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青瓦屋檐时,苏晚棠已经蹲在菜园边。
竹编的水瓢磕在木桶沿上,发出空荡的响——她晃了晃那只旧木桶,昨天傍晚明明装得满当当的井水,此刻竟只剩桶底几星水渍。
“昨晚漏的。”她捏着桶底那道细缝,指腹被木刺扎得发疼。
前半夜的月光漫过桶沿时,这道缝还只渗着细珠儿,如今倒把整桶水都吞了个干净。
她直起腰,沾着泥的布鞋碾过湿润的菜畦,正要回屋换桶,一抬眼却撞进桶身的清亮里。
院门口不知何时多了只新木桶。
井水漫到离桶口三寸的位置,水面浮着两片新摘的荷叶,压得涟漪一圈圈往桶壁漾。
桶边还压着张字条,墨迹未干,是顾昭宁的字——他总爱把“的”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田埂边垂着的狗尾巴草:“我早起打的,趁凉喝。”
苏晚棠的手指在字条上顿了顿。
她想起昨夜收工时,顾昭宁帮她理育秧盘的塑料膜,指尖擦过她手背的温度;想起陈阿婆塞鸡蛋时,他手忙脚乱要掏钱,被刘叔拍着背笑“憨小子”。
风卷着晨露钻进领口,她鬼使神差舀了瓢水,清甜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比去年她在镇里喝的山泉水还润。
“早。”
身后传来清哑的嗓音。
苏晚棠手一抖,水瓢“当啷”掉进桶里。
顾昭宁站在篱笆外,裤脚卷到小腿,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手里还攥着把刚拔的空心菜:“我去后山脚挑的水,那边泉眼凉。”他说得自然,像在说“今天早饭吃粥”,可耳尖却红得要滴血。
苏晚棠低头捞水瓢,发顶的碎发扫过桶沿:“谁要你...多管闲事。”话尾却软得像被露水浸过的青菜叶。
顾昭宁没接话,只把空心菜搁在她脚边,转身往秧田去了——他总说要赶在日头毒起来前,把新育的秧苗再检查一遍。
日头爬到竹梢时,苏晚棠在灶房里拌腌菜。
坛子里的芥菜丝浸着红亮的辣油,酸香混着辣椒的辛味在灶间打转。
她往瓷碗里添了两勺,又鬼使神差多盛了半碗饭——明明今早只吃了两个陈阿婆给的鸡蛋,可手就是不受控地往米缸里多抓了把米。
“晚棠!”顾昭宁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带着点粗重的喘息。
他裤脚的泥还没干,后颈晒得发红,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今天秧苗长得齐整,张婶说比她去年种的还好。”他凑到桌前,盯着那两碗油亮亮的腌菜拌饭,喉结动了动:“你做的?”
“做多了。”苏晚棠把碗往他面前一推,自己端起另一碗,却偷偷用眼角余光瞄他。
顾昭宁也不客气,筷子一挑就是满满一夹腌菜,辣得直吸溜气,偏又不肯停:“比镇里菜馆的还香。”他吃第三碗时,苏晚棠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慢点,没人跟你抢。”
“我怕凉了不好吃。”顾昭宁抹了把汗,碗底还粘着粒饭,“你腌菜的手艺,该让更多人尝到。”
竹帘“刷”地被掀起。
林翠娥拎着半篮毛豆跨进来,眯眼打量两人:“哟,这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晚棠肯给人留饭?“她把毛豆往石桌上一放,凑到苏晚棠跟前:”你们俩...和好了?“
苏晚棠的耳尖“腾”地红了,低头拨着碗里的饭粒。
顾昭宁却放下碗,认真得像在签什么重要合同:“还没好。”他望着苏晚棠发顶翘起的碎发,声音轻得像落在秧苗上的晨露,“但我愿意等。”
林翠娥笑出了声,抓起两颗毛豆塞进口袋:“成,我不搅和你们小年轻。”她转身要走,又回头挤了挤眼,“对了,王秀兰今早往村头去了,带着她那俩侄子——也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苏晚棠收拾碗筷时,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擦着碗沿抬头,透过院墙上爬的丝瓜藤,看见几个影子正往这边晃。
日头明晃晃的,可她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那影子里,有个是王秀兰的花衬衫。
午后的蝉鸣黏在瓦檐上,苏晚棠蹲在竹编大笸箩前,新腌的辣椒酱在陶瓮里泛着油亮的红,辣椒籽沉在琥珀色酱汁里,像撒了把细碎的玛瑙。
她正用竹筷翻搅,陶瓮边沿沾着几点酱渍,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院门外传来碎石子被碾碎的声响,夹杂着王秀兰尖细的笑声:“二侄子,你看这院儿收拾得倒干净,就是不知道锅里有没有米。”苏晚棠的手指在竹筷上顿了顿,余光里已经映出王秀兰水红底大牡丹的花衬衫,和她脖子上那根金链子撞出的刺眼光点。
“晚棠啊,”王秀兰把胳膊肘支在院墙上,玫红指甲敲得墙砖咚咚响,“我家那口老腌缸裂了道缝,你这儿不是刚腌了酱么?
借两罐应急?“她身后两个壮实男人,一个抠着指甲斜倚门框,鞋底蹭掉块泥,正好落在苏晚棠晒的干椒上。
苏晚棠终于抬头,目光从花衬衫移到男人鞋尖,又慢慢抬到王秀兰脸上:“上个月借走的半袋糯米,上个月借走的腌菜坛子,都还没还。”她声音像浸在井水里的竹片,清清凉凉,“兰姐记性这么差?”
