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菜地里漫了半夜,苏晚棠的竹篮里堆了小半筐被踩坏的菜叶。
她蹲在田埂边,指尖抚过一片带泥的白菜帮——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过:“烂菜叶子不是废,是没找对用处。”那时灶房里正煨着一锅酸白菜,酸香混着草药味漫出来,成了她对母亲最后的记忆。
天刚擦亮,苏晚棠就蹲在井边洗菜。
青灰色的井水漫过指缝,她把每片菜叶掰成两截,烂的部分扔进陶瓮沤肥,半好的留着。
顾昭宁端着搪瓷盆过来,盆里浮着新摘的野葱:“我去林婶家借了石臼,她说你要做腌菜?”
“嗯。”苏晚棠把洗净的菜叶码进瓦罐,“母亲教的法子,用去年晒的红辣椒磨成酱,加老姜汁杀腥。”她舀起一勺橙红的辣椒酱,辣香“轰”地撞进鼻腔,“去年支教时,学生家长送了我两坛野山椒,刚好能派上用场。”
林翠娥提着一捆韭菜晃进院子,还没走到灶房就吸了吸鼻子:“哟,什么味儿这么冲?”她扒着瓦罐沿儿往里瞧,见菜叶裹着红亮的酱汁,伸手捏了块塞进嘴里。
“嘶——”她被辣得直吸气,眼眶却亮得像点了灯,“晚棠你这手艺!
比我闺女从城里捎的酱菜还香!“她又捡了块嚼,腮帮子鼓得像松鼠,”酸得开胃,辣得透心,还带着股姜的鲜——你妈当年腌的酱菜,我可是蹲在你们家灶房吃过三回!“
苏晚棠的手顿了顿。
瓦罐沿儿被她擦得发亮,倒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母亲的腌菜坛子总摆在灶头最显眼的位置,每逢赶集日,总有些婶子揣着鸡蛋来换两斤。
后来母亲走了,坛子空了三年,直到昨夜月光落在菜地里,她才突然想起坛底压着的旧布包——里面是母亲晒干的辣椒种,还有半块磨得发亮的姜石。
“婶子要是爱吃,明儿送你一罐。”她低头搅了搅瓦罐,酱红色的酱汁裹着菜叶咕嘟冒泡,“我多做几坛,挨家送点试吃。”
“试吃?”林翠娥拍了下大腿,“要我说直接挑到晒谷场卖!
上回王秀兰卖她那酸黄瓜,五块钱一小瓶抢光了——你这味儿,十块都有人抢!“
苏晚棠没接话,低头往瓦罐里撒了把粗盐。
盐粒落在酱汁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想起昨日王秀兰带着表嫂们闹地契的模样,想起赵二狗踩坏菜地时那声“乡巴佬配种的破菜”。
烂菜叶不能哭,哭了就真成烂泥了——这是她蹲在田埂上捡菜时对自己说的。
第二天天刚放亮,苏晚棠就推了辆带篷的小推车。
竹篮里码着十二罐腌菜,罐口蒙着干净的蓝布,用麻绳扎紧。
顾昭宁帮她系最后一个结时,指腹擦过她手背:“我陪你去。”
“不用。”她把推车往肩上一挎,“先探探村民的口风。”
第一站是村东头张大爷家。
张大爷正蹲在门口剥毛豆,见她过来,手顿了顿:“晚棠啊......”声音里带着点犹豫——前日王秀兰在晒谷场说“苏家养不活闺女才让她当支教”,他也跟着凑过热闹。
苏晚棠掀开蓝布,辣香“扑”地窜出来。
张大爷的鼻子动了动,剥毛豆的手停在半空。
她舀了小半勺塞进他嘴里:“张爷爷尝尝,坏了的菜叶做的。”
张大爷嚼了两下,喉结动了动:“酸中带辣,辣里透鲜......”他突然拍了下大腿,“比我那死丫头从城里买的什么酱菜强多了!
晚棠,你这罐卖多少钱?
