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苏晚棠已经蹲在菜畦边理菜种。
竹编的簸箕搁在膝头,深褐色的菜籽像散落的星子,被她指尖一颗颗拨到掌心。
“晚棠,这把锄头是不是该这样握?”顾昭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她转头,正看见他握着锄头的手——指节发白地抠住木柄,原本熨帖的衬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沾着泥点,连后颈都被晒得泛红。
苏晚棠没忍住笑出声:“你以前不是最讨厌泥土的吗?”那年暑假,顾昭宁来村里找她,蹲在田埂上帮她捉虫,结果沾了一手泥,皱着眉掏出手帕擦了三遍,末了还念叨“怎么比实验室的培养皿还难清理”。
顾昭宁直起腰,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他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留下道泥印子:“现在觉得,泥土比西装更真实。”木柄在掌心磨出红痕,可他握得更紧了些,“至少,泥土不会骗我。”
苏晚棠的指尖顿了顿。
菜籽从指缝漏回簸箕,沙沙的响动里,她想起昨夜数钱时,顾昭宁指腹擦过她薄茧的温度。
那时他说“够买十斤菜种了”,眼底的光比卖酱菜时攒动的人头更亮。
“苏晚棠!”
尖利的嗓音刺破晨雾。
王秀兰踩着沾了草屑的高跟鞋跨过田埂,身后跟着两个捧着保温杯的中年妇女,烫发梢还滴着洗头膏的香气。
她涂着玫红色口红,指甲盖泛着油亮的红,正戳着苏晚棠脚边的界桩:“别以为摆个破摊赚俩钱就了不起!
这地是我家的,你占了半年,当我们眼瞎?“
苏晚棠慢慢站起身。
她拍了拍围裙上的土,动作不紧不慢,倒显得王秀兰的急切像场滑稽戏。“秀兰姐记错了?”她从裤兜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时露出张泛黄的纸,“这是我爹临终前塞给我的地契,民国三十年立的,上面写着‘苏记菜园,东至老槐树,西至水渠’。”她指尖点在地契右下角,“你看这红章,当年的村长可还在世呢。”
王秀兰的脸涨得比口红还艳。
她伸长脖子去看地契,发梢扫过苏晚棠的手背,凉丝丝的:“你...你这破纸能作数?”
“作不作数,咱们现在就去村委会。”苏晚棠把地契重新裹进油布,放进围裙最里层的口袋,“正好张主任昨儿还说要整理村里老地契,你要一起去,我帮你问问你家的地在哪儿。”
两个跟来的妇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扯了扯王秀兰的袖子:“秀兰,咱...咱先回吧,我家鸡还没喂呢。”
王秀兰的高跟鞋在泥里崴了下。
她瞪了苏晚棠一眼,又不敢真闹,只能跺着脚骂:“你等着!”转身时带翻了顾昭宁搁在田埂的草帽,草编的帽檐沾了泥,像朵蔫了的向日葵。
顾昭宁弯腰捡起帽子,拍了拍泥:“要我帮你收着?”
“不用。”苏晚棠蹲回菜畦边,指尖重新拨弄菜籽,“泥洗得掉,心虚可洗不掉。”
话音刚落,田埂那头传来林翠娥的大嗓门:“晚棠!
晚棠!“老太太喘着粗气跑过来,手机屏幕亮着举到她面前,”你看这挨千刀的李承泽!
发朋友圈说你...说你精神有问题!“
苏晚棠接过手机。
朋友圈里,李承泽的自拍照占了半屏,配文是:“听说有人被退婚后受刺激了?
在菜市场发疯卖酱菜,现在又蹲地里跟土坷垃说话,这病得治啊。“配图是张模糊的照片——正是她昨儿收摊时蹲在田埂的背影,角度刁钻得像故意拍的。
“这孙子!”顾昭宁的手攥紧了锄头柄,指节泛白,“我现在就去镇里找他——”
“别急。”苏晚棠把手机递回去,掏出自己的手机快速打字。
她点开发帖,配图是卖酱菜时的热闹场景:刘叔举着酱菜罐笑,小娃娃舔着嘴角的酱红,老太太攥着零钱往她手里塞。
配文只有一句:“谣言止于智者,我不怕你们看笑话。”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她抬头看顾昭宁,眼睛亮得像刚翻松的泥土,“他越闹,关注的人越多。
我卖酱菜缺的就是人看,正好。“
林翠娥拍着大腿笑:“晚棠丫头这脑子!
