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晨雾还裹着青瓦屋檐时,苏晚棠已经蹲在旧木柜前翻找。

父亲的蓝布记事本压在箱底,封皮磨得发毛,扉页上“苏有根 1998”的字迹被虫蛀出几个小洞——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父亲教她腌头茬嫩姜时记的工本。

“找到了!”她指尖拂过泛黄纸页,停在“个体工商户登记”那栏,父亲用红笔圈了三次:“镇工商所周同志,带齐土地承包证、健康证、房屋产权证明。”

“早吗?”顾昭宁拎着两辆自行车从院里进来,后架绑着竹篮,篮底垫了层干净稻草,“我问了李叔,镇政府八点半上班,咱们骑快些,能赶在人多前到。”

苏晚棠抬头,见他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腕骨处有道新鲜的刮痕——是昨夜帮她修酱缸时被竹片划的。

她喉头动了动,把记事本塞进帆布包:“走。”

两辆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晨露打湿裤脚。

顾昭宁骑在前面,不时回头确认她的位置,车铃“叮铃”响得轻快。

转过村东头老槐树时,斜刺里窜出个穿花衬衫的身影——是赵二狗,歪叼着根草,双手插兜挡在路中央。

“哟,苏大小姐这是要进城相亲?”他目光扫过苏晚棠车筐里的帆布包,痞笑更浓,“不对啊,听说你要开什么小作坊?卖咸菜能赚几个钱?我表舅在镇里开饭店,说现在人都爱吃海鲜——”

“赵哥消息挺灵通。”苏晚棠捏紧车把,车速不减反快,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刹住,“我这咸菜不卖路边摊,等进了超市,你表舅的饭店说不定还得找我进货。”她从车筐摸出个玻璃罐晃了晃,“要尝尝新腌的脆黄瓜?免费送你,就当提前巴结未来供应商。”

赵二狗盯着那罐翠生生的黄瓜,喉结动了动,到底梗着脖子退开:“谁稀罕!我就是替人带句话——”他忽然压低声音,“李承泽说,你要真混不下去,他还能……”

“替我谢谢他。”苏晚棠猛蹬脚踏板,车铃脆响盖过他后半截话,“我现在混得挺好,不劳他操心。”

顾昭宁落在后面,等赵二狗的身影消失在树影里,才追上她:“需要我去警告他?”

“不用。”苏晚棠摸了摸颈间的定情簪,玉坠隔着薄布熨帖着皮肤,“狗咬人不稀奇,人要是咬狗,倒显得没出息了。”

镇政府的走廊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

苏晚棠把材料递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时,手指微颤——这是她第一次以“创业者”的身份递申请,连健康证上的照片都是特意梳了麻花辫拍的。

“流程不复杂。”工作人员翻着材料,抬头笑,“现在支持返乡创业,小作坊备案很快。就是场地要符合卫生标准,下周我们会派人去村里验收。”

顾昭宁在旁边快速记着笔记,听到“验收”二字,笔尖顿了顿:“需要整改的地方我们提前准备,您看能不能给点建议?”

工作人员指了指他的本子:“通风、防鼠、操作台离地三十公分,这些是硬指标。对了,你家酱菜要是能做个商标,以后销路更广。”

回去的路上,两人车筐里多了本《食品小作坊登记管理办法》。

苏晚棠翻着书,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商标注册”那页,把“苏记”两个字照得发亮——那是她昨夜在账本上偷偷写的名字。

“到村口了。”顾昭宁忽然捏闸。

苏晚棠抬头,只见王秀兰叉着腰站在老槐树下,身后跟着三个拎菜篮的婶子。

她穿件玫红针织衫,指甲涂得鲜红,正用竹枝敲着青石板:“我当是谁呢,这不是被退婚的苏晚棠吗?骑个破自行车还挺威风,难不成真以为腌咸菜能当阔太太?”

围观的人渐渐围过来。

陈阿婆端着饭碗站在墙根,张婶的孙子拽着她裤脚,眼睛直往苏晚棠车筐里瞅。

苏晚棠跳下自行车,从竹篮里取出个深褐色陶罐。

她揭开泥封的刹那,酸中带甜的香气“轰”地窜出来——是用父亲留下的老坛子腌的萝卜干,加了野山椒和晒足百日的梅干,发酵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王姐不是说我种不出金子吗?”她舀出一块萝卜干,递到王秀兰面前,“这就是土地里长的金子。”

萝卜干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咬下去“咔嚓”脆响,先是梅干的酸,接着是野山椒的辣,最后是萝卜本身的甜,像把春天腌进了坛子里。

张婶吸了吸鼻子,凑过来:“这味儿……比我家那坛强多了!”

王秀兰捏着萝卜干的手直抖,指甲在瓷勺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谁、谁稀罕……”

“我稀罕!”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陈阿婆把空饭碗往王秀兰脚边一放,“晚棠闺女,给我装半碗,我拿回去配粥!”

苏晚棠笑着应下,抬眼时瞥见人群外晃着个蓝布衫角——是邻居林翠娥,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手里还提着半筐刚摘的青蒜。

林翠娥挤开王秀兰身侧的婶子,蓝布衫角扫过青石板,手里那半筐青蒜“咚”地搁在苏晚棠脚边。

她沾着泥星子的手往围裙上蹭了蹭,抄起竹勺就往王秀兰碗里舀萝卜干:“秀兰妹子嘴硬,我可替你尝尝。”话音未落,一勺琥珀色的萝卜干已经塞进王秀兰手里。

王秀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指甲盖儿掐进瓷勺边缘。

她盯着那片还挂着酱汁的萝卜干,喉结滚了两滚——方才张婶和陈阿婆的赞叹声还在耳边响,到底架不住香气往鼻子里钻,咬着牙咬了一小口。

脆响在齿间炸开的刹那,她眼睛猛地睁大。

梅干的酸裹着野山椒的辣窜上舌尖,末了竟渗出丝丝清甜,像春天被腌进了坛子里。

她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腮帮子鼓成小丘,偏不肯松口夸一句,只把空了的瓷勺往苏晚棠怀里一塞:“……也就那样。”

“那样?”林翠娥扯着嗓子笑,手在苏晚棠竹篮里翻找,“我家老头子昨儿蹲灶头吃了小半碗,连粥都多喝了两碗!晚棠闺女,给我装两罐,明儿我拿去镇里卖鸡蛋,顺道给我闺女带点——她在城里总说外卖没滋味!”