我买两罐!“
第二站是李婶家。
李婶正哄孙子吃饭,小娃娃攥着勺子直摇头。
苏晚棠递过腌菜,小娃娃闻了闻,突然扑过来抓:“奶奶奶奶,香香!”李婶喂了一口,小娃娃眼睛瞪得溜圆,吧嗒着嘴还要。
李婶捏着空勺子笑:“晚棠,给我留三罐,我明儿去走亲戚带着!”
日头爬到树顶时,十二罐腌菜只剩两罐。
苏晚棠擦了擦额头的汗,刚要往回走,就听见陈阿婆的大嗓门:“什么味儿这么勾人?”
陈阿婆拄着拐杖凑过来,苏晚棠忙舀了一勺。
老人抿了抿嘴,皱纹里都漾着笑:“好!
比我年轻时在镇上酱菜坊吃的还地道!
晚棠丫头有本事,能把烂菜叶子变宝贝!“
“宝贝?”一道尖酸的声音从墙根儿冒出来。
王秀兰抱着胳膊站在篱笆边,指甲盖儿上的红漆掉了一块,“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谁知道用了多少辣椒精?”她斜眼瞥着苏晚棠的竹篮,“再说了,烂菜叶子能值几个钱?”
苏晚棠没说话,低头把最后两罐腌菜收进篮里。
风掀起她的蓝布,露出罐底压着的小纸条——上面是她用铅笔写的:“菜叶是前日被踩坏的,辣椒是自家种的,姜是后山上挖的。”
顾昭宁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
他裤脚沾着泥,手里提着半袋刚从镇上买的玻璃罐。
阳光穿过他发梢,在地上投下一片影子,刚好罩住苏晚棠的脚。
“我刚才去了镇里。”他走过来,声音轻得像怕惊了罐子里的腌菜,“张婶的超市说想进有机菜,我跟她说起你做的腌菜......”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棠沾着酱汁的指节上,“要不,先在镇口摆几天地摊试试?”
顾昭宁的提议像颗落在静潭里的石子,在苏晚棠心尖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望着他手里的玻璃罐,罐身映着灶膛里跃动的火光,把他眼下的青影都染得暖了——这是他今早跑了二十里路去镇里买的,裤脚还沾着半块没蹭掉的泥,是在供销社门口等店主开门时蹲在台阶上蹭的。
“摆地摊...”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瓦罐沿儿,前日王秀兰那声“烂菜叶子能值几个钱”突然炸在耳边。
可转念又想起张大爷拍着大腿说“比城里酱菜强”,李婶孙子舔着嘴角追着要第二口的模样。
风从灶房窗棂钻进来,卷着腌菜的酸辣香扑在脸上,她忽然就笑了,“好。”
顾昭宁的睫毛颤了颤,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低头把玻璃罐擦得更亮:“我去劈些细竹条,给摊车围道篱笆。”他转身时衣角带翻了半袋粗盐,苏晚棠弯腰去捡,指尖却触到他压在盐袋下的小本子——封皮是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镇东超市张婶要十罐/李记早点铺要配粥/游客中心需要礼盒装”。
夜色漫进灶房时,两人蹲在陶瓮前码新腌的雪里蕻。
苏晚棠的指甲盖染着酱红色,像沾了层干涸的晚霞:“以前总觉得,要是当初你没走...”她声音突然轻了,手里的菜叶“唰”地折出脆响,“现在才明白,靠锄头比靠谁都实在。”
陶瓮里的菜压得瓷实,顾昭宁的指节抵着瓮沿,指腹还留着白天搬玻璃罐时蹭的红印:“我那天在田埂上看见你蹲在泥里捡菜叶,背影像株被踩弯了还往土里扎根的稗草。”他抓起一把花椒撒进瓮里,麻香混着菜香窜上来,“从那会儿我就想,不管多难,我都要给这株稗草搭个挡风的棚子。”
月光爬上屋檐时,最后一瓮腌菜封了口。
苏晚棠摸着瓮上的红绳结——是顾昭宁用他衬衫下摆剪的,说这样好认。
她望着灶头重新支起的腌菜坛,母亲的影子突然浮上来,模糊却温暖,像坛子里正咕嘟冒泡的希望。
第二天天没亮,顾昭宁就把摊车推到院门口。
