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余火在黎明前彻底熄了。
苏晚棠裹着旧棉袄推开灶房门时,晨雾正像浸了水的棉絮,顺着后山坡往下淌。
她踩着结霜的青石板走向墙角,老农具堆在竹篱下,犁头的锈迹在雾里泛着暗红,耙子的竹节被露水浸得发亮——那是父亲苏大山用了二十年的家伙什,去年他腰伤犯得厉害,这些铁家伙便再没沾过土。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母亲留下的藤条筐。
筐底的稻壳早被露水洇软了,混着陈年的草屑,有股说不出的亲切。
腕上的银镯磕在筐沿,“勤耕”两个小字硌得皮肤发疼——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地不哄人,你哄地一时,地哄你一年”。
米缸见底的声响突然在耳边炸响。
前天称了称,糙米只剩小半袋,再不去卖菜,父女俩连稀粥都要喝不上了。
苏晚棠咬了咬后槽牙,伸手拽出耙子,木柄上还留着父亲掌心的老茧印。“先种青菜。”她对着雾蒙蒙的后山自言自语,“青菜长得快,二十天就能上市,县城里的人就爱这种嫩生生的。”
竹篱外传来竹片刮擦的声响。
顾昭宁不知何时蹲在院角,正用片新削的竹篾修补藤条筐。
他的西装外套搭在篱笆上,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指腹被竹刺扎出个血珠,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你......”苏晚棠刚开口,顾昭宁已抬头,睫毛上沾着雾珠:“这筐的藤条断了三根,再挑担要散架。”他用牙齿咬断竹篾,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筐底,“我以前在公司修过文件柜,竹编应该......”
“谁要你修。”苏晚棠别过脸,可余光还是瞥见他补筐的手法——竹篾穿插得极密,像母亲当年编的那样。
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突然闻见淡淡的青草香,是顾昭宁身上沾的,和五年前春天他蹲在田埂学插秧时一个味儿。
“下午去县城卖菜,我骑车带你。”顾昭宁把修好的筐轻轻放在她脚边,“挑担要走二十里山路,你......”
“不用。”苏晚棠抄起耙子往菜地走,鞋跟碾过霜花发出细碎的响。
可刚走到田埂她就顿住了——竹筐里的青菜苗要装三十斤,加上南瓜和豇豆干,挑子至少得有百来斤。
她想起上个月挑半担土豆去镇里,走到半路腰就酸得直不起来,到家时父亲蹲在门口等,眼里的心疼比她脚上的泡还刺人。
“几点走?”她背对着顾昭宁,声音闷在晨雾里。
“你说五点。”顾昭宁的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雀跃,“我四点就来,自行车后架绑了竹板,稳当。”
苏晚棠没接话,耙子尖却轻轻磕了磕泥土。
她能听见身后顾昭宁收拾农具的动静,铁器碰撞声里混着他压抑的咳嗽——昨晚他睡在堂屋的竹床上,后半夜她起来喝水,看见他蜷在薄被里,肩头随着咳嗽微微发抖。
月亮爬上东墙时,苏晚棠的笔记本上已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
灶房的煤油灯芯结了花,她用针挑了挑,昏黄的光便漫过“草木灰三斤”“腐叶土五斤”“蚯蚓粪少许”的字迹。
有机肥的配方是李大爷教的,可去年试了两次都烧苗,她得再调调比例。
“叩叩。”
顾昭宁的指节碰在门框上,轻得像片叶子。
他端着白瓷杯,热气裹着奶香钻进苏晚棠的鼻腔——是她从前最爱的热牛奶,加了两勺白糖,甜得发腻。
“我不喝。”苏晚棠低头翻笔记本,墨水滴在“蚯蚓粪”三个字上,晕开团深黑的云。
顾昭宁没说话,杯子搁在桌上时发出极轻的“叮”。
苏晚棠余光瞥见他的手:指腹的血珠已经凝成暗红的痂,指甲缝里还嵌着竹屑。
他转身时,外套下摆扫过她的椅腿,带起阵风,把笔记本吹得翻了页——最新的一页上,用红笔写着“目标:今秋承包后山荒地”。
“早点睡。”他的声音像被水浸过的棉絮,“明天要早起。”
门合上的瞬间,苏晚棠的手指碰了碰杯子。
余温还在,从掌心一直暖到胳膊肘。
她抿了抿唇,到底没把牛奶推开。
清晨的雾比昨天更浓。
苏晚棠掀开竹帘时,顾昭宁已经把自行车停在院门口,后架的竹板绑得结结实实,还铺了层软草。
她提着竹筐往菜地走,却在田埂边顿住了——新播的青菜籽被踩得乱七八糟,泥土翻起大块的坑,刚冒头的嫩苗七零八落,像被谁狠狠碾过几脚。
“晚棠?”顾昭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晚棠蹲下去,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
晨露顺着指缝渗进来,凉得刺骨。
她能摸到被踩碎的菜种,硬邦邦的硌着指尖,像谁在她心口撒了把碎玻璃。
可她没哭,眼尾只是泛红,像沾了晨露的月季花瓣。
“我不管是谁干的。”她站起身,泥土从指缝簌簌往下掉,“我都要种出比眼泪还苦的菜。”
顾昭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菜地。
泥地里留着几个模糊的鞋印,前掌深后掌浅,像是胶鞋的纹路。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其中一个鞋印,突然触到片尖锐的东西——是块碎瓷片,沾着暗褐色的痕迹,不知是泥还是别的什么。
“我去村里问问。”他抬头时,苏晚棠已经抄起耙子,正把被踩松的土重新耙平。
晨雾里,她的身影和五年前重叠——那时他第一次学插秧,把秧苗插得东倒西歪,她也是这样,咬着唇重新拔起,说“地是良心,容不得马虎”。
风裹着泥土的腥气吹过来。
顾昭宁把碎瓷片收进口袋,转身往村头走。
他听见身后传来耙子碰土的声响,一下,两下,像心跳,又像誓言。
顾昭宁沿着泥地鞋印往村东头走时,裤脚早被露水浸得透湿。
王二家的篱笆墙歪歪扭扭,院里传来老妇人的咳嗽声——他昨儿在村头代销店听说,王二娘的哮喘又犯了,这混小子许是夜里摸黑偷菜,慌不择路才踩了晚棠的苗。
竹门“吱呀”一响,王二赤着脚冲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红薯。
见是顾昭宁,他脖颈一缩,红薯“啪嗒”掉在地上:“我...我没偷你家东西!”
