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棠是在替母亲整理藤条筐时发现那封信的。
竹篾编的筐沿还留着母亲手纹的温度,她蹲在八仙桌前,稻壳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昨夜收摊回来,她总觉得筐底的旧本子不对劲——那是母亲记了半辈子的菜谱,墨迹早被油浸得发皱,可翻到最后一页时,纸页突然发出脆响,露出藏在夹层里的铁盒。
铁盒生了薄锈,搭扣却没卡死。
她用指甲轻轻一挑,就见一叠泛黄的信纸躺在棉花里,最上面那张的字迹让她呼吸一滞。
是顾昭宁的字。
她记得他写实验报告时总爱用钢笔,笔尖压得重,每个“宁”字最后一钩都带着锋。
此刻信纸上的“晚棠”二字,横折处还留着当年他急着赶早课的潦草,“等我回来,我要娶你”几个字被圈了又圈,墨色深得几乎要渗进纸背。
“哐当”一声,铁盒砸在桌角。
苏晚棠的指尖抵着信末的日期——五年前的今日,正是他消失的前一晚。
那夜她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了三个钟头,露水浸透了布鞋,只等来他父亲司机的一句“小顾先生跟家里去了省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信纸哗啦响。
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有些东西,该看的时候自然会看”。
原来母亲早把这封信收着,替她守了五年。
眼眶热得发疼,她把信贴在胸口。
布料下的心跳撞得信纸窸窣,像极了当年他隔着作业本传纸条时,她藏在课本后的慌乱。
次日清晨,晒谷场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
苏晚棠握着竹耙翻晒新收的早稻,金澄澄的谷粒在耙齿间滚动,像撒了满地碎阳光。
“听说她精神有问题?”王秀兰的尖嗓子从篱笆外飘进来,“上回在村口摔了个跟头,把李承泽的订婚书都撕了——”
“那可不,”赵二狗叼着根狗尾巴草晃过来,鞋底碾得碎石子咯吱响,“就她那破酱菜摊,能卖几个钱?
指不定过两天就哭着回城里求复合呢!“
竹耙“当”地砸在地上。
苏晚棠直起腰,额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眼尾还没消的红痕。
她昨晚对着煤油灯把那封信读了七遍,每个字都烙进了骨头里。
“既然爱听,我就念给你们听。”她拍了拍裤腿的谷壳,从布兜里摸出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纸,“这是五年前,有人写给我的信。”
晒谷场突然静得能听见麻雀啄食的声响。
王秀兰搓着蓝布围裙的手顿住了,赵二狗的狗尾巴草“啪”地掉在地上。
陈阿婆拄着竹节拐杖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啥信?”
苏晚棠展开信纸,阳光透过纸背,把字迹照得透亮:“第一页写着,’晚棠,我今天去镇里买了红绳,你说要编个平安结给我。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可说到第二页时,尾音突然稳了,”第二页写,’我爸的公司出了事,明天就要去省城。
但你别怕,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就回来娶你——’“
“这......”林翠娥端着搪瓷盆挤进来,盆里的青菜叶还滴着水,“是顾家那小子写的?”
“第三页,”苏晚棠提高了声音,目光扫过人群里交头接耳的王秀兰,“他说,’我把信藏在你家灶房的砖缝里,可后来听李婶说你妈收走了。
晚棠,我不是不告而别,我是怕说了再见,就走不了。
’“
陈阿婆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作孽哦!
当年那孩子走得急,我还当他嫌咱们村穷呢!“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
王秀兰的脸涨得通红,低头扒拉脚边的谷粒;赵二狗挠着后脑勺往人堆里缩,刚才的得意劲儿早没了踪影。
顾昭宁是在“等我回来,我要娶你”那句落音时察觉的。
他正蹲在村口修竹篱笆,风卷着苏晚棠的声音撞进耳朵,像根细针猛地扎进心口。
他扔下竹片起身,布鞋踩过湿滑的田埂,裤脚沾了泥也顾不上。
晒谷场的银杏树下,苏晚棠站在阳光里,手里的信纸被风吹得翻飞,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暴雨里站了五年的野棠。
“......所以,”她的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我没有疯,没有被人甩。
当年走的人,是被迫的;现在回来的人,“她抬眼望向篱笆外急促的脚步声,”该给我个交代了。“
午后的日头爬上屋檐时,苏晚棠正踮脚把晒好的谷子往仓里装。
竹筛里的谷粒沙沙落进木仓,混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跳声突然盖过了所有响动。
“我帮你。”顾昭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清晨露水压过的沙哑。
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竹筛,指尖擦过她手背,像当年在田埂边递她草帽时那样轻。
苏晚棠垂眼盯着木仓里的谷堆,新收的早稻泛着暖黄的光。
她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和信纸上的字重叠在一起。
“等我回来。”
她攥紧了兜里的信纸,谷粒从指缝漏下去,在仓底积成小小的山。
木仓的木香混着新稻的甜,在谷仓里织成一张温软的网。
苏晚棠的手指还沾着谷粒的碎芒,被顾昭宁接过竹筛时,那点刺痒突然变成了心跳的节奏。
她盯着木仓里堆成小山的早稻,喉结动了动——那年雨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她身后,雨帘裹着他校服上的皂角香,说等高考结束就带她去看海。
