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稠,滚烫,带着铁锈的腥甜和内脏破裂后难以言喻的腐浊气味,糊住了徐天胤的视线。每一次喘息都像拉扯着破碎的风箱,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硝烟、油脂焚烧的恶臭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刀子般刮过喉咙。他背靠着半截坍塌的、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夯土墙垛,手中那柄跟随他多年的横刀早已卷刃,锯齿状的豁口上挂着暗红的碎肉和布缕。刀身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每一次心跳都震得手臂发麻,牵动着胸前皮甲下那道深可见骨的豁口,每一次收缩都挤出更多温热的液体,浸透内衬,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目光所及,是地狱。
残破的烽燧堡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骸,在塞外肆虐的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焦黑的木梁斜刺里伸向铅灰色的天穹,火星在余烬中明灭不定,像垂死巨兽的眼。尸体,层层叠叠,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凝固在最后的搏杀瞬间。有穿着破旧皮袄、面目狰狞的北邙马贼,更多的,是倒在自己身边的同泽。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眼窝和凝固的惊怒或痛苦。断肢残骸混着泥泞的血污,铺满了堡内每一寸地面,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秃鹫在不远处低矮的天空盘旋,发出贪婪的嘶鸣,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令人作呕。
“头儿…撑…撑住…” 微弱嘶哑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徐天胤艰难地低头。是赵承,他麾下最年轻、也最勇猛的副尉。此刻,这年轻人仰面躺在血泊里,胸腹间被一柄沉重的狼牙棒砸得塌陷下去,破碎的甲片深深嵌入了骨肉,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粉红色的血沫。他的一只手死死攥着徐天胤的脚踝,仿佛那是唯一能固定住他即将飘散的魂魄的锚点。另一只手里,紧握着一个东西——一枚边缘粗糙、染满血污的青铜小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盘踞的兽形轮廓。
“赵承…” 徐天胤想蹲下,膝盖却猛地一软,单膝重重砸在血泥里。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捂住赵承那可怕的伤口,却不知该按向何处。
“不…成了…” 赵承咧开嘴,牙齿被血染得通红,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这个…太子…殿下…赐的…好运牌…给你…”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沾满他热血和体温的青铜小牌,塞进徐天胤同样血迹斑斑的手心。“替…替兄弟们…活…”
最后一个“活”字只吐出一半,便戛然而止。赵承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那只紧攥着脚踝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徐天胤握着那枚带着赵承最后体温的青铜牌,指关节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悲怆和愤怒,瞬间冲垮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直冲天灵盖。喉咙里堵着千钧巨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目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向烽燧堡外。
堡墙之外,是潮水般退去的北邙马贼,丢下更多的尸体。但更远处,尘烟滚滚,一面黑底金纹、绣着狰狞睚眦图案的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北邙王庭直属的精锐——金帐狼骑!他们并未参与攻城,只是冷酷地列阵在远方高坡上,如同耐心等待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秃鹫。
原来…烽燧堡这七百儿郎的浴血死战,不过是消耗边军精锐、吸引主力的诱饵!他们用血肉之躯填平了陷阱,却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徐天胤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沉闷如雷的号角声从东方的地平线传来!
呜呜呜——!
苍凉、雄浑,带着帝国特有的威严和力量感。
徐天胤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挣扎着,用卷刃的刀拄着地,一点点,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撑起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挪到烽燧堡残存最高的一处断墙边,死死抓住冰冷的、沾满血手印的墙砖,探身向外望去。
东方,如血的残阳之下,烟尘蔽日。无数玄黑色的旗帜,如同钢铁森林般耸立,反射着夕阳冰冷的光。甲胄鲜明,刀戟如林,沉默的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压来!那是帝国的玄甲重骑!援军…终于来了!可是…太晚了!
“嗬…嗬…” 徐天胤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是笑,还是哭?他分不清。他看着远处狼骑大纛下那个模糊的、披着华丽皮裘的身影——北邙的左贤王,又望向东方那沉默而强大的玄甲洪流。烽燧堡,这座边陲孤堡,像一个被遗忘在棋盘角落的弃子,用七百条性命,仅仅换来了一场迟到的、甚至可能是对方早已预判的援军。
血泪混着污泥,从徐天胤的眼角滑落。他握紧了手中那枚染血的青铜牌,冰冷的金属棱角刺痛掌心。七百条性命…七百张熟悉的面孔…赵承最后那句“替兄弟们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几乎将他压垮。
视野彻底被血色和黑暗吞没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玄甲军前锋大纛下,一员将领冷漠地挥手下令,指向的,并非撤退的狼骑,而是这座已成废墟、遍地死尸的烽燧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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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色封赏**
**第一节:荣光下的裂痕**
帝京的初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带着香灰和尘土的清冷味道。红墙金瓦的皇城,在薄薄的晨雾中肃穆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与塞外烽燧堡那混杂着血腥、硝烟和野草气息的风截然不同。这里的风,刮在脸上,是冷的,但冷得精致,冷得规矩,带着宫苑深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
徐天胤穿着一身崭新的、浆洗得硬挺的从六品昭武校尉官服,深青色的锦缎衬得他皮肤愈发黝黑粗糙。腰间的铜扣皮带勒得他有些不自在,脚上的薄底快靴踩在皇城御道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无声无息,却远不如塞外沾满泥泞和血痂的牛皮战靴来得踏实。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按在刀柄的手上——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与这身象征着荣耀与安逸的官服格格不入。
他走在长长的御道上,前后是同样受封的低阶军官。队伍沉默得压抑,只有整齐划一的、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两侧是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阳光,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将行走其中的人衬得渺小如蝼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名身披亮银明光铠、手持长戟的金吾卫肃立,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头盔下射出的目光锐利而冰冷,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让徐天胤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后背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宣——昭武校尉徐天胤等有功将士——觐见——!”
