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镇东头的夜市比苏晚棠想象中更热闹。

天刚擦黑,水泥地上的摊位就支棱起花花绿绿的篷布,炸串的油星子噼啪作响,烤肠的焦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甜,在晚风中撞成一团。

顾昭宁搬着她的土陶坛走在前面,蓝布围裙系得歪歪扭扭,露出一截洗得发白的衬衫下摆——那是他翻遍箱子找出的“最耐脏”的行头。

“就这儿吧。”苏晚棠踮脚看了看,选了个靠近路口的角落。

她蹲下身擦了三遍水泥台,才把母亲的小本子摊开,指尖抚过“酸辣白菜”那页,墨迹被酱渍晕开的地方,是母亲临终前咳着教她记的:“白菜要选自家种的矮脚黄,腌菜得用头年的老坛,炒的时候火要旺……”

顾昭宁把陶坛摆好,抬头正撞见她发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我娘说,好手艺是给懂的人吃的。”苏晚棠把腌菜罐子打开,脆生生的酸香“腾”地窜出来,惊得旁边卖奶茶的小妹吸了吸鼻子,“我得让这酸香,飘到镇外去。”

第一锅油热的时候,夜市的灯串次第亮了。

苏晚棠抄起锅铲,腌菜丁入锅的瞬间“滋啦”一声,酸辣混着酱香裹着热气冲上天,几个放学的高中生抱着书包凑过来,扎马尾的姑娘吸了吸鼻子:“姐,这啥味儿啊?”

“酸辣白菜。”苏晚棠笑着盛了小半碗递过去,“尝尝?”

姑娘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瞪得溜圆:“卧槽!”她嘴里塞得鼓鼓的,拽着同伴的袖子直晃,“你尝你尝!比我妈腌的好吃十倍!”

这一嗓子像往热油里撒了把盐。

穿校服的、拎公文包的、牵着小孩的,人潮顺着香气涌过来。

苏晚棠的竹编筐里刚装了十份,转眼就被抢光;陶坛里的腌菜见了底,她蹲在地上翻后备的瓦罐,顾昭宁举着塑料碗当临时餐盒,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进围裙,还在笑:“晚棠,你看那个穿红裙子的,刚才买了两份,现在又回来要打包。”

“昭宁,帮我递把蒜!”苏晚棠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锅铲在手里转得虎虎生风,“把那捆葱摘了——哎,婶子您别急,下一锅马上好!”

队伍从摊位前拐了个弯,排到了奶茶摊后面。

卖章鱼小丸子的大叔探出头看了眼,冲伙计喊:“把灯往这边调调,人家生意太好,咱们借点光!”

变故是在第七锅起锅时发生的。

穿黑皮夹克的男人从人堆里挤进来,手腕上的金链子蹭着苏晚棠的锅沿“当啷”响。

他双手抱胸,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额角的汗:“新来的?”

苏晚棠手下不停,把刚炒好的白菜装进碗:“头回摆摊,多关照。”

“关照?”男人扯了扯嘴角,指节敲了敲她的水泥台,“这夜市的规矩,占个摊位每月五百管理费。你这都卖俩钟头了,钱呢?”

排队的人群突然静了。

苏晚棠的锅铲顿在半空。

她抬头,看见男人胸前的工作牌——张建国,夜市管理。

前几天林翠娥说过,这张老板专收“保护费”,小本生意的摊主敢怒不敢言。

“我今早来的时候,公告栏没贴收费通知。”她把火调小,声音不高却清亮,“再说了,镇里上个月刚发文件,说支持返乡创业,减免三个月摊位费。”

张老板的脸沉了下来。

他扫了眼排得老长的队伍,又盯着苏晚棠身后摞得整整齐齐的瓦罐——里面装着酱黄瓜、脆萝卜,都是能续上三天的货。

“文件?”他扯了扯领口,金链子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就是这儿的规矩。”

“晚棠——”

顾昭宁的声音从斜对面传来。

他坐在小刘的烤串摊前,筷子攥得指节发白,刚要起身,却被小刘一把拽住。

“你疯了?”小刘压低声音,烤串的油滴在炭上腾起烟,糊了他的眉毛,“上回你替卖水果的王婶出头,张老板找了帮人砸她摊子。你说过要让晚棠自己立住脚,这才几天?”

顾昭宁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苏晚棠被炉火映亮的侧脸——她正把最后一碗白菜递给顾客,指尖沾着油星子,却还是挺直了腰板。

他想起今早她蹲在田埂上说“要把根扎在这里”,想起她翻遍旧书查有机肥料配比时的专注,忽然松开了攥紧的筷子。

“晚棠,”他对着空气轻声说,“我信你。”

这边苏晚棠已经把装钱的铁盒推到张老板面前。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纸币,最上面压着张皱巴巴的收据——是今早去镇政府开的“返乡创业扶持证明”。

“张老板要是不信,咱们现在就去镇里问问。”她擦了擦手,把证明递过去,“或者,您先看看这个?”

