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刚蒙蒙亮,苏晚棠就踩着露水往夜市赶。

竹篮里装着新腌的酸豆角,藤编盖子压得严实,还带着灶房余温的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混着晨雾沾在她睫毛上。

拐过最后一道巷口时,她脚步猛地顿住。

原本支在老槐树下的木桌歪向一边,桌板上五道深可见骨的划痕像五条狰狞的伤疤,连带着搭在桌沿的油布也被划得七零八落。

铁锅倒扣在地上,锅沿磕出个豁口,昨天刚熬好的酸辣汤底全洒在青石板上,凝结成深褐色的斑块。

“这是...”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桌板上的划痕,就被翘起的木刺扎得生疼。

木刺上还挂着一丝暗褐色的纤维——像极了昨晚在张老板水泥台上看到的锈迹。

“晚棠啊。”身后传来老周的叹息。

卖卤味的老头拎着竹凳,裤脚沾着没洗干净的酱油渍,“昨儿后半夜我来收剩卤,瞅见张老板带着俩混混在这儿转悠。

那几个小子手里攥着改锥,嘴里骂骂咧咧说’不知好歹的乡巴佬‘。“

苏晚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昨晚三轮车经过张老板摊位时,水泥台上那道冷白的划痕;想起前三天张老板晃着油亮的秃头来收“管理费”,说“新来的都得交三千块保护费”时,自己把铁盒往怀里拢了拢,说“我卖的是手艺,不是命”。

“要报警吗?”老周搓了搓手,竹凳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先修桌子。”苏晚棠站起身,马尾辫在晨风中晃了晃。

她弯腰捡起铁锅,用袖口擦了擦豁口,“锅还能用,汤底...重新熬就是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木板碰撞的脆响。

顾昭宁提着工具箱站在巷口,蓝布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泥点,手里的锤子还滴着露水。“我今早去镇东头的木匠铺借了工具。”他指了指苏晚棠脚边的破桌板,“桌腿是榫卯结构,能修。”

苏晚棠看着他蹲下来,指尖在桌板裂缝处比划。

他的指节因昨夜烤火添柴还泛着红,此刻却稳得像精密仪器,量好尺寸后抄起刨子,“唰”地削去一块毛边。

木屑纷飞间,她想起大学时他给她修坏了的自行车,也是这样专注的神情——那时他是金融系的风云学长,西装革履地出入教学楼,哪里见过他蹲在泥地里修桌子?

“你是来还人情的吗?”话出口时她自己都惊了。

昨晚他帮着搬陶坛、收桌子,她明明该感激,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

顾昭宁的刨子顿了顿。

他抬头看她,晨光穿过槐树新叶落在他眼底,像当年在田埂上,他帮她捡回被风刮跑的草帽时那样温柔:“我欠你的,不是一顿酸辣白菜能还的。”他重新埋下头敲钉子,“我只是...想让你安心做你的菜。”

钉子敲进木头的“咚咚”声里,苏晚棠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转身去竹篮里拿新腌的酸豆角,指尖触到藤编盖子时,摸到了藏在最底下的定情簪——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并蒂莲的银簪。

“苏小妹!”

粗哑的吆喝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张老板叼着根烟晃过来,身后跟着俩寸头壮汉,一个胳膊上文着青龙,一个脖子上挂着大金链。

他踢了踢修好一半的桌子,烟头在桌角烫出个焦黑的洞:“我昨儿说的话,当耳旁风呢?”

“张老板。”苏晚棠把竹篮往身后挪了挪,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镜头稳稳对准张老板的脸,“您说的管理费,我得先看看收据。

要是正规发票,我现在就去银行取。“

“发票?”文青龙的壮汉嗤笑一声,挽起袖子逼近两步。

他手腕上的红绳松松垮垮,露出内侧新结的痂——和桌板划痕上的锈迹一个颜色。

“要看规矩是吧?”张老板吐了口烟圈,烟雾糊在苏晚棠手机镜头上,“这夜市地盘是我管的,规矩就是我说了算。

要么交全款,要么滚蛋!“

“张哥这规矩,我可没听说过。”老周突然挤到苏晚棠跟前。

他举着手机晃了晃,屏幕里是张老板昨晚和混混蹲在摊位前的模糊画面,“昨儿我给市场监管所王科长发了消息,他说今儿早上就来巡查。”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卖炸串的婶子举着油淋淋的漏勺,卖水果的小哥搬着马扎,连早起买菜的老太太都拎着菜篮凑过来。

