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刚蒙蒙亮,苏晚棠就掀开了被子。

昨夜暴雨砸得瓦檐咚咚响,她半宿没合眼,后半夜迷迷糊糊听见雨停了,可天光刚泛白,她就赤着脚套上胶鞋,抓了件外套往菜畦跑。

竹篾编的门帘被她带得噼啪响,顾昭宁在里屋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坐起来时,只看见她沾着草屑的蓝布衫角一闪而过。

菜畦在屋后山脚下,晨雾还没散透,苏晚棠的胶鞋踩在湿泥里,每一步都陷下半个鞋帮。

她攥着电筒的手在抖,光束扫过土垄时,心先凉了半截——原本整整齐齐的嫩苗东倒西歪,好些地方露出光秃秃的泥地,像被谁拿扫帚狠狠扫过。

“怎么会……”她蹲下来,指尖插进泥里,沾了一手泥浆。

有株没被冲跑的菜苗蔫头耷脑,子叶上还挂着泥点,她轻轻把苗扶直,可根须已经被泡得发白。

“我明明按《有机蔬菜种植手册》上写的,垄高三十公分,排水渠挖了两道……”她声音越来越轻,尾音像被雨打湿的棉絮,“连陈阿婆都说这法子稳当……”

晨风吹过,她后颈的碎发沾着露水,凉得人发抖。

裤脚被泥水泡得透湿,贴在腿上像块冰。

苏晚棠盯着被冲毁的半畦地,忽然想起上个月退婚那天,李承泽捏着她的支教证书冷笑:“就你这出身,种一辈子地也翻不了身。”又想起昨天镇政府那盏晒得发烫的阳光,照在“同意”两个字上,她还以为自己终于能踩碎那些瞧不起的眼神。

“啪嗒。”

有水滴砸在泥里,比晨露重。

苏晚棠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涨,赶紧抹了把脸,可越抹越凶,眼泪混着泥点子糊在下巴上。

她抽着鼻子想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发颤,只能扶着田埂上的老桑树,指甲抠进粗糙的树皮里。

“晚棠?”

顾昭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大概是跑着来的,白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挣出来,沾了好些泥点,手里还攥着把锄头。

苏晚棠没回头,可她知道他在看她——就像去年冬天她蹲在雪地里捡被风刮跑的教案,他也是这样,带着一身寒气站在她身后。

“我去清排水渠。”顾昭宁没问原因,弯腰把锄头往泥里一扎,“昨天雨太大,垄沟可能被淤泥堵了。”他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锄头起起落落,溅起的泥点落在他鞋面上,“你去屋里喝碗姜茶,我弄完喊你。”

苏晚棠望着他的背影。

他的脊背还是直的,可没了从前穿西装时的利落,衬衫被汗水浸得贴在背上,后颈晒出的浅褐色痕迹混着泥点。

可就是这样的背影,让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蹲在田埂上哭——母亲刚下葬,父亲在县城卖菜摔断了腿,她攥着半块冷馒头,觉得天塌了。

然后有个穿白球鞋的男孩蹲下来,把兜里的水果糖全倒在她手心里,说:“我帮你喂猪,你教我认稻子,好不好?”

“我不想再输了。”她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退婚那天我没哭,酱缸裂了我没哭,可现在……”眼泪又涌出来,她咬着嘴唇,“我就想种点东西,种点能长起来的,怎么就这么难?”

锄头突然停住。

顾昭宁转身时,裤脚的泥点甩在田埂上,他蹲下来,和她平视。

他的眼睛里有晨雾的影子,睫毛上沾着细水珠:“你知道我在城里那三年,每天加班到凌晨两点,为什么桌上总摆着你送我的稻穗书签?”他伸手,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泥泪,“因为你教过我,稻子被风刮倒了,只要根没断,扶一扶就能再站起来。”

苏晚棠愣住。

那枚稻穗书签是她十六岁时用晒干的稻穗编的,他去城里那天,她塞在他书包夹层里。

原来他一直带着。

“我去邻村买新苗。”顾昭宁站起来,把锄头递给她,“张阿婆家的育苗棚离这儿七里地,她那儿的苗抗涝。你先把积水排干净,等我回来——”他指了指东边泛起鱼肚白的天,“赶得上今早下苗。”

苏晚棠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摘了挂在桑树上的草帽扣在头上,踩过湿滑的田埂往村口跑。

雨虽然停了,地上全是积水,他的胶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管,可他头也不回,只留给她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等顾昭宁再出现时,天边的太阳已经爬过了山顶。

他怀里抱着个竹筐,筐里整整齐齐码着新苗,叶片上还挂着露水。

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有几道被荆棘刮的红痕,胶鞋缝里塞着草屑。

见苏晚棠站在田埂上发愣,他把竹筐往地上一放,搓了搓手:“张阿婆说这是她最后一批苗,我把去年帮她修大棚的工钱抵了——”他蹲下来,从筐里挑出一株苗,“你看,根须多壮实。”

那天夜里,苏晚棠在灶房熬姜茶,透过窗户看见菜畦里有盏手电筒在晃。

顾昭宁弯着腰,铁锹翻起的泥块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她记忆里那个在暴雨中帮她补苗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第二天天亮时,苏晚棠推窗就闻到湿润的泥土香。

她赤着脚跑出去,只见原本被冲毁的半畦地已经翻整一新,深褐色的泥土松松的,新苗排成整齐的行列,像绿色的小旗子。

顾昭宁坐在田埂上打盹,草帽扣在脸上,手还攥着半截没埋完的瓜藤。

“你什么时候……”苏晚棠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带着晨露的新苗。

草帽被掀开,顾昭宁揉着眼睛笑,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昨晚看星星睡不着,顺手干了点活。”