顾昭宁弯腰捡起红薯,递过去时瞥见他脚腕上的泥印——和菜地里的胶鞋纹一模一样。
王二娘的咳嗽声突然拔高,顾昭宁喉结动了动,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摸出兜里的碎瓷片,在手里转了转:“你娘的药,村医那还有两副。”
王二愣了愣,耳尖瞬间红透。
他蹲下身扒拉红薯上的泥,声音闷得像敲坛子:“我...我明早去镇上扛砖,把苗钱赔给苏老师。”
“不用。”顾昭宁转身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你把药钱付了就行。”
后半夜的风裹着寒气往衣领里钻。
顾昭宁打着手电筒蹲在菜地里,指甲缝被冻得发白,却仍捏着菜籽一粒粒往土里按。
他记得晚棠说过,青菜籽要撒得像星星,太密会抢养分,太疏又浪费地。
手电筒的光在地上晃,照见他额角的汗珠子,混着雾气凝成小冰晶,坠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阿宁?”苏大山披着棉袄站在田埂上,手里端着搪瓷缸,“喝口姜茶,别冻着。”
顾昭宁抬头,暖茶的热气糊住了眼镜片。
他接过杯子时,苏大山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他后背:“晚棠她娘走那年,也是这样的夜。”老人望着菜地,皱纹里浸着月光,“她蹲在这儿哭了半宿,说‘爹,我要种出比眼泪还甜的菜’。”
顾昭宁喉头发紧,指尖的菜籽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重新埋下头,手电筒的光在泥地上划出温柔的弧线——这次,他要替她把眼泪都种进土里。
晨雾散得比往常早。
苏晚棠拎着竹篮往菜地走时,远远就瞧见那片地泛着新土的棕红,菜籽撒得整整齐齐,像谁用尺子量过似的。
她蹲下身,指腹抚过湿润的泥土——这手法比她的更细致,连间距都分毫不差。
“早。”顾昭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着一摞旧报纸,袖口沾着泥点,眼下青黑得厉害,“我昨儿睡不着,顺便干了点活。”
苏晚棠抬头,晨光里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雾珠。
她张了张嘴,想说“你怎么这么傻”,却见他把报纸铺在田埂上:“垫着坐,露水重。”
“晚棠!”林翠娥的大嗓门从院外炸响,她挎着竹篮挤进来,篮里的青菜叶上还沾着晨露,“镇东头夜市招租呢!
我家那口子说,现在城里人就爱买土得掉渣的农家菜,你那酸辣酱保准能火!“
苏晚棠的手指在竹篮沿上掐出个白印。
夜市摊位要交三百块押金,她数了数米缸底下的钱——卖菜攒的一百二,父亲卖鸡蛋的八十,加起来还不够零头。
“我这儿有。”顾昭宁从裤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数出三张红票子推过来,“之前帮人写策划案攒的,你先用着。”
苏晚棠的指尖悬在钱上,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
她想起昨儿在灶房,他翻出的西装里只有半盒快用完的喉糖,想起后半夜那阵压抑的咳嗽。“我...”
“就当借的。”顾昭宁把钱塞进她掌心,温度透过纸币渗进来,“你种的菜,我吃得最香。”
夜市的灯串在暮色里次第亮起时,苏晚棠的手还在抖。
她把玻璃罐里的酸辣酱摆成扇形,酱里的辣椒籽闪着油光,混着蒜香、姜香,在风里勾着人的魂。
顾昭宁蹲在推车旁,正用旧报纸垫在罐底——他说城里人讲究,垫了纸显得干净。
“这酱怎么卖?”
女声响起时,苏晚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穿浅蓝连衣裙的姑娘俯下身,发梢扫过玻璃罐,“给我来两勺尝尝?”
苏晚棠舀酱的手稳了些。
瓷勺碰在罐沿,清脆的响。
姑娘尝了一口,眼睛立刻弯成月牙:“绝了!
这辣椒是你们自己种的吧?
带着股子清甜!“她掏出手机扫码,”给我装两罐,再拿把青菜——就要你筐里最嫩的那把。“
第一笔钱到账的提示音“叮”地响起。
苏晚棠望着手机屏幕上的“68元”,喉咙突然发紧。
她抬头时,顾昭宁正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背挺得笔直,像棵默默扎根的树。
收摊时已是深夜。
苏晚棠推着空了大半的小推车往家走,风里飘来桂花香,甜得人发晕。
她路过堂屋时,瞥见母亲的藤条筐搁在八仙桌上,筐底的稻壳里,隐约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像是从前母亲记菜谱的旧本子,不知怎的掉进去了。
她伸手去够,竹筐却突然被夜风吹得晃了晃。
纸角上的字迹若隐若现,好像写着“酸辣椒要选头伏的”,又像藏着句没写完的话。
苏晚棠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纸,凉丝丝的,像母亲从前摸她额头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