尖细、高亢、拖着长长尾音的太监唱喏声,如同冰冷的金属丝线,猛地刺破了皇极殿前广场的肃静,在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上激起阵阵回音。
徐天胤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宫廷特有熏香味道的冷空气涌入肺腑,压下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随着队列,迈步踏上通往皇极殿那高耸得令人眩晕的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踏在光洁冰冷的石阶上,都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台阶两侧,是更多如同钢铁森林般矗立的金吾卫,他们的铠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徐天胤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些面容肃杀、眼神锐利的禁军精锐,握着刀柄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这些守卫皇权的力量,与他熟悉的边军截然不同。边军的剽悍写在脸上,带着风沙的粗粝;而这些金吾卫,他们的力量是内敛的,冰冷的,如同打磨锋利的刀锋藏在华美的刀鞘之下,只为帝王出鞘。
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皇极殿广场铺陈开来,尽头是巍峨壮丽、金碧辉煌的皇极殿。殿前巨大的蟠龙金柱直插云霄,檐角蹲踞着形态各异的脊兽,在薄雾中显得有些狰狞。广场中央,巨大的铜鼎中燃烧着上好的香炭,袅袅青烟升腾,带着浓郁的、甚至有些甜腻的香气,试图掩盖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某种陈腐气息。
广场上已经按品阶站满了文武百官。朱紫色的高官袍服,青绿色的低阶官衣,如同精心排列的色块。他们微微垂首,姿态恭谨,静默无声,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人海”。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如同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刺向这群刚刚踏上广场的边军将士。
徐天胤感到一阵眩晕。这宏大的场面,这繁复的礼仪,这无处不在的压抑和窥探,比塞外面对千军万马的冲锋更让他感到不适和疲惫。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华服高冠的衮衮诸公。七百同袍的血…赵承临死前塞给他的青铜牌…在怀中似乎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胸口。这份用血肉换来的“荣光”,在此刻此地,显得如此虚幻而沉重。
冗长繁琐的封赏仪式开始了。司礼太监用那特有的、毫无起伏的腔调念诵着皇帝的嘉奖敕书,文辞华丽,歌功颂德,字字句句都在称颂天威浩荡,将士用命。一个个名字被唱出,一个个边军出身的军官出列,走到大殿丹墀之下,单膝跪地,接受象征性的赏赐——金银、绢帛、或是一纸晋升的敕牒。
徐天胤的名字被唱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出列。靴底踏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丹墀。他能感觉到两侧百官的目光更加集中了,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他走到指定的位置,单膝跪下,右手按在冰冷的金砖上,左手紧握着腰间的刀柄。
“臣,昭武校尉徐天胤,叩谢天恩。”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边地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沉稳,在寂静的广场上传出很远。
一个穿着绯红蟒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脚步无声地走到他面前。太监的眼神如同古井,毫无波澜,动作精准得像尺子量过。他掀开锦缎,托盘上是一对沉甸甸的、赤金打造的双鱼佩,象征着“忠勇”,还有一轴用锦带系好的敕牒。
徐天胤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托盘。金佩入手冰凉沉重,敕牒的锦缎触感柔滑。就在他准备谢恩起身的刹那——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猛地从皇极殿后方的宫苑深处炸开!紧接着,是砖石木料轰然坍塌的恐怖噪音!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硫磺与血肉焚烧混合的诡异恶臭,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猛烈气流裹挟着,瞬间席卷了整个皇极殿广场!
浓烟!滚滚的、漆黑如墨的浓烟,如同妖魔的巨口,带着无数跳跃的火星和灰烬,从东宫的方向冲天而起!顷刻间便遮住了半边天空!整个广场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便被彻底打破!
“走水啦——!东宫!是东宫——!”
“护驾!护驾!快护驾——!”
“太子!太子殿下还在里面——!”
凄厉、尖锐、带着无与伦比惊恐的太监和宫女尖叫声,如同利刃般撕裂了广场上庄严肃穆的空气!刚才还如同泥塑木雕般整齐肃立的官员队列,瞬间炸开了锅!惊恐、慌乱、不知所措!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有人吓得瘫软在地,有人失声尖叫,更多的人则惊恐地望向那冲天的烟柱火光,脸上血色尽褪!
金吾卫们反应极快,锵啷啷一片密集的拔刀声!原本拱卫皇极殿的阵型瞬间变动,一部分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丹墀,将皇帝和重臣护在核心,长戟对外,刀光闪烁,杀气凛然!另一部分则迅速冲向混乱的官员人群,试图维持秩序,粗暴的呵斥声和推搡声此起彼伏。
“肃静!不得喧哗!”
“退后!所有人退后!”
“擅闯丹墀者格杀勿论!”
徐天胤在巨响发生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猛地从单膝跪地的姿势弹起,如同绷紧的弓弦,右手闪电般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那双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混乱的源头——东宫方向那冲天的火光浓烟,又飞快地扫视着周围混乱的人群和如临大敌的金吾卫。
危险!
这是他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的信号!那爆炸的威力,那诡异的恶臭,绝非寻常走水!他下意识地将身体重心压低,脚下不丁不八,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攻击或闪避的姿态。手中的托盘早已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那对赤金双鱼佩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滚落到一边,无人理会。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官员们推搡着,惊叫着,试图逃离这危险的中心,又不知该逃向何方。金吾卫冰冷的刀锋和呵斥,更增添了恐慌。徐天胤像一块礁石,在混乱的人潮中屹立不动,目光警惕地搜索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看到了高台上,被重重甲胄护卫着的明黄身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了身。他看到宰相林文渊脸色煞白,胡须微颤,正急促地与身旁的几位重臣说着什么。他看到许多官员眼中,除了惊恐,还有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惊疑和算计。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一名穿着深紫色太监袍服、气息明显比普通太监更加阴鸷深沉的老太监,如同鬼魅般穿过混乱的人群,径直来到了徐天胤面前。他脚步极轻,落地无声,眼神阴冷,如同毒蛇锁定猎物。
“徐校尉,” 老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圣上口谕:着徐天胤,即刻前往东宫火场,查明火情,搜寻太子殿下踪迹!不得有误!”
徐天胤瞳孔猛地一缩!东宫火场?太子踪迹?在这种爆炸和大火之后?让他一个刚受封的边军校尉去?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这绝非寻常的差遣!这口谕本身,就透着浓浓的诡异和不祥!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想要质问,但老太监那阴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
“末将…领旨!” 徐天胤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抱拳沉声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别无选择。圣旨就是军令,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
老太监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模糊的弧度。他不再多言,侧身让开一步,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盯在徐天胤身上。
徐天胤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皇极殿广场,看了一眼那高踞丹墀之上、被重兵环绕的明黄身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烟尘和恐慌气息的冰冷空气。他猛地转身,不再理会身后的一切喧嚣和混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火光最盛、黑烟最浓的东宫方向,疾冲而去!