“你还记得那年雨夜我说的话吗?”顾昭宁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谷粒上的蝶。
他垂着眸,指节因用力攥着竹筛泛出青白,腕骨处还留着修篱笆时刮的细痕——那是他这几日在村里做帮工的印记。
苏晚棠的背绷得更直了。
谷仓的穿堂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那颗淡褐色的痣——他曾在日记本里画过这颗痣,说像落在春茶里的茉莉。“记得又能怎样?”她的声音像被晒过的竹篾,脆生生的带着刺,“你现在回来了,可我还是我。”
顾昭宁的喉结滚动两下。
他把竹筛轻轻搁在木仓边,转身时衣角扫过她的手背,像当年递草帽时那样轻。“我不是来求原谅的。”他低头看自己沾着泥的布鞋,指甲缝里还嵌着今早翻地时的黑土,“我是来陪你种田的。”
这句话撞进苏晚棠耳里时,她正弯腰去捡地上的谷粒。
指尖触到青石板的凉,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被露水浸透的夜晚——她蹲在老槐树下,等他的解释等到月亮西沉,最后只等来司机一句“顾先生让我带话,别等了”。
可此刻,眼前人的鞋尖沾着新鲜的泥,是刚从她的菜地里踩来的;他的袖口卷到小臂,肌肉线条是这半个月挑粪、翻土磨出来的。
她直起腰,转身时撞进他的目光里。
那双眼还是当年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着淡影,却多了层她从未见过的沉郁——像被暴雨洗过的山涧,清得能看见底。
“要种就好好种。”苏晚棠别开脸,伸手把最后一把谷粒倒进木仓。
谷粒落进仓底的闷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这田不养闲人。”
顾昭宁笑了,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淡得像片云。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谷粒,掌心托着递给她:“我能挑五十斤的粪桶走三里田埂,能认全你地里十八种野菜,能......”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能学你教的育秧法,把芽率从七成提到九成。”
苏晚棠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里的谷粒。
那点温热透过皮肤渗进来,像一颗被捂化的糖。
她突然想起今早晒谷时,王秀兰在篱笆外说的“装可怜博同情”,想起赵二狗昨天往她菜地里扔的烂番茄——这些刺人的话,或许该在今晚有个了断。
夕阳把篱笆染成橘红时,王秀兰的破胶鞋先撞进了院子。
她身后跟着三个表嫂,手里举着皱巴巴的地契,门框被撞得“哐当”响:“苏晚棠!
别以为念两封破信就能装贞洁烈女,你占的那二分地是我家老舅的!“
苏晚棠正蹲在灶房切腌菜,听见动静擦了擦手走出来。
她扫了眼王秀兰涨红的脸——早上在晒谷场被当众打脸,现在耳朵尖还泛着紫。“王姐来得正好。”她转身从坛子里捞出一碟酸辣菜,瓷盘边沿沾着亮晶晶的酸汁,“吃一口再说话。”
“谁要吃你......”王秀兰的话卡在喉咙里。
酸辣菜的香气裹着小米椒的辛、脆萝卜的甜,像只手勾着她的鼻尖。
她鬼使神差夹了一筷子,咬下去的瞬间眼睛瞪得溜圆——萝卜脆得能听见“咔嚓”声,酸是陈年老坛的醇厚,辣是刚晒的小米椒戳着舌尖跳,最后漫上来的甜,像浸过晨露的野蜂蜜。
“咋样?”苏晚棠抱臂倚着门框,嘴角勾着点笑。
王秀兰的表嫂已经抢着夹第二筷了:“这菜......比镇里老李家的还香!”另一个表嫂舔了舔嘴唇:“晚棠,你这坛子卖不卖?
我家娃就好这口。“
王秀兰嚼着萝卜,脸从红涨到白。
她把地契往怀里一塞,嘴硬道:“菜是不错......但地的事......”
“地契我早找陈阿婆对过。”苏晚棠从兜里摸出张盖了红章的纸,“那二分地是我爸三十年前用半车稻谷换的,手续齐着呢。”她转身回灶房,声音飘出来,“要是王姐爱吃,明儿送你半坛——但下回再来闹事,我这坛子可就只给买账的人留了。”
王秀兰的表嫂们早围过去看地契,没人接她的话。
她跺了跺脚,把胶鞋踩得“吧嗒”响:“谁稀罕!”可临出门时,还是偷偷往兜里塞了两根萝卜。
晚饭是顾昭宁煮的青菜粥。
他蹲在灶前烧火,被烟呛得直咳嗽,却把米熬得软乎乎的,浮着层米油。
苏晚棠喝了两碗,把空碗往桌上一放:“我要写个种田计划。”
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投下暖黄光晕。
苏晚棠翻开母亲留下的旧本子,扉页上是母亲的字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她蘸了蘸墨水,笔尖在纸上洇开:“三月育秧,选耐寒品种;四月分株,每亩插两万蔸;五月防虫,用苦楝叶煮水......”
顾昭宁坐在她对面,看她睫毛在纸上投下颤动的影。
他伸手碰了碰她的笔记本:“我帮你跑市场。”
苏晚棠抬头,灯影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她想起今天在晒谷场念信时,他从田埂跑过来的样子——裤脚沾着泥,头发被风吹得乱,却还是当年那个会为她翻墙摘野莓的少年。“好。”她笑了,笔尖在“卖菜路线图”下画了道粗线,“明儿去镇里找张婶的超市,她上次说想要有机菜。”
夜渐深时,苏晚棠收拾本子,瞥见窗外菜地里东倒西歪的菜叶——是今早赵二狗踩坏的。
她端起竹篮,往脚上套了双旧胶鞋。
顾昭宁跟着站起来:“我帮你。”
“不用。”她推开院门,晚风裹着菜叶子的清香扑进来,“我捡点能腌的,剩下的沤肥。”
月光落在菜地里,被踩坏的白菜叶上还沾着泥。
苏晚棠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半烂的菜叶——母亲说过,烂菜叶子也能做成宝。
她把完好的部分掰下来,扔进竹篮,动作轻得像在捡星星。
竹篮渐渐沉了。
她直起腰,看见顾昭宁站在院门口,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五年前那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