张老板的手指刚碰到纸张,斜刺里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老张!”

隔壁烤串摊的老周举着把油乎乎的铁签子走过来,围裙上沾着孜然粒,“我这串儿要焦了,你帮我看火?”他挤到苏晚棠和张老板中间,冲她使了个眼色,“姑娘,你这酸辣白菜给我留一碗成不?我家那口子就好这口酸的。”

老周的铁签子往张老板脚边一戳,油星子溅在对方黑皮夹克上,像撒了把金粉。“老张,你当咱夜市是黑店呢?”他扯着嗓子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人家姑娘头回出摊,锅铲都攥不利索,你倒先惦记上钱了?”

张老板的金链子晃了晃,目光刀子似的剜向老周。

他刚要发作,苏晚棠突然把铁盒里的纸币抽了一叠,三百块整整齐齐码在水泥台上:“张老板,我刚赚了六百二。”她指尖压着钱,声音软了些却没低,“这三百当预付,等明儿卖够本儿,再补剩下的。”

空气里的火药味突然散了。

张老板盯着那叠钱,喉结动了动——他原想借着“新人不懂规矩”敲笔狠的,可苏晚棠摊前的队伍还在往路口涌,老周的烤串摊都跟着多卖了二十串。

他弯腰捏起钱,金链子擦过苏晚棠的腌菜坛,“算你识相。”话音未落,人已经挤开人群走了,黑皮夹克后襟沾着老周的孜然粒,在夜色里一颠一颠。

“姑娘,对不住啊。”老周搓了搓手,围裙上的油渍蹭到苏晚棠的蓝布袖,“这老张仗着他舅是市场管理所的,总爱卡咱们小本生意。

你要是缺人手,明儿我让我家小子来帮你看摊。“

苏晚棠把最后一碗酸辣白菜塞进塑料袋,抬头时眼眶有点热。

她把装着酱黄瓜的瓦罐往老周怀里推:“婶子要是爱吃,明儿我多腌两坛。”

队伍又开始往前挪了。

顾昭宁站在奶茶摊后,看苏晚棠的影子被炉火拉得老长,锅铲在她手里翻出金红的光。

他喉结动了动,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照片里她额角沾着汗珠,发梢翘起来一撮,像株被露水打湿的野菊。

“昭宁哥!”卖奶茶的小妹举着柠檬茶晃了晃,“你再站着发愣,晚棠姐的酸辣白菜可就没了!”

顾昭宁这才回过神。

他挤到摊前时,苏晚棠正往碗里撒最后一把葱花,香气裹着热气扑在他脸上。“还能加一碗吗?”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裤缝——那是他当年在大学食堂帮苏晚棠占座时,总爱做的小动作。

苏晚棠抬头,火候正旺的锅里腾起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

但顾昭宁还是看清了她眼里的笑,像小时候他们在田埂抓萤火虫时,她举着玻璃罐说“看,星星掉下来了”的模样。“最后一碗。”她盛得特别满,白菜丁堆成小山,“给你留的。”

凌晨一点,夜市的灯串次第熄灭。

苏晚棠蹲在摊位前收拾瓦罐,铁盒里的纸币窸窣作响——六百二,比她在支教点一个月的补贴还多。

风里飘来烤肠摊收摊的焦糊味,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阿棠要活成自己的太阳”。

此刻仰头看天,月牙儿像枚被磨旧的银簪,她轻轻说:“娘,我做到了。”

“要帮忙吗?”

顾昭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抱着她的土陶坛,蓝布围裙还系得歪歪扭扭,衬衫下摆沾着油渍。

苏晚棠这才发现,他的手指被烤炉烫红了一片——定是刚才偷偷帮她添柴火时没注意。

“明天我去帮你搬东西。”顾昭宁把陶坛放进三轮车后斗,又蹲下来帮她收折叠桌,“镇西头的仓库我问过了,租金比东边便宜三成。”

苏晚棠弯腰收拾铁盒,发梢扫过他手背。“好。”她应得轻,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不过先说好,你要是敢把我的腌菜坛子摔了——”

“摔了我赔十坛。”顾昭宁接口快,月光落进他眼睛里,“用我亲手种的白菜,按你本子上的法子腌。”

三轮车“突突”发动时,夜市已经空了大半。

苏晚棠坐在车斗里,抱着装钱的铁盒,看顾昭宁的背影在路灯下晃啊晃。

路过张老板刚才站的位置时,她忽然注意到水泥台上有道新划的痕迹——像是刀尖蹭过的,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点锈味。

“昭宁,骑慢点儿。”她把铁盒往怀里拢了拢,风掀起她的衣角,“明早...我得早点来收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