**第二节:东宫惊魂**
越靠近东宫,空气越是灼热难当。刺鼻的焦糊味和那股诡异的、仿佛硫磺与腐烂物混合的恶臭也越发浓烈,直冲脑门,令人几欲作呕。沿途一片狼藉,破碎的琉璃瓦、烧焦的木料、崩裂的砖石散落一地,被踩踏得更加混乱。惊慌失措的太监、宫女如同无头苍蝇般哭喊着奔逃,提着水桶、端着铜盆的侍卫和杂役脚步踉跄地来回奔跑,泼出的水在滚烫的地面上嗤嗤作响,腾起大片白雾,却如同杯水车薪。
“让开!都让开!” 徐天胤低吼着,凭借强健的体魄和敏捷的身手,在混乱的人流中强行挤开一条路。他目标明确,直扑火势最猛、爆炸声传来的核心区域——太子起居的承恩殿。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剧震!
承恩殿已然化作一片炼狱!原本宏伟的殿宇只剩下小半截焦黑的框架在烈火中扭曲呻吟,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巨大的梁柱倒塌下来,横七竖八地插在废墟中,上面跳动着贪婪的火焰。炽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火星和燃烧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片,在浓烟中狂乱飞舞。数条粗大的水龙正从远处对着火场喷射,水流冲击在火焰和滚烫的废墟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更浓烈的水汽和烟尘,却对核心区域的滔天烈焰收效甚微。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里面啊!” 一个披头散发、脸上沾满黑灰的老太监,被两个侍卫死死架着,正对着火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凄厉绝望。
徐天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飞快地扫视着火场边缘。金吾卫的精锐已经在外围拉起了警戒线,阻止任何人靠近。一些穿着内廷侍卫服饰的人正试图组织人手,用湿透的棉被等物,顶着灼人的热浪,冒险冲入火势稍弱、尚未完全坍塌的侧殿入口。
就是那里!
徐天胤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扯下身上那件碍事的崭新官服,露出里面黑色的劲装。随手从旁边一个惊呆了的杂役手里夺过一桶冰凉的井水,哗啦一声从头浇下!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浸透全身,也让他因灼热和紧张而有些发胀的头脑瞬间清醒。
“借过!” 他低喝一声,趁着外围金吾卫注意力被内廷侍卫的冒险行动吸引的瞬间,身体如同矫健的猎豹,猛地一个矮身冲刺,从两名金吾卫之间的空隙闪电般穿过!在对方反应过来发出呵斥之前,他已一个翻滚,避开几块坠落的燃烧木料,冲到了侧殿那摇摇欲坠、被浓烟封锁的入口旁!
“你!” 一个穿着内廷侍卫头目服饰的中年汉子,脸上被烟熏得黢黑,正指挥着人手,看到突然闯进来的徐天胤,厉声喝道,“什么人?!退出去!危险!”
“奉圣上口谕!搜寻太子殿下!” 徐天胤迎着对方惊怒的目光,沉声喝道,同时亮出了自己腰间的昭武校尉腰牌。他的声音在火场的爆裂和轰鸣声中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那侍卫头目明显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圣上口谕?这个时候?派一个边军校尉来?但徐天胤腰间的官牌和那股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凛冽气势,让他下意识地不敢阻拦。
徐天胤不再理会他。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块从地上捡起的湿布捂住口鼻,毫不犹豫地躬身冲入了那浓烟弥漫、热浪灼人的侧殿入口!
眼前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和灼热的红色所充斥!能见度不足三步!滚烫的气流灼烧着裸露的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肺部火辣辣地疼。耳边是火焰贪婪吞噬一切的噼啪声、木料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远处水龙冲击的轰鸣声交织成的死亡交响乐。
他凭借着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方向感和对危险的直觉,在浓烟和倒塌的障碍物间艰难穿行。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只能眯成一条缝,依靠模糊的轮廓和脚下的触感来判断。脚下是滚烫的瓦砾和焦炭,不时踩到烧焦的、触感不明的物体。
突然,他脚下踢到了一个东西!硬物!在焦炭和灰烬中。
他立刻蹲下,不顾灼热的地面烫手,飞快地用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灰烬。浓烟中,一个物件显露出来——是半块玉佩!通体是温润的羊脂白玉,但边缘已经被高温灼烤得发黑开裂。玉佩的雕工极其精美,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形态威严的五爪龙纹!龙首高昂,龙爪遒劲有力,透着一股皇家特有的尊贵与威压。这绝非寻常之物!
龙纹玉佩!而且只有半块!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崩碎的!
徐天胤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飞快地将这半块温热的玉佩揣入怀中。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玉佩旁边不远处,灰烬掩盖下的一小片异色吸引。
那是…一片布料?颜色…是深青色?和他身上脱掉的崭新官服颜色几乎一样!
他立刻拨开灰烬。果然!是一片被烧焦了边缘的深青色锦缎官服碎片!上面似乎还粘着些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东西…
徐天胤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塞外烽燧堡的血色,赵承临死前的嘱托,怀中那枚染血的青铜牌,还有这诡异的爆炸和大火,这半块龙纹玉佩,这片深青色的官服碎片…无数线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一个模糊却极其可怕的轮廓正在快速形成!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浓烟,死死盯向侧殿更深处,那被火焰和浓烟完全吞噬的主殿方向!太子…太子殿下…难道真的…
就在这时!
“什么人?!”
“站住!别动!”
“有刺客——!”
外面突然传来内廷侍卫惊恐的厉喝和兵刃交击的刺耳锐鸣!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不好!
徐天胤浑身汗毛倒竖!危险!致命的危险!不是来自这熊熊烈火,而是来自人!他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进来的侧殿入口方向冲去!动作快如鬼魅!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他冲出浓烟弥漫的侧殿入口,视线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刹那——
嗖!嗖!嗖!
三道凌厉至极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从三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撕裂灼热的空气,带着致命的寒芒,直取他上中下三路要害!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三道模糊的残影!角度之刁钻,时机之狠辣,显然是早已埋伏在此的绝顶高手!
刺杀!灭口!
**第三节:亡命开端**
杀机临头,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徐天胤在塞外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战斗本能被彻底激发!他没有试图去完全闪避那三道快如闪电的寒芒——那根本不可能。身体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猛地向后一个极限的铁板桥!腰腹核心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整个人几乎与地面平行!
嗤!嗤!
两道寒光贴着他的鼻尖和胸前掠过,冰冷的锋芒甚至割断了他几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第三道寒光,则擦着他急速扭转的小腿外侧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和一片灼热的刺痛!
险之又险!
身体在完成铁板桥的瞬间,徐天胤的右手已经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横刀!刀光如同暗夜中乍现的冷电,带着决绝的杀伐之气,没有半分犹豫,循着杀意最浓的方向,斜劈而上!不是防御,而是最凌厉的反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四溅!
