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晨雾还没散透,苏晚棠就着灶膛里的余温盛了碗稠粥。

木勺刮过陶碗的声响惊醒了趴在门槛上的老黄狗,它伸着懒腰往她脚边蹭,尾巴扫起的风卷着灶房里的米香。

“先把杂草清了。”

苏大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回头时,父亲正往她手里塞一把镰刀——刀身磨得发亮,刀柄缠着的布条泛着茶渍的黄,是他用了二十年的家什。

老人的指节上还沾着晨露,虎口处的老茧蹭过她手背,像块温热的粗砂纸。

“知道。”苏晚棠应着,把镰刀别在腰后。

米缸里的糙米快见底了,等翻完这块地,她打算种两垄南瓜,再套种些豇豆——南瓜耐储,豇豆能晒成干菜,够吃到新米下来。

院外突然响起竹篮磕碰的脆响。

林翠娥端着青瓷碗跨进来,蓝布围裙上沾着几点酱渍,凑近时还能闻到灶上蒸的糖糕味:“晚棠啊,婶子熬了红枣粥,你昨晚淋了雨,喝这个暖乎。”

苏晚棠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的余温。

林翠娥的眼睛却往她身后的田埂瞟,声音压得像偷摸啄米的母鸡:“昨儿后晌那小伙子是谁啊?

穿白衬衫都沾了泥,倒生得周正......“

“不认识。”苏晚棠低头喝粥,米粒在舌尖滚出甜香。

她故意把碗沿碰得叮当响,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婶子要是闲得慌,明儿帮我去后山挖点野姜?

我新得的酱菜方子,缺那味。“

林翠娥被堵得直搓围裙,却还是不死心:“不认识能蹲在你田埂上埋东西?

我瞅着他手里那铁盒,跟你妈当年......“

“婶子!”苏晚棠突然提高声音。

老黄狗被惊得蹦起来,撞翻了墙角的竹篓,晒着的干辣椒撒了一地。

她蹲下身捡辣椒,指甲掐进掌心——那铁盒里是母亲的定情簪,是她最疼的宝贝,也是最不想被人提起的疤。

林翠娥这才闭了嘴,帮着捡辣椒时瞥见她泛红的耳尖,到底没再追问。

等苏晚棠扛起锄头出门,她站在院门口喊:“日头毒,戴顶草帽!”

菜地在村西头,露水还挂在狗尾草上。

苏晚棠把草帽往头上一扣,镰刀在手里转了个花——这是母亲教她的,除草时要顺着草茎下刀,既省力气又不伤土。

第一刀落下,割断的稗草带着湿土的腥气,混着晨露沾在她腕上。

日头爬到树顶时,田埂传来脚步声。

“苏老师。”

顾昭宁的声音比昨夜更哑,像砂纸擦过粗木。

苏晚棠没回头,镰刀又挥断一丛马齿苋:“我早不当老师了。”

“知道。”他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鞋尖沾着新泥,“村头王婶说你在西头菜地,我问了三遍路。”

苏晚棠的动作顿了顿。

马齿苋的白浆沾在镰刀上,像滴凝固的泪。

她直起腰,转身时草帽檐挡住了视线,只看见他手里的塑料袋——药店的红标签还没撕,隐约能看见“止咳糖浆”“驱寒颗粒”的字样。

“昨晚看你咳嗽。”顾昭宁把袋子往前递了递,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村卫生所的张大夫说,淋雨容易转成热咳......”

“不用。”苏晚棠后退一步,腰后的镰刀硌得生疼。

她想起三天前在镇中学操场,未婚夫当着全校老师的面甩了婚书:“你这种泥腿子,配不上我家门槛。”那时她也是这样后退,鞋底碾过碎纸屑,把所有的难堪都踩进泥里。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她的声音比镰刀还利,“过去的事,别提了。”

顾昭宁的手悬在半空,塑料袋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玻璃药瓶。

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远处的呼唤打断——林翠娥拎着竹篮从地头跑过来,围裙带子在身后飞,活像只扑棱翅膀的老母鸡。

“晚棠!