我这就转发到村里群,让老李家那小子臊得钻地缝!“她拽着另一个妇女的胳膊往村口走,”走,去张婶家,让她也看看这笑话!“
日头爬到头顶时,菜种终于撒完了。
苏晚棠直起腰,后腰酸得发涨。
她望着平整的菜畦,新撒的菜籽像给泥土盖了层薄被,风掠过,隐约能闻见青涩的芽香。
顾昭宁递来水壶,瓶身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累吗?”
“比支教时轻松。”苏晚棠喝了口水,喉间润润的,“那时候站讲台一天,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现在弯着腰,倒能把心里的事都理顺了。“她摸了摸围裙里的定情簪,玉坠贴着心口,”我娘说,烂菜叶子要找对用处。
现在我觉得,人也一样。“
顾昭宁没说话。
他低头翻土的动作更轻了些,生怕碰着刚撒下的菜籽。
远处传来村头大喇叭的声音,是林翠娥在喊:“都来看看啊!
苏晚棠的酱菜上镇里公众号了!“
苏晚棠笑了。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湿润的泥土——这里埋着菜种,埋着地契,埋着被风卷走的谣言,也埋着某个清晨,有个穿西装的人蹲在田埂上,说泥土比西装更真实。
暮色漫上来时,菜园里的菜畦泛着淡金色。
苏晚棠蹲在竹筐前削萝卜条,刀光在暮色里闪着细亮的光。
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身后另一个影子叠在一起——顾昭宁捧着搪瓷杯站在她身后,杯口飘着热气,模糊了他欲言又止的眉眼。
暮色漫上来时,竹筐里的萝卜条已堆成小山。
苏晚棠的指尖被菜刀磨得发红,却仍机械地重复着削皮、切丝的动作——直到一杯热水递到眼前,杯壁的温度透过粗布围裙渗进小腹。
“别太累。”顾昭宁的声音裹着晚风,比白天翻土时轻了许多。
他的指节还沾着未洗净的泥渍,在杯壁上洇出浅褐色的印子,像片被揉皱的枫叶。
苏晚棠接过水杯。
玻璃内胆的温度从掌心漫开,烫得她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院角那株老石榴树,暮色里石榴花正落,红瓣儿掉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当年顾昭宁离开那天,她攥着定情簪在村口等了整宿时,眼角砸在泥土里的泪。
“你说过要娶我。”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吹过菜畦的风,“那我现在就种给你看——我能养活自己,也能活得更好。”
竹刀“当啷”掉在竹筐里。
顾昭宁的手在身侧蜷成拳,指背的青筋绷得像田埂边的铁丝。
他喉结动了动,月光漫过他眼下的青影——那是昨夜帮她核对酱菜订单时熬出的痕迹。“晚棠...”他蹲下来与她平视,鼻尖几乎要碰到她沾着萝卜丝的发梢,“当年我爸突发脑溢血,公司资金链断裂,我被连夜叫回城里。
我托人给你带过信,可...“他的声音哽住,”后来才知道,那封信被我叔扣下了。“
苏晚棠的睫毛剧烈颤动。
她望着他腕间那道淡粉色的疤——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那年暴雨天,他为她去河对岸摘野莓,摔在石头上划的。“所以你现在回来,是因为公司没了?”她咬着唇,指甲掐进掌心,“还是因为...”
“因为我找了你三年。”顾昭宁抓住她沾着萝卜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从法院判我叔侵占公司那天起,我就卖了最后那套公寓,买了张去镇里的车票。
我记得你说过,你家院角有棵石榴树,春天会开红得像火的花。“他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薄茧,”我在镇上报社打零工,每天翻旧报纸找你的名字——直到上个月,看见镇里公众号发你卖酱菜的照片。“
院角的石榴花又落了一朵。
苏晚棠望着他发梢沾的草屑,突然笑了。
那笑带着点涩,像刚腌进坛的青梅:“所以现在,你打算用什么证明?”