徐天胤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剧痛!刀锋仿佛砍在了一座移动的铁山上!借着反震之力,他顺势一个狼狈的翻滚,卸去力道,半跪在地,横刀护在身前,这才看清袭击者。
三个黑衣人!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全身包裹在紧身的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情感的眸子。他们手持的并非制式刀剑,而是造型奇特的短刃,刃身弯曲如蛇,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刚才与他硬拼一记的那个黑衣人,只是微微晃了一下身形,足见其力量之强横。另外两人则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散开,堵住了他左右两侧的退路,动作迅捷诡异,显然擅长合击之术。
“拿下!死活不论!”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徐天胤身后传来,带着刻骨的杀意。
徐天胤猛地回头!只见刚才那个在皇极殿广场传旨的紫袍老太监,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侧殿入口附近!他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冰冷刺骨的寒光,牢牢锁定在徐天胤身上!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而更让徐天胤心头发冷的是,原本在火场外围警戒的金吾卫和内廷侍卫,此刻竟像是完全没看到这发生在咫尺之遥的刺杀!他们背对着这边,依旧在维持着外围的秩序,或者紧张地盯着主殿的大火,仿佛徐天胤和这三个杀手以及那紫袍太监,完全处于另一个被隔绝的空间!
陷阱!这是精心为他准备的死局!从传旨那一刻起,或许更早!这东宫大火,这所谓的搜寻太子,都是一个引他入彀的饵!
“杀!” 紫袍太监冰冷地吐出一个字。
三个黑衣杀手如同接到了指令的傀儡,瞬间动了!没有呐喊,没有多余的动作,三道黑影如同三道致命的黑色闪电,从三个方向同时扑向徐天胤!短刃撕裂空气,带起的劲风割得人皮肤生疼!幽蓝的刃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瞬间笼罩了徐天胤周身要害!
徐天胤瞳孔紧缩!他经历过无数血战,但这三个杀手的配合默契程度和招式的狠辣诡异,远超寻常边军悍卒!这是专门训练出来用于暗杀和灭口的顶尖高手!一对一他尚可周旋,一对三,在这狭小混乱、又有火场阻隔的空间,几乎是必死之局!
不能硬拼!必须冲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徐天胤做出了决断!他猛地将手中横刀朝着正面扑来的杀手狠狠掷出!灌注了全身力量的长刀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射对方胸膛!这一掷不求杀敌,只求逼退!
同时,他身体不退反进,脚下猛地一蹬滚烫的地面,整个人如同炮弹般,朝着左侧那个因为掷刀动作而稍显分神的杀手撞去!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那左侧杀手显然没料到徐天胤如此悍勇,面对合击不退反进,直取自己!他手中的毒刃已经递出,招式用老,仓促间只能手腕一翻,毒刃划向徐天胤撞来的脖颈!
徐天胤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根本不闪不避,只是猛地一偏头!毒刃擦着他的颈侧掠过,带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而他蓄满力量的左肩,如同攻城锤般,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杀手的胸口!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那杀手闷哼一声,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一根燃烧的断柱上,火星四溅!
缺口打开了!
徐天胤撞飞左侧杀手,甚至来不及感受颈侧的剧痛和可能中毒的眩晕感,身体借着冲撞之力,毫不停留,如同游鱼般从那打开的缺口处冲了出去!直扑火场外围!
“废物!” 紫袍太监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怒意。
另外两名杀手反应极快,立刻转身追击!他们身法诡异,速度竟比徐天胤全力爆发还要快上一线!两道毒蛇般的幽蓝刃光,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刺向徐天胤的后心和腰眼!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就在这危急关头——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从混乱的人群上空划过,在空中炸开一团醒目的红色烟雾!
“有刺客!放箭!保护大人!” 外围,不知哪个内廷侍卫头目看到响箭信号,又瞥见徐天胤被黑衣人追杀,下意识地以为是刺客突围,惊恐地嘶声下令!
嗖嗖嗖嗖——!
一片密集的箭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从外围的金吾卫和内廷侍卫方向,无差别地覆盖了徐天胤以及他身后紧追不舍的两名黑衣杀手所在的区域!
该死!徐天胤心中大骂!这些蠢货!
他再也顾不上身后的追兵,猛地一个贴地翻滚,狼狈不堪地躲到一堆倒塌燃烧的巨大房梁后面!咄咄咄!箭矢如同雨点般钉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以及身后的废墟上,火星四溅!
噗!噗!
两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响起,伴随着两声短促的、压抑的惨哼!
徐天胤躲在掩体后,剧烈喘息,冷汗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流下。他微微探头,只见刚才追得最近的那两名黑衣杀手,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差别箭雨射成了刺猬!一人被射穿咽喉,一人被数支箭矢钉在焦黑的墙壁上,已然毙命!而那个被他撞飞的杀手,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死是活。
紫袍太监的身影,也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和浓烟之中。
箭雨稍歇。
“刺客死了!”
“快!看看还有没有同伙!”
侍卫们呼喝着围了上来。
徐天胤背靠着滚烫的断梁,心脏狂跳,颈侧的伤口传来阵阵麻痹感,眼前也有些发黑。他飞快地摸了一下伤口,指尖沾上暗红色的血,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微微发黑发麻!
毒!那淬毒的短刃!
更糟糕的是,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发号施令的内廷侍卫头目,正带着几个手下,脸色阴沉地朝他藏身的地方快速逼近!目光警惕而冰冷,手中的刀已然出鞘!
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否则必死无疑!
徐天胤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驱散了眩晕感!他看准侍卫们被那两具杀手尸体吸引注意力的瞬间,身体如同狸猫般从断梁的另一侧窜出!没有冲向人群,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朝着火势尚未完全蔓延、但同样浓烟滚滚、建筑倒塌更为严重的东宫后苑深处冲去!
“站住!”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放箭!放箭!”
身后传来侍卫们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再次响起的弓弦声!
徐天胤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在断壁残垣、燃烧的杂物和呛人的浓烟中左冲右突,如同矫健的猿猴。箭矢呼啸着从他身边、头顶飞过,钉在墙壁和木料上,咄咄作响。他感觉到后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似乎被一支流矢擦过,但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
冲!冲出这片死地!
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但庭院中央的假山已经崩塌,一个巨大的、冒着浓烟和热气的深坑出现在那里,显然是爆炸的中心点之一。坑洞边缘,焦黑一片。
就在徐天胤即将冲过这片开阔地时,异变再生!