王秀兰的脸腾地红了,直起身子时指甲刮得墙砖刺啦响:“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计较?
都是亲戚,帮衬帮衬不是应该的?“她扫过陶瓮里的酱,眼睛亮了亮,”再说了,就你这破酱,能值几个钱?“
苏晚棠捏紧竹筷,想起昨夜在灶房守半宿:去籽、剁碎、晒三天阳光,加陈阿婆给的秘制花椒。
她没动气,反而舀一勺酱凑到鼻尖轻嗅:“兰姐要是真想吃,我送你小半罐。”陶瓮往王秀兰面前推了推,“但得说清楚,这是送的,不是借的。”
王秀兰嘴角抽了抽,盯着那勺酱——辛香混着辣椒味直往鼻子里钻,可拉不下脸接。
身后二侄子突然哼了声:“姐,跟她废话什么?
不就两罐酱么,拿了走人。“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陶瓮。
“碰一下试试。”苏晚棠霍地站起来,竹筷“啪”拍在石桌上。
她比二侄子矮半头,眼神却像淬了霜的刀尖,“昨儿顾昭宁刚帮我在院门口装了摄像头,兰姐知道的吧?”
王秀兰脸色瞬间煞白,拽着二侄子的衣袖干笑:“瞧这话说的,我就是来问问。”转身要走又回头,“你以为靠这点小手艺就能翻身?
我看你啊,过两天就得哭着求你那退婚的李老师回来!“
苏晚棠没接话,蹲下来继续翻搅辣椒酱。
王秀兰的脚步声渐远,她松了松攥紧的拳头——掌心被竹筷硌出红印子。
风掀起额前碎发,她望着陶瓮里的红浪,轻声道:“我不靠手艺翻身,我靠土地养命。”
傍晚集市像煮沸的锅。
顾昭宁推着二八杠自行车,后座绑着两个竹筐,筐里码六罐辣椒酱、四坛腌菜,最上面盖蓝印花布。
苏晚棠走在旁边,攥着秤和零钱袋,指节因太紧泛白——这是她头回摆摊卖自己做的东西。
“别怕。”顾昭宁的闷笑从身后传来,影子和她的影子挨得近,像两株并肩的秧苗,“你腌菜时手都不抖,卖的时候怕什么?”
苏晚棠没回头,却放慢脚步。
她看见老槐树下张婶的菜摊,又被个佝偻身影吸引——穿灰布衫的老奶奶扶着石墩喘气,竹篮底露出半截葱。
“奶奶,您尝尝?”苏晚棠鬼使神差揭开蓝印花布,舀点辣椒酱放小碟,“不辣的,香得很。”
老奶奶颤巍巍凑过来,指甲盖挑点酱放进嘴抿了抿,眼睛亮得像星子:“好香!
有太阳味儿,还有花椒香——跟我年轻时在娘家做的酱一个味儿!“她掏出皱巴巴的钱包,”给我来两罐!
我闺女总说忙,好几年没给我做酱了。“
苏晚棠收钱时手抖了抖,把两罐酱小心包好系红绳:“奶奶,您拿好。
吃完下回来找我,给您留着。“
“好,好。”老奶奶抱着酱罐走两步又回头,“闺女,你这酱能卖上价!”
顾昭宁推着车跟上来,嘴角咧到耳根:“听见没?
奶奶夸你呢。“他低头帮苏晚棠理被风吹乱的蓝布,”我就说,你这手艺——“
“嘘。”苏晚棠打断他,眼睛亮晶晶的,“有人过来了。”
月上柳梢头,竹筐里的酱罐空了一半。
苏晚棠数着零钱袋里的纸币,手指抚过带着体温的毛票,心跳得像打谷机。
顾昭宁帮她把空筐绑回自行车后座,裤脚沾着集市的泥,后颈留着夕阳余温。
“走,回家。”苏晚棠把零钱袋塞进怀里,抬头撞进顾昭宁的目光——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她腌菜坛里的酱汁。
深夜,油灯在木桌投下暖黄光晕。
苏晚棠伏在账本上,铅笔尖在“今日收入”栏停了停——五十六块七毛,比镇里支教半个月的补贴还多。
她摸着账本边角,门帘轻响。
顾昭宁端着白瓷杯进来,杯口飘热气:“热牛奶,刚煮的。”他把杯子放她手边,指节蹭过她压在账本上的手背,“明天我去县城,帮你打听超市进货的事。
之前认识几个生鲜采购经理,应该能说上话。“
苏晚棠抬头看他。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上——这两天他帮她翻地、挑水、装摄像头,根本没睡几个好觉。
她喉咙发紧,伸手碰了碰那杯牛奶:“谢谢。”
“谢什么。”顾昭宁在她对面坐下,手肘支在桌上,“我就是想...看你把日子过成你想要的样子。”他声音轻得像落在账本上的月光,“你不是说要靠土地养命么?
我帮你把土地里的东西,变成更多人碗里的香。“
苏晚棠低头盯着账本。
铅笔尖在“明日计划”栏轻轻点了点,最终落下一行小字:“联系村委会,咨询小作坊营业执照申请流程。”
窗外,夜风吹动院外的丝瓜藤,发出沙沙的响。
她摸了摸颈间的定情簪,隔着布料触到那抹温润的玉。
月光漫过账本,把“小作坊”三个字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