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把操场晒得发白,苏晚棠攥着褪色的帆布包站在篮球架下,后颈被晒出一层薄汗。
她望着眼前西装革履的男人——李承泽,支教学校的数学老师,也是她相恋三年的未婚夫。
此刻他手里捏着的红底烫金订婚书被撕成两半,碎纸片正从指缝间簌簌往下掉。
“苏老师,”李承泽推了推金丝眼镜,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我妈托人算了八字,说你命里带衰。”他垂眸瞥过她沾着粉笔灰的蓝布衫,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再说了,你不过是个农村丫头,凭什么当我李家的媳妇?”
围观的老师和学生渐渐围拢,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苍蝇似的往耳朵里钻。“听说她妈早没了,爹在乡下种水稻”“支教老师转正名额本来有她的,这下悬了”......苏晚棠的指甲掐进掌心,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向胸口。
那里贴着个红布包,装着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簪——是当年父亲在田埂上采了野棠花,换银匠打给母亲的定情物。
“说话啊?”李承泽的皮鞋尖踢了踢脚边的碎纸片,“哑巴了?”
苏晚棠突然抬头。
她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李老师,”她的声音比蝉鸣还轻,却字字清晰,“上个月你说要调去市重点,求我帮忙整理三年教案的时候,怎么没说我命里带衰?”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李承泽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抓起办公桌上的保温杯砸过来。
苏晚棠偏头躲过,玻璃碎片擦着她的耳尖砸在地上,迸出细小的血珠。
“闹够了没?”教导主任挤进来拽他胳膊,“这是学校!”
李承泽甩脱主任的手,扯松领带大步往外走,经过苏晚棠时低笑:“等着吧,你连这破学校都待不下去。”
围观的人群慢慢散了,只有低年级的小丫头蹲在地上帮她捡碎纸片。
苏晚棠蹲下身,指尖触到一片带墨痕的纸角——那是她手写的“永结同好”。
小丫头仰起脸:“苏老师,他是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苏晚棠把碎纸片拢进帆布包,“是个没种的懦夫。”
她走出校门时,晚霞正把天空染成血红色。
书包里的碎纸片硌得胸口生疼,她摸出红布包,银簪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晚棠啊,娘没别的本事,就会侍弄几亩田。
记住了,人这一辈子,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的手。“
月亮升到坟头那棵老槐树上时,苏晚棠蹲在母亲碑前。
她用袖口擦了擦银簪,金属表面映出她泛青的脸。“娘,”她把簪子放进铁盒,用铁锹在田埂边挖了个坑,“我要回村了。”
铁锹铲进泥土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夜鸟,远处传来稻田里的蛙鸣。
铁盒埋进土的瞬间,她突然笑了:“您说过田埂里能种出饭,能种出菜,能种出日子。
那我就种个样子出来,让所有人看看。“
清晨五点,苏晚棠把铺盖卷塞进蛇皮袋。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两个煮鸡蛋,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是父亲苏大山歪歪扭扭的字:“菜种在西头,肥施过了。”
老人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一明一灭。“要走?”他声音哑得像砂纸。
“嗯。”苏晚棠把蛇皮袋扛上肩,“学校那边我递了辞呈,手续办好了。”
苏大山突然站起来,从裤兜摸出个布包。
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钞票:“你王婶家二小子在镇里卖化肥,说现在种有机菜能卖高价。”他粗糙的手指蹭了蹭布包边角,“不够的话,爹把老房子押了。”
苏晚棠鼻子一酸,把布包塞回父亲手里:“我自己能挣。”她转身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抽鼻子的声音——那是父亲这辈子最“大声”的情绪。
去村里的大巴摇摇晃晃。
苏晚棠靠窗坐着,手机屏幕在掌心亮起。
她翻到最顶端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停在五年前:“晚棠,等我回来。”发信人是顾昭宁,那个暴雨夜突然消失的男孩。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腹在“删除”键上顿了顿,还是按了下去。
对话框消失的瞬间,窗外掠过一片青黄的稻田。
苏晚棠把额头抵在玻璃上,嘴角扬起个倔强的弧度——这次,她要自己把日子种进地里。
大巴在村口停下时,林翠娥的大嗓门已经炸响:“晚棠!
可算回来啦!“扎着花头巾的女人风风火火跑过来,抢过她肩头的蛇皮袋,”你爹昨儿夜里来我家借扁担,说你要回来种大棚。
我家那口子今早去集上买了新竹筐,说要给你装菜......“
苏晚棠跟着她往村里走,听着耳边的唠叨,望着远处飘着炊烟的青瓦白墙,突然觉得胸口那团憋了三天的气,终于散了。
林翠娥的花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鬓角的白丝。
她扛着蛇皮袋走在前头,鞋跟踩得青石板哒哒响:“那李老师昨儿还来村头小卖部买烟,跟人说‘农村丫头没见过世面’,我当场就怼回去了——”她突然刹住脚,回头冲苏晚棠挤眼睛,“你猜我怎么说?我说‘晚棠能把稗子苗和稻秧分得比算盘珠子还清,你能吗?’”