一道紫色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从崩塌假山后的一处浓烟阴影中悄无声息地闪出!速度之快,远超刚才那三名黑衣杀手,如同鬼魅瞬移!来人身材高挑,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紫色斗篷之中,脸上似乎还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冷冽如寒潭、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眼眸。
紫衣人手中没有兵器,但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紫色光晕,带着令人心悸的波动!他(她?)的目标极其明确,正是亡命奔逃的徐天胤!
前有神秘莫测的紫衣人拦截,后有追兵和箭雨!徐天胤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狠厉,握紧了拳头,准备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然而,那紫衣人接下来的动作,却完全出乎徐天胤的意料!
紫衣人并未攻击!那双萦绕着紫色光晕的手,快如闪电般朝着徐天胤身侧一处被浓烟笼罩的、看似坚固的宫墙虚按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震荡灵魂的嗡鸣响起!
那处看似厚实的宫墙,在紫色光晕触及的瞬间,墙体表面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紧接着,墙体内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无数细密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
“走!” 一个清冷、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直接在徐天胤耳边响起!是那紫衣人!
话音未落,紫衣人身影一晃,已经挡在了徐天胤和追兵之间!他(她)双臂张开,宽大的紫色斗篷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场以他(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空气中仿佛凝结了一层粘稠的胶质,那些呼啸而至的箭矢,射入这片力场后,速度骤然锐减,如同陷入了泥沼,最终无力地坠落在地!
徐天胤没有任何犹豫!这是唯一的生机!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面布满裂纹的宫墙狠狠撞去!
“轰隆——!”
本就被紫衣人奇异力量震裂的宫墙,在徐天胤合身一撞之下,如同朽木般轰然倒塌!破开了一个足以容人通过的大洞!墙外,是皇城外围更深的巷道和未知的黑暗!
烟尘弥漫!
徐天胤的身影消失在破洞之外。
几乎就在同时,紫袍老太监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冷身影,也鬼魅般出现在了庭院之中!他看了一眼挡在追兵面前的紫衣人,又看了一眼徐天胤撞破的墙洞,深陷的眼窝中寒芒爆射!一股比那紫衣人更为恐怖、更为阴沉、仿佛来自九幽深渊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温度骤降!
“是你…” 紫袍太监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丝忌惮,“坏我大事…找死!”
他枯瘦如鹰爪的双手猛地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指甲漆黑尖锐,萦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气!那黑气翻涌着,隐隐形成狰狞的鬼面,无声地嘶嚎!周围的火焰仿佛都被这阴寒的气息压制,光芒黯淡下去!
紫衣人兜帽下的目光凝重到了极点,萦绕在双手的紫色光晕瞬间暴涨,如同燃烧的紫色火焰!他(她)的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了一个防御的架势,气息沉凝如山岳。
一场远超凡人想象的、无声而致命的交锋,在这残破的庭院中,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背景下,骤然爆发!无形的力场剧烈碰撞,扭曲了光线,震碎了地面残留的瓦砾!那些冲上来的侍卫,仅仅是靠近那交锋的中心区域,就被逸散的恐怖力量震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然而这一切,亡命奔逃的徐天胤已经无法知晓。他冲入黑暗的巷道,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后的剧痛。颈侧的伤口麻痹感越来越强,头晕目眩。身后皇城东宫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爆裂声、还有那两股让他灵魂都感到战栗的恐怖气息碰撞的余波,隐隐传来。
他踉跄着,扶着冰冷的墙壁,辨不清方向,只知道必须远离,远离那座吞噬了太子、也即将吞噬他的血色皇城!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黑暗曲折、散发着垃圾和污水恶臭的小巷,身后的喧嚣和火光终于被重重叠叠的屋舍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体力透支到了极限,毒性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
前方,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庙门歪斜,蛛网密布,在寒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倒塌。
徐天胤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重重地撞开虚掩的庙门,一头栽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庙内残破的神龛下,蜷缩着一个同样狼狈的、穿着破烂灰布衣裙的瘦弱身影…
黑暗,彻底吞没了他。
**第四节:诏狱疑影**
刺骨的冰冷,混杂着陈年灰尘和霉烂木头的气味,刺激着徐天胤的鼻腔,将他从深沉的昏迷中强行拽回一丝意识。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底部,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颈侧那道被毒刃划开的伤口,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又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麻痹感伴随着尖锐的刺痛,一阵阵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更糟糕的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那是被紫袍太监无形气势震伤的内腑在抗议。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土地庙破败腐朽的屋顶,巨大的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悬挂在断裂的椽木之间,随着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冷风轻轻摇曳。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面,硌得骨头生疼。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腐烂的木头、以及…一丝淡淡的、清冽的草药气息?
他猛地想起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那个身影!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徐天胤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警惕地环顾四周。
神龛下,一堆相对干燥的枯草上,蜷缩着一个人。正是他昏迷前瞥见的那个身影。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多处磨损的灰布衣裙,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似乎也疲惫到了极点,此刻正抱着膝盖沉睡着,头枕在臂弯里,露出一段纤细苍白的脖颈。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是她?徐天胤眉头紧锁。一个普通的流民女子?怎么会在这破庙里?又恰好在他昏迷时出现?是巧合?还是…又一个陷阱?经历了皇城东宫那场精心设计的杀局,徐天胤此刻对任何“巧合”都抱有十二万分的警惕。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刀不在!心中猛地一沉!他立刻低头查看,还好,怀中贴身收藏的东西还在:那半块温润中带着焦痕的龙纹玉佩,触手冰凉沉重;赵承临死前塞给他的那枚染血的青铜小牌,棱角硌着掌心;还有…那片在火场灰烬中找到的深青色官服碎片!
看到这片碎片,徐天胤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弑杀储君的滔天污名!东宫那场诡异的大火!致命的埋伏!紫袍太监阴冷如毒蛇的目光!这一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必须弄清楚真相!必须洗刷污名!为了死去的七百烽燧堡兄弟!为了赵承那句“替兄弟们活”!也为了他自己!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了颈侧的伤口,一阵剧烈的麻痹和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声闷哼惊动了神龛下的女子。
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眸,如同初融的雪山湖水,倒映着破庙顶棚缝隙漏下的微光,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然而,此刻这双清澈的眸子里,却充满了迷茫、惊惶和…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恐惧。她看到徐天胤醒了,正挣扎着坐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抱紧了膝盖,灰布衣裙下的肩膀微微颤抖。
“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飘零的柳絮,“你…你流了好多血…我…我帮你简单包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徐天胤颈侧,那里胡乱缠着一条从她灰布裙摆上撕下的布条,已经被渗出的黑血染透了大半。
徐天胤没有立刻回答。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审视着这个女子。她的恐惧和迷茫不似作伪,那清澈的眼神也非伪装能轻易达到。她看起来虚弱不堪,脸上带着营养不良的菜色,手指纤细,掌心却有几个新鲜的、被枯草划破的细小伤口。一个普通的、落难的弱女子?