木车是他用旧门板改的,车帮钉着青竹条,车棚是蓝印花布缝的,边角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喇叭花——他说这是“乡土风”。
苏晚棠把玻璃罐摆上车架,每罐底下都垫着晒干的稻草,罐身擦得能照见人影。
“晚棠!”林翠娥端着一碗酒酿冲过来,碗沿还沾着米粒,“我让我家那口子把三轮摩托借你,这木车推到镇里得俩钟头!”她往车斗塞了床厚棉被,“垫着罐儿,省得颠碎了。”
镇口集市刚冒起炊烟时,摊车停在了最热闹的十字路口。
顾昭宁踩在板凳上挂招牌,是他昨晚用红漆写的“晚棠腌菜”,底下一行小字“烂菜叶里的好滋味”。
风掀起蓝布棚,酸辣香裹着晨雾扑向早市的人潮。
第一个客人是拎着竹篮的王大妈。
她凑到摊前,鼻尖动了动:“这味儿...像我姥姥腌的!”苏晚棠舀了半勺递过去,王大妈刚放进嘴里,眼睛就瞪圆了:“哎哟!
酸得透,辣得鲜,还有股子回甘!“她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拍在车板上,”给我来三罐,我闺女坐月子就好这口!“
第二个客人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他拽着奶奶的衣角:“奶奶奶奶,我要那个红红的!”老太太舀了点尝,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小祖宗,奶奶给你买,咱们回家配粥吃。”她转身冲隔壁鱼摊喊:“老张头!
你不是总嫌你闺女买的酱菜没滋味么?
来尝尝这个!“
日头爬过供销社楼顶时,玻璃罐已经空了三排。
苏晚棠的手忙得发颤,收钱找零的动作却越来越利落。
顾昭宁蹲在车底下补竹条——刚才挤过来的小娃娃碰歪了车帮,他抬头时额角沾了道草屑,倒比穿西装打领带时更鲜活。
“妹子!”卖豆腐的刘叔推着板车挤进来,“给我留五罐!
我那豆腐脑摊就缺这口配!“他抹了把汗,”昨儿我媳妇尝了你送的试吃,非说比我卤子里的调料还香!“
苏晚棠低头装罐,指甲盖的酱红被磨淡了些,可掌心的温度却越来越烫。
她望着车棚外攒动的人头,听着此起彼伏的“再给我来两罐”“帮我留着明儿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烂菜叶子不是废,是没找对用处。”原来这用处,是要自己弯下腰,一瓣一瓣理清楚,再挺直腰,一罐一罐端到人前。
收摊时,车斗里的空罐碰出清脆的响。
顾昭宁数着零钱,纸币上还沾着油星和菜汁:“一共卖了一百二十八块。”他把钱塞进苏晚棠手里,指腹擦过她掌心的薄茧,“够买十斤菜种了。”
苏晚棠捏着钱站在田埂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里飘来湿润的泥土香,她望着自家菜地——被踩坏的白菜茬子已经翻了土,新翻的泥块松松软软的,像摊开的手掌。
她蹲下身,指尖插进泥土里,凉丝丝的,却带着太阳晒过的暖。
“明儿该播种了。”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句誓言。
顾昭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影子罩住她半截裤脚:“我去买青菜种。”他弯腰捡起块土坷垃,在手里搓碎,“要选抗虫的,长得快的,味道鲜的。”
苏晚棠望着远处山尖的晚霞,忽然笑了。
风掀起她的蓝布围裙,露出里面别着的定情簪——母亲留下的那支,她今早特意别在最里层,贴着心口。
菜地里的虫鸣渐起,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泥。
明天,这里会埋下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