这时,村口传来竹篮碰撞的脆响。

林翠娥提着一篮鸡蛋路过,看见菜畦里的新苗,脚步顿了顿,眯着眼睛往这边望。

晨风吹起她蓝布衫的衣角,她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只朝苏晚棠招了招手,转身往村里去了。

林翠娥的竹篮刚转过田埂,又折了回来。

蓝布衫下摆沾着晨露,竹篮里的鸡蛋碰出细碎的响:“晚棠啊,婶子走两步又折回来——”她往菜畦里瞥了眼,新苗上的水珠被太阳晒得发亮,“你看那娃,衬衫后襟都被泥浸透了,蹲在地里补苗时跟个泥猴似的。”

苏晚棠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胶鞋尖碾进湿润的泥土里:“他...他就是爱瞎忙活。”

“瞎忙活?”林翠娥把竹篮往田埂上一放,伸手戳了戳她胳膊,“当年你妈病得最重那会儿,是谁大半夜摸黑去后山采野菊?是谁蹲在灶房替你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药?”她声音软下来,“你当他不知道你心里拧着股劲儿?他啊,就是想替你把难走的路先踩平咯。”

苏晚棠喉头发紧。

远处顾昭宁正弯腰给新苗培土,草帽歪在脑后,露出耳尖被晒得通红的轮廓。

她想起昨夜灶房窗户外那盏摇晃的手电光,想起他今早攥着瓜藤打盹时,指腹上新添的血泡——原来那些她以为独自扛着的夜,他早就在暗处替她举着灯。

“我不是故意让他难过的。”她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从前总觉得...总得自己站稳了,才能...才能接别人的好。”

林翠娥拍拍她肩膀,蓝布衫袖口沾了点泥星子:“他知道的。就像你知道他裤脚的泥是为你踩的,他也知道你藏在酱缸底下的稻穗书签,是留了十年的。”她弯腰提起竹篮,转身时又补了句,“晌午来婶子家喝碗酒酿圆子,那娃看着就没好好吃饭。”

林翠娥的蓝布衫消失在田埂尽头时,田边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王秀兰踩着粉色塑料凉鞋过来,手里的蒲扇甩得噼啪响:“哟,这是请了长工来扮勤谨呢?”她弯腰捏起一株新苗,指甲盖在嫩茎上掐出白印,“就这破苗,我家后院的草都比它壮实——”

“堂姐尝尝这个。”苏晚棠从围裙兜里摸出个玻璃罐,掀开盖子时,酸脆的香气混着辣椒的辛香“扑”地窜出来。

她捏起块裹着红亮酱汁的萝卜干,递到王秀兰面前,“新腌的,刚出坛。”

王秀兰皱着鼻子咬了口,腮帮刚鼓起来就瞪圆了眼。

萝卜干在嘴里发出“咔嚓”脆响,酸中带甜的汁水漫开,后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陈皮香——正是去年她偷尝苏晚棠腌菜时,馋得蹲在酱缸边不肯走的味道。

“怎么样?”苏晚棠歪头看她,指腹蹭了蹭玻璃罐沿,“我用去年晒的野山椒,配陈阿婆给的老陈皮,腌了整整二十一天。”她弯腰把被王秀兰捏蔫的苗扶直,“就像这菜苗,看着弱,根扎深了,风再大也吹不折。”

王秀兰的蒲扇停在半空,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

她又偷偷咬了口萝卜干,见苏晚棠低头理苗,才慌忙把剩下的塞嘴里,转身时塑料凉鞋踩得泥点飞溅,只是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日头西斜时,顾昭宁瘫在田埂上,草帽盖着脸,声音闷闷的:“晚棠,我脚指甲盖好像翻了。”

苏晚棠蹲下来扒他的胶鞋,露出的脚背上沾着泥,大脚趾的指甲盖泛着青紫色。

她掏出手帕沾了凉水给他擦,抬头时正撞进他带笑的眼睛:“骗你的,就是有点酸。”

“骗子。”苏晚棠拍了下他脚背,却没松手。

风里飘来稻花的甜香,远处的青山被夕阳染成橘红色,像块浸了蜜的糖。

她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转,草尖扫过他掌心的薄茧:“你知道吗?我以前做梦都想嫁个城里人,离开这片土地。”

顾昭宁侧过身,手肘支在田埂上看她。

他的白衬衫已经洗得发白,领口沾着泥,却比当年穿西装时更像她记忆里的少年:“为什么?”

“因为...因为总觉得这里装不下我的不甘心。”苏晚棠望着菜畦里整整齐齐的新苗,它们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可现在我才明白,能让我站得直的,从来都不是离开,是把根扎在这里。”她转头看他,眼睛里有碎金般的光,“我现在只想把它种成黄金田。”

顾昭宁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泥渍传过来:“那我陪你,一辈子。”

晚风掀起两人的衣角。

苏晚棠望着远处镇里飘起的炊烟,忽然想起今早林翠娥说的夜市——听说最近镇东头的夜市火得很,好多城里人开车来吃农家菜。

她摸了摸围裙口袋,里面有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纸页边缘沾着酱渍,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上面记着“脆萝卜干”“酱黄瓜”“米酒酿”的秘方。

“昭宁,”她捏了捏他的手,“明儿个我想去镇里转转。”

顾昭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镇口方向,嘴角翘起来:“好。我陪你。”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并肩生长的稻子。

田埂边的老桑树沙沙作响,似乎在替他们数着,从今天开始,还有多少个这样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