“多谢。” 徐天胤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我叫徐天胤。你是谁?为何在此?”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但常年军旅生涯养成的冷硬气质,依旧让话语显得冷冰冰的。
女子似乎被他冷硬的语气又吓了一跳,身体又往后缩了缩,眼神更加慌乱。“我…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了…头…头好痛…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痛苦地蹙起秀气的眉头,伸出苍白的手指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去哪里…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好大的火…好可怕…” 她说着,身体蜷缩得更紧,眼中泛起无助的泪光。
失忆?徐天胤眉头皱得更紧。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这失忆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如果是假的…这演技未免太过逼真。他暂时无法判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哗啦声,由远及近,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朝着破庙涌来!脚步声沉重而充满压迫感,绝非寻常衙役!
“搜!仔细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圣上有旨,缉拿弑储钦犯徐天胤!胆敢窝藏者,同罪论处!”
冷酷威严的呼喝声穿透破庙腐朽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是金吾卫!还有内廷侍卫!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
徐天胤脸色剧变!体内的剧痛和麻痹感瞬间被强烈的危机感压下!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牵扯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强忍着,一把抓起了靠在神龛边的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木棍。
“快走!” 他低吼一声,一把抓住还在惊恐茫然中的女子的手腕,入手冰凉纤细。他顾不上许多,拉着她就想从土地庙的后窗翻出去。
“啊!” 女子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轻呼一声,身体踉跄,手腕被抓得生疼。
晚了!
“砰——!”
破庙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踹开!腐朽的门板碎裂飞溅!
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将昏暗的破庙照得亮如白昼!
门外,是层层叠叠、如同钢铁城墙般的金吾卫!他们身披明光铠,头盔下的目光冰冷如铁,手中的长戟和横刀闪烁着森然的寒光!为首的,正是那个在火场指挥、下令放箭的内廷侍卫头目!他此刻脸色阴沉如水,手中紧握着一柄雪亮的腰刀,目光如同毒钩,瞬间锁定了庙内的徐天胤和被他拉着的女子!
“徐天胤!弑杀储君,罪大恶极!还不束手就擒!” 侍卫头目厉声大喝,声震屋瓦!他身后的金吾卫齐刷刷上前一步,长戟前指,形成一片冰冷的死亡森林!
被徐天胤拉着的女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她吓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抓住徐天胤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徐天胤的心沉到了谷底。前有堵截,后有…这破庙根本没有后路!唯一的后窗也被金吾卫的火光和人影堵死!他拉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失忆了的女子,自己身中剧毒,内腑受创,面对如狼似虎的金吾卫精锐…绝境!真正的绝境!
他握紧了手中的粗木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横竖是死,不如拼了!至少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剑拔弩张之际——
“且慢!”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突然从金吾卫队列后方传来!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杀意,传入破庙之中,也让杀气腾腾的金吾卫们动作微微一滞。
人群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
一个穿着深紫色仙鹤补子官袍的老者,在一名手持拂尘的中年太监的陪同下,缓步走到了庙门前。老者身形清癯,面容古拙,花白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正是当朝宰相——林文渊!他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庙内狼狈不堪的徐天胤和惊恐万状的女子,最终落在为首的那名内廷侍卫头目身上。
“林相!” 侍卫头目显然认得林文渊,脸色微变,连忙躬身行礼,但手中的刀并未放下,语气依旧强硬,“卑职奉圣命,缉拿弑储钦犯徐天胤!此人穷凶极恶,拒捕杀伤侍卫数人!请林相莫要阻拦!”
“圣命?” 林文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本相自然知晓。但,东宫大火,太子罹难,干系重大,疑点重重。徐天胤是唯一深入火场又活着出来的人,更是关键人证!若就地处决,死无对证,这弑储的滔天大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告慰太子在天之灵?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是否有人欲盖弥彰?!”
林文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质问,目光如同两柄利剑,直刺那侍卫头目!
侍卫头目被问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翕动,却一时语塞。林文渊的话,句句诛心!直接点出了此案的关键和疑点!他一个小小的内廷侍卫头目,如何敢承担“灭口”和“欲盖弥彰”的干系?
“更何况,” 林文渊语气稍缓,目光扫过徐天胤和他身边瑟瑟发抖的女子,意有所指,“此女又是何人?为何与钦犯同在一处?是共犯?还是人质?或是…另有隐情?难道也要一并格杀,不留活口吗?”
那侍卫头目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奉命捉拿徐天胤,死活不论,但林文渊突然出现,字字句句都扣着“疑点”和“人证”,更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也牵扯进来…这浑水,他趟不起!
“林相…这…卑职也是奉命行事…” 侍卫头目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惶恐。
林文渊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徐天胤,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徐天胤,”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圣上有旨,命本相主审东宫一案。你身涉此案,疑点重重,需随本相前往诏狱,听候审讯。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可愿束手就擒,随本相走这一趟?”
诏狱?徐天胤心中冷笑。那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进去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出来?又有几个能说出真相?这林文渊…是真要查案?还是…另一场更精密的杀局的开端?
他的目光扫过庙外密密麻麻、刀戟森然的金吾卫,又感受到颈侧伤口那越来越强烈的麻痹感,还有身边女子那无法作伪的惊恐颤抖。冲出去?以他现在的状态,带着一个拖累,面对精锐的金吾卫,绝无生路!留下来?进诏狱?更是九死一生!
但…林文渊的话,至少给了他一线转机!一线可能接触到真相、洗刷污名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渺茫如风中残烛,也总比立刻被乱刀分尸、死得不明不白要好!
电光火石间,徐天胤心中已有了决断。他缓缓松开了紧握木棍的手,任由那粗糙的棍子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挺直了伤痕累累的脊梁,尽管每一步都牵扯着剧痛,他依旧站得笔直,如同塞外饱经风霜却永不倒下的胡杨。他迎上林文渊深邃的目光,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末将…愿随林相前往诏狱。是非曲直,但求水落石出!”