你爸让我喊你回家吃晌午饭!“她的眼睛却直往顾昭宁脸上扫,”这位同志......“

“我走了。”顾昭宁把药袋塞进田埂边的刺玫丛里,转身时白衬衫蹭上了草汁。

苏晚棠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比五年前窄了——那时他总把她的书包抢过去背着,说“苏老师的手要握粉笔,不是提锄头的”。

林翠娥凑过来时,鼻尖还挂着汗:“这小伙子......”

“婶子再八卦,我就把你家的腌菜坛子全换成野姜酱。”苏晚棠抄起镰刀往家走,草帽下的耳尖烫得厉害。

她听见林翠娥在后面嘀咕“嘴硬”,又想起父亲早上欲言又止的眼神。

午后的太阳把青石板晒得发烫。

苏大山蹲在院门口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

林翠娥凑过去,围裙角还沾着菜地的泥:“那小伙子看着面善,是不是你当年说要给晚棠介绍的顾家小子?”

苏大山把烟杆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进砖缝:“是。”

“那咋说‘可惜了’?”

老人望着院外的苦楝树,风过处落了几片叶子。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暴雨夜,顾家的车停在村口,穿西装的人把顾昭宁往车里拽,小伙子扒着车门喊“等我回来”,声音被雨声撕得粉碎。

“晚棠那丫头,心早被人砸了个窟窿。”苏大山摸出烟袋重新装烟,“再结实的瓦罐,裂了缝,难补。”

林翠娥还想说什么,却见苏晚棠拎着草帽从厨房出来。

她的蓝布衫后背湿了一片,发梢沾着米糠——显然是帮着烧火时蹭的。

“我去菜地接着除草。”她冲两人挥了挥镰刀,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落在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拉得老长,“日头毒,正好晒死草籽。”

苏大山望着她的背影,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

林翠娥踮脚往菜地方向望,却只看见一片晃动的草帽,和在烈日下起伏的镰刀——一下,两下,像敲在人的心口上。

日头坠到西山顶时,苏晚棠的蓝布衫后背洇出个深灰色的蝴蝶印。

镰刀尖戳进土埂,震得虎口发麻——最后一垄杂草终于清完了。

她直起腰,手背抹过额头,汗珠子顺着指缝滴进泥里,砸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顾昭宁不知何时捡了块碎砖垫在田埂边,正蹲在上面替她收拾散落在地的草捆。

白衬衫早没了早晨的挺括,前襟沾着泥点,后颈晒得通红,却还在认真把稗草、马齿苋分门别类码好:“这些可以堆在田角沤肥,我听张大爷说......”

“停。”苏晚棠喉咙发紧。

五年前也是这样的夏日,他蹲在她的教案本前翻得眼睛发亮:“苏老师,这些植物笔记能借我抄吗?

我想给城里的孩子们看真正的稻子长什么样。“那时他的衬衫永远带着洗衣粉的清香,手指翻纸页时会轻轻蜷起,怕蹭脏了她的字迹。

顾昭宁的手顿在半空。

草叶上的露珠顺着指缝滑落,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时,苏晚棠正低头解草帽绳,麦秆编织的帽檐遮住了表情,只看得见泛红的耳尖:“要帮忙就去挑两担水。

地头那口井,桶在树底下。“

“好。”顾昭宁应得太快,起身时撞得碎砖咕噜噜滚进菜畦。

他弯腰去捡,却见苏晚棠已经弯腰,两人的指尖在泥地上碰了碰——像被火烫了似的同时缩回。

苏晚棠转身往家走,草绳捆成的草帽在手里转着圈。

她能听见身后水桶磕碰的脆响,还有顾昭宁压着嗓子的咳嗽——早上淋雨的后遗症。

可她偏要装作没听见,指甲掐进掌心:苏晚棠,你忘了五年前那个雨夜?