顾昭宁的眼睛亮了。
他起身跑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帆布包。
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沓报纸剪报,边角都卷了毛:“这是我找你的第三百六十五天剪的,你在小学教孩子们种向日葵;第四百天,你带着村民修水渠;第五百天...”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第一千零九天,你在菜市场支起酱菜摊。”
苏晚棠的指尖抚过剪报上自己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系着蓝布围裙,正往老奶奶的碗里舀酱菜,眼角的笑纹比现在深——那时候她还没被李承泽退婚,还相信爱情和未来能同时攥在手里。
“我现在只有这些。”顾昭宁把帆布包轻轻放在她膝头,“但我会用以后的日子,证明我能陪你把地种成黄金田。”
夜露渐重时,苏晚棠把最后一筐萝卜条抬进酱菜棚。
竹筐磕在门槛上发出闷响,惊飞了棚角的麻雀。
她望着棚里整整齐齐码着的陶坛,突然觉得心口那团堵了三年的气,终于散了些。
天刚蒙蒙亮,苏晚棠就扛着育秧盘往田里走。
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却掩不住她眼里的亮——那是只有真正想扎根土地的人,才会有的光。
顾昭宁跟在她身后,肩上的肥料袋压得他腰板绷直。
他昨天特意去镇里买了双胶鞋,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却把肥料袋往自己这边又挪了挪:“你说要育秧,我查了资料,早稻育秧要控制温度...”
“顾昭宁!”田埂上突然传来陈阿婆的大嗓门。
老太太拎着篮鸡蛋,颤巍巍地往这边挪,“你帮晚棠搬肥料,这腰板比村头老周的儿子还结实!”她转头对旁边扛锄头的李大爷挤眼睛,“我就说嘛,这俩孩子有缘分——当年小顾来村里找晚棠,蹲田埂帮她捉虫的样儿,我可都记着呢!”
李大爷捋着胡子笑:“可不是?
昨儿我去村委会,张主任还说晚棠的地契是真的,王秀兰那丫头碰了一鼻子灰!“
苏晚棠的耳尖红了。
她低头翻整秧田,把育秧盘轻轻放进泥里,指尖抚过湿润的泥土:“陈阿婆,您这鸡蛋...”
“给你们当早饭的!”陈阿婆把篮子往顾昭宁怀里一塞,“小顾这细皮嫩肉的,干农活得补补!”她转身要走,又回头喊,“晚棠啊,明儿我让我家二丫头来帮你摘菜,省得那王秀兰又说风凉话!”
晨雾里,田埂上三三两两的村民陆续聚拢。
有拎着菜篮的,有扛着锄头的,看顾昭宁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慢慢变成了认可。
张婶把自家泡的酸豆角塞给苏晚棠:“你那酱菜摊,婶子明儿去镇里帮你吆喝!”刘叔拍了拍顾昭宁的肩:“小子,能吃得了这泥里的苦,晚棠没看错人!”
日头爬到头顶时,秧田已整得平平整整。
苏晚棠蹲在田边,把催好芽的稻种均匀撒下,看青白色的芽尖儿沾着泥,像给田面绣了层淡绿的云。
顾昭宁蹲在她旁边,帮她理着育秧盘的塑料膜,指腹不小心蹭到她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手,却又默契地继续忙活。
“晚棠!”林翠娥的声音从村口飘过来,“镇里超市的王经理来电话了,说你那酱菜卖得好,要加订二十坛!”
苏晚棠直起腰,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她望着满田的绿芽,突然笑出了声。
这笑里有去年被退婚时蹲在田埂的委屈,有卖酱菜时被刁难的倔强,更有此刻脚下这片土地回馈的踏实。
傍晚收工的时候,风里已经有了秋的凉意。
苏晚棠蹲在田埂边,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检查秧苗——嫩绿色的秧尖儿上挂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钻。
她正看得出神,肩头突然一暖,顾昭宁的外套裹住了她。
“你要是真心留下来,”她没有回头,指尖轻轻碰了碰秧苗,“就帮我把这片地种成黄金田。”
顾昭宁在她身边蹲下。
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并蒂的稻穗。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泥渍传过来:“我答应你,这一次,绝不离开。”
夜色渐浓时,苏晚棠把水桶提回院里。
月光漫过桶沿,在青石板上洒下一片银。
她擦了擦桶口的水渍,想着明早要赶在露水干前浇水——却没注意到,水桶底部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缝,正一滴一滴往地上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