**第五节:雪夜追凶**
诏狱。
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寒和血腥气。它位于皇城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由巨大的条石垒砌而成,深入地下,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以及一种绝望的、如同腐肉般的死亡气息。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是一间间低矮坚固、仅容一人蜷缩的铁牢,厚重的铁门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窥孔。墙壁上凝结着深褐色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污垢,触手冰冷滑腻。
徐天胤被粗暴地推搡着,穿过这如同地狱回廊般的通道。沉重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脚,冰冷的铁环摩擦着被毒刃划伤的颈侧伤口,带来阵阵刺痛和麻痹。每一步都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通道中回荡,格外刺耳。偶尔从某个牢房的窥孔中,会传来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或是野兽般的绝望嘶嚎,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更添几分恐怖。
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石室中。没有窗户,只有墙壁高处一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石室中央固定着一副沉重的木枷。他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囚服,颈部和双手被死死地卡在木枷的孔洞里,以一种极其屈辱和痛苦的姿势站立着,无法坐下,更无法躺下。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送饭狱卒那冰冷麻木的眼神和放下粗劣食物时铁门开启的哐当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没有审讯,没有拷问。但这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他们想用这绝对的黑暗、寒冷、孤寂和肉体的痛苦,先摧毁他的意志。
徐天胤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颈部和手腕被木枷边缘磨破的疼痛,忍受着伤口毒素带来的麻痹和眩晕,忍受着腹中的饥饿和刺骨的寒冷。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遍遍在脑海中梳理着东宫之变:那诡异的爆炸,那半块龙纹玉佩,那片深青色的官服碎片,紫袍太监的阴冷,黑衣杀手的狠辣,还有…林文渊那意味深长的介入。
林文渊…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主持公道的清流?还是…更高层面博弈的棋子?或者,也是那幕后黑手之一?徐天胤不敢轻易下结论。但他知道,林文渊的出现,至少暂时保住了他的命,也给了他一丝渺茫的机会。他必须活下去,等到提审的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就在徐天胤的体力即将被这酷刑般的禁锢彻底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
石室厚重的铁门外,传来了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不是狱卒那种拖沓而沉重的脚步,而是急促、轻盈、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紧张感!
徐天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门口!
铁门下方那个狭小的送饭口,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没有食物递进来,反而塞进来一团揉皱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破布!破布上,似乎用某种暗红色的液体,潦草地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像是一只被折断的翅膀,又像是一道撕裂的闪电!
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和急促的声音,如同鬼魂的低语,从送饭口传了进来,断断续续:
“…快…快逃…他们要…灭口…证据…玄甲卫…赵明…死了…城外…乱葬岗…玉佩…不止…半块…”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随即,门外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紧接着是身体沉重倒地的声音!然后,是拖拽重物的摩擦声,由近及远,迅速消失!
一切重归死寂!只有那团带着血腥符号的破布,静静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徐天胤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灭口!玄甲卫赵明死了?城外乱葬岗?证据?玉佩不止半块?!
信息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赵明!他认识!烽燧堡血战之前,赵明曾是玄甲军派往边地轮戍的一名骁骑尉,为人豪爽正直,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怎么会死?还死在乱葬岗?他死前留下了证据?和那半块龙纹玉佩有关?!
那送信的人是谁?显然也是诏狱中人,而且知道内情!他(她)冒着生命危险送来这警告,随即就被灭口了!这诏狱,早已被渗透成了筛子!林文渊所谓的“提审”,恐怕永远也等不到了!等待他的,只有悄无声息的灭口!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和麻痹!不能坐以待毙!
他猛地挣扎起来!沉重的木枷被他扯得哐当作响!他尝试着扭动手腕,试图从那卡死的孔洞中挣脱出来。但木枷设计得极其歹毒,越是挣扎,卡得越紧,粗糙的木头边缘深深陷入皮肉,鲜血顺着小臂流下!
不行!蛮力挣脱不开!
徐天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剧烈喘息着,目光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石室中扫视。墙壁光滑冰冷,唯一的通风口高不可及。地面…是坚硬的石板。木枷…固定在地上…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木枷连接地面的那根粗大的木桩上!木桩深深打入地下,与木枷本体用巨大的铁钉和榫卯结构固定。
铁钉!榫卯!
徐天胤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身体向后仰去!同时,双脚死死蹬住地面!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扭曲声响起!
他用的是巧劲!不是挣脱,而是试图利用身体后仰的力量,去撼动那根固定木枷的木桩与地面连接的根部!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后仰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钻心!颈部的伤口更是被木枷边缘摩擦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囚服的前襟!
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断裂声!终于响起!
不是木桩断了,而是木桩与地面连接处一块不太牢固的石板,在徐天胤持续不断的、近乎自残般的猛烈后拽下,碎裂了!木桩根部松动了一丝!
就是现在!
徐天胤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再后仰,而是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前扑去!同时,腰部、肩膀、手臂的肌肉瞬间爆发出恐怖的协调力量!
“给我——开!”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哐当!咔嚓!”
一声巨响!那根粗大的木桩,硬生生被他从松动的地面石板中拔了出来!带着固定在其上的沉重木枷!徐天胤整个人带着这副沉重的“枷锁”,如同失控的巨石,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但他成功了!木枷虽然还套在他身上,但已脱离了地面的固定!
他顾不上剧痛,挣扎着翻身坐起。双手还被卡在木枷的孔洞里,但双腿已经获得了自由!他艰难地移动着,用带着沉重木枷的身体,狠狠撞向石室那厚重的铁门!
哐!哐!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牢狱通道中如同惊雷般炸响!
“来人!有人越狱!”
“快!甲字七号牢房!”
远处立刻传来了狱卒惊恐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徐天胤知道时间不多了!他更加疯狂地撞击着铁门!每一次撞击都让木枷震动,摩擦着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终于!
“哐当!” 一声!铁门外的门栓,在他近乎蛮牛般不顾一切的撞击下,竟然被硬生生撞断了!沉重的铁门猛地向内弹开!
门外通道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也照亮了门口两个闻声赶来、正目瞪口呆、手持水火棍的狱卒!
徐天胤眼中凶光一闪!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沉重的木枷,合身朝着离他最近的那个狱卒狠狠撞去!
“砰!” 那狱卒猝不及防,被这携带着巨大冲击力的“人形枷锁”撞得胸骨塌陷,口喷鲜血,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石壁上昏死过去!
另一个狱卒吓得魂飞魄散,举起水火棍就想砸下!
徐天胤动作更快!他虽然双手被缚,但双腿尚能活动!在撞飞第一个狱卒的同时,他身体借着冲势猛地一旋,右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出!灌注了全身力量的一脚,精准地踹在第二个狱卒的膝弯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 狱卒发出凄厉的惨叫,抱着扭曲变形的膝盖滚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徐天胤剧烈喘息着,汗水、血水混合着灰尘,糊满了他的脸。他看也不看地上哀嚎的狱卒,目光飞快地扫过通道。远处,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正迅速逼近!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带着这副沉重的木枷,他根本跑不远!
