他伸出左手,拂开蒲团上厚厚的积灰。下面露出的地面,同样是厚厚一层灰土。他仔细摸索着,指尖传来异常平整的触感——是地砖。
他用力拂开更大一片区域的灰尘。
地面上,赫然显露出几道深深的、平行的划痕!像是被沉重的、带有轮子的东西反复碾压摩擦过留下的痕迹!痕迹很深,显然不是短时间形成。
供桌!这里曾经有过供桌!而且是沉重的、需要移动的供桌!
徐天胤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扫向神像基座的方向!那歪斜的基座轮廓……
不对!
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剧痛,踉跄着快步走到那巨大的神像基座前。
基座是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此刻歪斜地矗立着,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蛛网。基座本身并无明显破损,但……它摆放的位置!
徐天胤绕着基座走了半圈,眼神越来越冷。这基座……是后来被人移动过的!虽然移动的幅度不大,但基座边缘与地砖缝隙的灰尘厚度、与墙壁的距离,都显示出它原本并不在这个位置!有人用巨大的力量将它强行挪开了尺许!
挪开基座做什么?基座下面有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徐天胤的脑海!他几乎是扑到基座挪开后露出的那片地面上,不顾肋骨的剧痛,用左手疯狂地拂开厚厚的积灰!
地面是平整的地砖。但当灰尘被扫开,在微光下,一块大约三尺见方的地砖边缘,赫然显露出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这缝隙的切割异常整齐,与周围的地砖截然不同!
暗门!
徐天胤眼中寒光大盛!他立刻沿着缝隙仔细摸索。很快,在靠近墙角、灰尘最厚的地方,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隐蔽的、碗口大小的凹陷!
他毫不犹豫,左手五指张开,猛地抠住那个凹陷,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提!
“咔……咔咔……”
一阵沉闷的机括摩擦声响起!那块三尺见方的地砖,连同下面一层石板,竟被他硬生生提了起来!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洞口!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郁陈腐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冷风,猛地从洞口倒灌而出!
徐天胤瞳孔骤缩!血腥味!虽然极淡,但绝对错不了!
他立刻侧身让开风口,警惕地等了几息。洞口下方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那股阴冷的、带着血腥和陈腐味道的风持续涌出。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眼前发黑。但洞口的发现和那丝血腥味,如同冰冷的强心针,刺破了他的疲惫。他左手紧握獠牙短刃,牙关紧咬,毫不犹豫地俯身,顺着那狭窄的洞口,小心翼翼地向下探去!
洞口下方是一段陡峭的石阶,盘旋向下。光线彻底消失,只有绝对的黑暗和刺鼻的气味。徐天胤只能摸索着冰冷的石壁,一步步向下挪动。石阶不长,大约十几级便到了底。
脚底传来踩实的感觉。空间似乎开阔了一些。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死寂。绝对的死寂。
他左手握着獠牙,刀尖朝前,极其缓慢地向前探出一步。
脚尖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徐天胤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蹲下身,左手獠牙护在身前,右手忍着剧痛摸索过去。
入手是冰冷的、粗糙的布料触感。再向上摸……是僵硬冰冷的肢体!
尸体!
徐天胤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收回手,身体向后微仰,保持戒备。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左手再次向前摸索。
这次他摸到了更多。冰冷的布料下是僵硬的躯体,不止一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沿着一个方向摸去,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石壁。又沿着另一个方向……同样是冰冷的石壁。这个地下空间并不大,像个地窖。
他大致估算着位置,在靠近地窖中心的位置,再次摸到了一具尸体。
这一次,他的指尖停留在了尸体的脖颈处。
那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尸体喉结的位置……皮肤异常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口。但是,在这光滑之下,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
徐天胤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按压下去。
没有阻力。指尖直接陷入了一个冰冷、细小、边缘极其光滑的孔洞之中!
不是刀剑的劈砍伤!不是寻常的贯穿伤!这伤口……太小,太深,太……诡异!像是被一根极细、极锐利的冰针瞬间洞穿!而且,伤口周围的皮肤和肌肉组织,摸上去竟然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被瞬间冻结后的僵硬和脆感!
玄冰劲!
紫衣人那冻结一切、洞穿金石的恐怖指力瞬间浮现在徐天胤的脑海!
他猛地收回手指,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心脏狂跳!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是紫衣人!或者……是他那一路追杀而来的师兄——断剑老者?他们在这里动过手?这些人……是他们的目标?还是……被灭口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他摸索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尸体腰间一个硬物。
他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摸索着将那硬物解下。入手冰冷沉重,似乎是金属腰牌。
他摸索着腰牌的轮廓和表面。牌身方正,边缘有棱角,一面似乎光滑,另一面……刻着字?
徐天胤立刻将腰牌凑到眼前,借着身后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努力辨认。
光线太暗,只能勉强看出牌面有凹痕。他急切地用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指,在牌面上用力摩擦,试图抹掉上面的积灰,让刻痕更清晰一些。
手指拂过,腰牌表面似乎有些黏腻……不像是灰尘……
他下意识地将沾了黏腻的手指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淡薄、却绝对错不了的铁锈味!
是血!干涸发黑的血!覆盖在腰牌表面的刻痕上!
徐天胤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再犹豫,立刻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忍着全身剧痛,手脚并用地爬回石阶,冲出那个充满死亡和诡异气息的地窖!
当他重新站在破败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才感觉稍稍驱散了地窖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寒和恐惧。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左手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沾血的腰牌。
外面风雪依旧在咆哮。
大殿里死寂无声。
唯有他手中那枚冰冷的腰牌,如同通往地狱的钥匙,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