围观的婶子们“哄”地围上来。

陈阿婆的空碗早被孙子抢过去,踮着脚举得老高:“我也要两罐!大孙子就爱这口,比糖霜山楂还甜!”张婶扯了扯王秀兰的针织衫:“秀兰,你家那坛萝卜干都腌臭了,不如跟晚棠学学?”

王秀兰的玫红针织衫被拽得歪到肩头,脸涨得比指甲盖还红。

她狠狠瞪了眼苏晚棠,抓起脚边的菜篮就往家跑,竹篮里的茄子被颠得滚出来,骨碌碌滚到苏晚棠脚边。

“我帮你捡。”顾昭宁弯腰拾起茄子,指尖擦过苏晚棠沾着酱渍的裤脚。

他抬头时,晨光正漫过老槐树的枝桠,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那支定情簪的玉坠晃了晃,映得她眼底亮堂堂的。

月上柳梢头时,厨房的灶火还亮着。

苏晚棠蹲在大陶缸前,手腕上沾着新切的芥菜末,正往缸底撒盐。

顾昭宁坐在矮凳上切莴笋,刀背敲着案板“笃笃”响,切出的薄片整整齐齐码成小塔:“今天陈阿婆订了五罐,林婶要十罐,张婶说她闺女的同事也想……你这手速赶得上流水线了。”

“赶不上也得赶。”苏晚棠把最后一撮盐撒匀,伸手压了压缸里的芥菜。

菜叶在盐粒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父亲生前腌菜时的动静。

她指尖触到缸底刻着的“苏”字——那是父亲用铁钉歪歪扭扭凿的,“等作坊开起来,得雇人帮忙。可现在……”

“现在有我。”顾昭宁放下菜刀,伸手替她擦掉额角的汗。

他掌心还留着莴笋的清苦味,混着灶火的暖,“我大学时在超市打过工,理货、装箱、跟供应商谈价都熟。你腌菜,我管后勤——”他忽然笑了,“再说了,我现在可是你的‘田埂帮工’,得把聘礼赚回来。”

苏晚棠的耳尖蹭过他手背。

定情簪在颈间晃了晃,她想起十二岁那年,顾昭宁蹲在田埂上给她戴这簪子,说等他考上大学就回来娶她。

后来他消失了三年,再出现时西装革履,现在却系着她的碎花围裙,指尖沾着芥菜汁。

“累吗?”顾昭宁又问,声音轻得像落在菜叶上的月光。

苏晚棠把陶缸的木盖严严实实合上,起身时膝盖压得“咔”一声响。

她望着灶台上排得整整齐齐的玻璃罐,罐身映着跳动的火苗,像一串被点亮的琥珀:“累也要做。我得让那些说‘农村丫头只会哭’的人看看——土地里能种出金子,我苏晚棠能挖。”

顾昭宁的手覆上她沾着盐粒的手背。

他的指腹有新磨的茧,是白天帮她修酱缸时蹭的:“我会一直在这儿,陪你一起挖。”

次日清晨,苏晚棠的帆布包鼓得像只胖兔子。

镇政府的走廊还是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窗口里的工作人员翻着她的材料,钢笔在“食品小作坊登记申请表”上划得飞快:“土地承包证、健康证、房屋产权证明都齐了。卫生标准那边我跟村里打过招呼,下周验收肯定过。”他抬头时笑出颗虎牙,“对了,你说的‘苏记’商标,我帮你问了商标局——名字挺有乡土味儿,容易记。”

苏晚棠接过回执单时,手指在“同意”两个字上轻轻抚过。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把“苏晚棠”三个字晒得发烫。

她走出办公楼,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

风里飘着镇外稻田的青味,混着街角早餐铺的豆浆香——像极了母亲生前煮的红糖米浆。

“娘,我做到了。”她对着风轻声说。

定情簪的玉坠贴着锁骨,暖得像母亲的手。

傍晚回家时,天边堆起铅灰色的云。

苏晚棠蹲在菜畦边查看新育的青菜苗。

嫩生生的绿芽从黑土里钻出来,像撒了把碎翡翠。

顾昭宁撑着伞站在她身后,伞面被风刮得鼓鼓的:“天气预报说夜里有暴雨,要把塑料膜盖上吗?”

“再等等。”苏晚棠捏起一撮土,指缝里漏下的泥粒又松又软,“苗刚出,需要透透气。”她抬头看天,乌云正从山那边翻涌过来,像谁打翻了墨汁,“最多盖半畦——”

“晚棠!”林翠娥的声音从村口飘过来,“你家酱菜订单又多了!镇里超市的王经理打电话说,要订两百罐!”

苏晚棠转身时,裤脚沾了片青菜叶。

她望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菜苗,又望了望林翠娥举着的手机,嘴角慢慢翘起来。

夜里,暴雨如期而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敲得窗棂直颤。

苏晚棠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听见顾昭宁在客厅收酱缸的动静。

她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明早该去菜畦看看了,新出的菜苗可经不住这么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