他的目光落在第一个被他撞晕的狱卒腰间——那里挂着一串钥匙!
徐天胤立刻扑过去,用牙齿艰难地咬住那串冰冷的钥匙,拖拽到自己身前。他忍着剧痛,尝试着用被卡在木枷孔洞里的手指,笨拙地去摸索钥匙,试图找到能打开手脚镣铐和木枷的那一把。
汗水模糊了视线,手指因为长时间缺血和摩擦而麻木不听使唤。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照亮了通道的拐角!
“在那里!抓住他!”
“放箭!快放箭!”
终于!在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下,徐天胤的手指颤抖着,摸到了一把形状奇特的钥匙!他凭借着感觉,将钥匙艰难地捅进了木枷颈部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天籁!
颈部的木枷应声弹开!沉重的枷板砸落在地!
双手瞬间恢复了部分自由!徐天胤来不及喘息,立刻用解放出来的双手,飞快地找到钥匙,打开了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
沉重的铁链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几乎就在同时!
嗖!嗖!嗖!
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通道拐角处激射而至!钉在他刚才所在位置附近的墙壁和地面上,火星四溅!
徐天胤一个狼狈的翻滚,避开箭矢,抓起地上狱卒掉落的一柄腰刀,头也不回地朝着通道更深、更黑暗的方向亡命狂奔!身后,是追兵愤怒的咆哮和密集的箭矢破空声!
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在迷宫般复杂的诏狱通道中左冲右突。凭借着过人的方向感和在战场上磨砺出的直觉,他专挑阴暗狭窄、岔路繁多的支道逃窜。追兵的呼喝声和脚步声时而逼近,时而被复杂的结构阻挡。沿途遇到零星的狱卒,都被他如同凶神恶煞般瞬间击倒或逼退!
不知闯过了多少道门户,撞翻了多少障碍,徐天胤终于冲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通道尽头!前方,是一扇厚重的、布满锈迹的铁门!门上方,有一个狭窄的、被铁条封死的通风口!冰冷的、带着雪花的寒风正从那里灌入!
这里是诏狱靠近皇城边缘的区域!
徐天胤心中一喜!他毫不犹豫,挥起手中的腰刀,灌注全力,狠狠劈向门上的铁锁!
铛!铛!铛!
火星迸溅!铁锁纹丝不动!这铁门和锁显然比普通牢门坚固太多!
追兵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已经出现在身后的通道口!呼喝声清晰可闻!
“他跑不了!堵住出口!”
“放箭!”
徐天胤心急如焚!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狭窄的、被铁条封死的通风口!那铁条只有手臂粗细,间距约有两拳宽!
拼了!
他猛地将腰刀插回腰间,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然后如同矫健的猿猴般猛地冲刺起跳!双手精准地抓住了两根冰冷的铁条!强大的臂力瞬间爆发!他引体向上,同时身体如同灵蛇般扭曲,利用惊人的柔韧性,硬生生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挤了出去!
嗤啦!粗糙的铁条和冰冷的墙壁将他本就破烂的囚服撕扯得更加褴褛,后背和肩膀瞬间添上数道深深的血痕!但他成功了!
身体穿过通风口,重重地摔落在外面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瞬间将他包裹!
他抬起头。
眼前,是帝京被茫茫大雪覆盖的、沉睡在黑暗中的连绵屋脊。身后,是如同巨兽般蛰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皇城诏狱。追兵的叫喊声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变得模糊不清。
他自由了!暂时地。
徐天胤挣扎着爬起身,冰冷的雪片落在他滚烫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如同深渊入口般的通风口,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头扎进了帝京无边无际的风雪和黑暗之中。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覆盖了他留下的足迹,也掩盖了这座巨大城市所有的肮脏与血腥。只有呼啸的寒风,如同冤魂的呜咽,在空旷的街巷间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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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如同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徐天胤的脸上、身上。单薄的囚服早已被寒风打透,湿透的后背伤口更是传来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冰寒。失血、剧毒、内伤、还有强行挣脱木枷和挤过狭窄通风口带来的二次创伤,如同无数只饥饿的蚂蚁,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和体力。每一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中,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痛。
帝京的夜,在狂风暴雪的肆虐下,显得格外死寂。高门大户紧闭着朱门,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雪中疯狂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偶尔有打更人缩着脖子、敲着梆子匆匆走过,那单调而悠远的声音,更添几分凄凉。
徐天胤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该逃向何方。他像一只被猎犬追逐、受了重伤的野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迷宫般的街巷中跌跌撞撞地穿行。意识在剧痛和严寒的夹击下,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赵承临死前塞给他的青铜牌、那半块冰冷的龙纹玉佩、东宫火场灰烬中的官服碎片、紫袍太监阴毒的眼神、诏狱中那带血的警告布团…无数画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碰撞!
玄甲卫赵明…死了…乱葬岗…证据…玉佩不止半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必须去乱葬岗!必须找到赵明!找到他留下的东西!那是他洗刷污名、揪出幕后黑手唯一的线索!否则,他就算逃出诏狱,也逃不过天下通缉,最终只会像野狗一样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背负着弑杀储君的万世骂名!
凭着模糊的方向感和对帝京外围地形的依稀记忆(他在边军时曾短暂驻防过京畿),徐天胤咬紧牙关,朝着城西的方向艰难挪动。乱葬岗,就在西郊一处荒僻的山坳里。
风雪越来越大,视野变得一片苍茫。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四肢的知觉越来越麻木。颈侧的伤口,麻痹感已经蔓延到了半边脸颊,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眩晕。他扶着一堵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白色的雾气刚呼出就被寒风撕碎。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随时都可能栽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
难道…就要倒在这里了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
“呃…!”
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伴随着重物坠地的声音,从不远处一条更加狭窄阴暗的巷道里传来!
这声音在死寂的风雪夜中异常刺耳!
徐天胤猛地一个激灵!如同被冰水浇头,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起一丝锐利!危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夺来的那柄狱卒腰刀!虽然刀身冰冷,却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强撑着身体,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挪到巷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向巷内望去。
巷子深处,一片狼藉。积雪被践踏得一片混乱,几滩刺目的、尚未被大雪完全覆盖的暗红色血迹,在雪地上显得格外狰狞。一个穿着玄黑色轻甲的身影,正背对着巷口,蜷缩着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