他说“等我回来”,结果连封信都没捎。

灶房的炊烟升起来时,顾昭宁的水担刚搁在院角。

两只木水桶装得太满,水面晃出细密的涟漪,倒映着他沾泥的鞋尖。

苏晚棠蹲在灶前添柴火,竹编的筲箕里堆着刚摘的嫩南瓜,刀背拍碎的蒜末散着辛辣的香。

“我来生火。”顾昭宁突然开口。

他的影子罩住灶膛,投在苏晚棠沾着南瓜汁的手背上。

苏晚棠没抬头,刀尖划过南瓜皮:“你会?”

“学。”

灶膛里的干玉米秆噼啪作响。

顾昭宁蹲在她身侧,手指捏着半片枯荷叶往灶口送——火苗“呼”地窜起来,燎得他睫毛发卷。

他慌忙缩回手,却碰翻了搁在灶沿的盐罐,白花花的盐粒撒了苏晚棠一脚。

“我......”他手忙脚乱去捡盐罐,额头的汗滴进灶膛,“滋啦”一声化作青烟。

苏晚棠盯着脚边的盐粒,突然笑了。

不是五年前在教室讲台上那种清凌凌的笑,倒像老井里浮起的气泡,闷着股涩味:“顾先生当年在写字楼里敲键盘,哪见过这阵仗?”

顾昭宁的手指绞着衣角。

那是件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的纽扣掉了一颗,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我现在不是顾先生了。”他说得很慢,像是怕惊着灶膛里的火苗,“上个月我叔断了我的信用卡,我在桥洞下睡了三晚,后来跟着收废品的老张头学装车......”他突然顿住,因为苏晚棠的刀停在南瓜上,刀尖深深扎进案板。

“晚棠,我不是来卖惨的。”他喉结动了动,“我就是想......”

“想赎罪?”苏晚棠打断他。

她站起身,南瓜籽顺着指缝落进陶盆,“五年前你家车开走时,我在雨里站了整宿。

我爸说你是被急事叫走的,我信。

后来我等了三个月,等了三年,等来的是你在朋友圈晒的西装革履——“她抓起陶盆往桌上一搁,南瓜籽”哗啦“撒了半桌,”现在你落魄了,想起我这泥腿子了?“

顾昭宁的手悬在半空,像要去接那些蹦跳的南瓜籽,最终却垂了下去。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那年春天,她蹲在田埂教他认秧苗,也是这样急得眼眶发红:“这是稗草,跟稻子长得像,可根须是白的!”那时他总笑她较真,现在才明白,她的较真里藏着多少真心。

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

林翠娥的蓝布围裙角在院墙上晃了晃,接着是她压低的嘀咕:“哎哟哟,锅铲碰锅沿似的......”

苏晚棠抄起扫帚去赶人,却见林翠娥已经拎着空碗往家跑,围裙带子在身后飘成一道蓝线。

她转身回灶房时,顾昭宁正把撒在桌上的南瓜籽一颗颗捡进陶盆,指腹沾着南瓜的黏液,在木桌上抹出星星点点的亮。

“我明天去镇上卖菜。”苏晚棠突然说。

她抓起木勺搅了搅锅里的粥,米香裹着南瓜甜丝丝地漫出来,“村头王婶要十斤豇豆干,李叔家的小孙女想吃嫩南瓜。”

顾昭宁抬头:“我帮你挑担。”

“随你。”苏晚棠把粥勺往锅里一放,瓷勺碰出清亮的响。

她转身时,瞥见墙角立着父亲的老农具——生了锈的犁头、编着竹节的耙子,还有母亲当年用的藤条筐,筐底还沾着去年的稻壳。

夜风卷着灶膛的余温钻进窗棂。

苏晚棠望着那堆农具,突然想起米缸里见底的糙米,想起后山坡上荒了两年的地。

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那是母亲留下的,内侧刻着“勤耕”两个小字。

“明早五点。”她背对着顾昭宁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粥里的星子,“别迟到。”

顾昭宁望着她的背影,见月光透过窗纸在她发梢镀了层银。

他伸手碰了碰灶膛里的余火,火星子“噼啪”炸开,像极了那年春天,她蹲在田埂边,手把手教他点豆种时,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