苏晚棠跟着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裤腿上的补丁。
蛇皮袋里的铺盖卷蹭着她的手背,混着林翠娥身上的艾草味,像根软针轻轻扎着心口。
路过晒谷场时,王阿婆端着竹匾晾毛豆,远远喊:“晚棠回来啦?灶膛我给你烧好了,夜里不冷!”
“您看,咱村谁不疼你?”林翠娥把蛇皮袋往门槛上一放,抹了把额头的汗,“我去给你煮碗酒酿圆子,你爹今早摘了新莲蓬,我给你剥——”
“翠娥婶,”苏晚棠按住她的胳膊,“我先去看看菜地。”
林翠娥的手悬在半空,看她转身往村西走,叹了口气:“这丫头,心里头憋着劲呢。”
傍晚的风裹着稻花香气。
苏晚棠站在老房子前,望着院角的菜地直发怔。
去年走的时候,母亲种的矮脚青还绿得冒油,如今全被野苋菜和刺蓟占了地,几株蔫巴巴的空心菜挂着虫眼,像被揉皱的破布。
她蹲下身,指尖抠开板结的土块。
泥土凉丝丝的,混着腐叶的潮气,倒比城里办公室的空调舒服。
“娘说过,地不会骗你。”她轻声念叨,从裤兜摸出个布包,里面是父亲塞的菜种——青梗菜、樱桃萝卜、小油菜,用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
“从今天起,”她把菜种贴在胸口,“我给你养老。”
田埂边的泥土被晒得松软。
苏晚棠握着铁锹,一下一下挖着小坑。
铁锨碰到硬物的脆响惊得她手一抖——是块碎瓷片,沾着半朵蓝花,像极了母亲盛咸菜的坛子。
她蹲下来,把碎瓷片小心放进铁盒,和银簪并排摆着。
“娘,”她用袖口擦了擦铁盒边缘的泥,“我把过去都埋这儿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砸在头顶。
苏晚棠抬头,铅灰色的云正从山那边压过来。
她慌忙去捡铁锹,雨幕里突然晃过一道人影——撑着黑伞,穿件洗得发白的灰衬衫,裤脚卷到脚踝,沾着泥点。
“晚棠。”
声音像从旧时光里渗出来的,带着五年前的温度。
苏晚棠的手顿在半空,铁锹“当啷”掉在地上。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她望着来人的眼睛——那双眼还是亮的,像小时候带她抓萤火虫时的月光。
“顾昭宁。”她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喉咙发紧,“你不是说‘等我回来’?”
顾昭宁的伞往她那边偏了偏,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
他手里还攥着个褪色的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正是当年她塞给他的——里面装着母亲腌的糖蒜,和她连夜纳的千层底。
“公司破产那天,我买了最早的车票。”他声音哑得厉害,“可等我赶到学校,你已经走了。”
雨越下越大,苏晚棠的蓝布衫贴在背上。
她盯着脚边的泥坑,里面倒映着顾昭宁眼下的青黑——像熬了无数个夜的模样。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弯腰捡起铁锹,泥点溅在裤腿上,“我现在只信自己的手。”
顾昭宁伸手要碰她的肩,又在半空缩了回去。
雨水顺着伞骨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珠:“我回来帮你。”
“不用。”苏晚棠扛起铁锹往回走,雨水顺着锹刃往下淌,“我等的人,从来不是你。”
她走了两步,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回头时,顾昭宁正蹲在田埂边,用手把铁盒周围的土拍实。
他抬头冲她笑,雨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我帮你埋。”
苏晚棠没再说话。
她踩着泥路往家走,后颈的雨水顺着脊梁骨往下钻,却比三天前在操场被人指着鼻子骂时,暖和多了。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
苏晚棠换了身干衣服,蹲在门槛上擦锄头。
铁锨头被雨水冲得发亮,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窗外的雨还在下,隐约能听见田埂那边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挖地,一下,两下,和她的心跳一个节奏。
她把锄头往墙根一靠,摸黑从米缸里抓了把米。
明早要去西头翻地,得煮锅稠粥,再腌碟酸黄瓜——对了,林翠娥婶说后山的野姜发了芽,明儿得去采两把。
雨夜里,苏晚棠的手指轻轻抚过锄头木柄上的凹痕——那是母亲当年教她握锄时,用指甲掐的记号。
她望着窗外的雨幕,嘴角慢慢翘起来。
明天,该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