文青龙的壮汉往后缩了缩,大金链的手不自觉摸向脖子上的链子。

张老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狠狠碾灭烟头,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算你狠!”说罢拽着俩壮汉往巷口走,路过顾昭宁身边时撞了他肩膀一下——顾昭宁纹丝没动,工具箱里的锤子“当啷”掉在地上。

人群渐渐散去。

老周拍了拍苏晚棠的肩膀:“别怕,咱们都盯着呢。”他拎起竹凳往自己摊位走,裤脚的酱油渍在晨光里泛着暗黄。

顾昭宁捡起地上的锤子,在围裙上擦了擦。

他抬头时,苏晚棠正低头翻竹篮,发梢扫过她攥着的手机——屏幕上的录像还在继续,时间显示已经录了八分十七秒。

“中午收摊后...”他把修好的桌子摆正,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板,“我想帮你给酸辣白菜拍张照片。

现在年轻人都爱看手机,说不定能多卖点。“

苏晚棠抬头看他。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槐树叶子落在他脸上,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一清二楚——看来他昨晚也没睡好。

她低头把手机揣进围裙兜,指尖碰到定情簪的银边,轻轻说:“好。”

风里飘来隔壁摊位煮豆浆的甜香。

苏晚棠掀开藤编盖子,新腌的酸豆角泛着翡翠般的光。

她抄起铁锅架在煤炉上,蓝焰“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睛发亮——就像母亲临终前说的,要活成自己的太阳。

中午的日头爬过老槐树梢时,顾昭宁的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得发烫。

他蹲在煤炉旁调整角度,镜头里苏晚棠正握着铁铲翻搅酸辣白菜,油星子溅在她靛蓝围裙上,像撒了把碎金。

“晚棠,头稍微侧一点。”他喉结动了动,指尖悬在快门键上,“让灶火映着你眼睛。”

苏晚棠的铲子顿了顿。

今早被张老板砸摊的余悸还卡在她心口,此刻又多了几分不自在——上一次有人给她拍照,还是大二那年在田埂,顾昭宁举着她的拍立得,说要把“小秧苗的笑容”永远留在相纸里。

她偏头时,发梢扫过鼻梁,闻到灶上飘来的酸香,突然想起母亲生前总说:“要让吃菜的人看见做饭人的心意。”

“这样?”她把铲子往锅沿一磕,抬头时眼里还沾着油星子的亮。

顾昭宁按下快门。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喉间突然发紧——照片里的姑娘额角沾着汗,耳坠是用玉米粒串的,灶火在她眼底烧得旺旺的,像极了当年蹲在田埂教他认稻穗时的模样。

他快速编辑文案:“小时候最爱的味道,藏在老夜市的烟火里。”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抬头看她:“可以吗?”

苏晚棠盯着手机屏幕里的自己,喉咙发涩。

她想起昨夜蹲在灶房重新熬汤时,看着铁锅豁口倒映出的脸,想着是不是该认了——农村丫头的手艺,终究只能在这巴掌大的夜市里打转。

可此刻顾昭宁的手机亮着,像块会发光的希望,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发吧。”

“叮——”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炸了。

顾昭宁被震得差点松手,屏幕上红点密密麻麻,点赞数从10跳到100只用了半分钟。

老周拎着卤味罐子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哎呦,这是上啥热门了?”卖炸串的婶子踮脚看了眼,油漏勺“当啷”掉在铁盆里:“我侄女昨儿还说找这种土灶菜呢!”

苏晚棠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

她接过顾昭宁递来的手机,看着评论区刷过“求定位!”“看起来比米其林还香”,心跳快得像打谷机。

顾昭宁站在她身侧,声音轻得像怕惊飞蝴蝶:“现在年轻人爱拍这种有温度的。

你看,“他指了指一条”阿姨手“的评论,”他们要的不是摆盘,是烟火气。“

苏晚棠没说话。

她望着煤炉里跳动的蓝焰,突然想起支教时给孩子们讲《天工开物》,有个小丫头举着作业本问:“老师,我们的稻子也能被很多人看见吗?”她当时摸着丫头的羊角辫说:“会的,只要我们种得够好。”此刻手机在掌心发烫,她突然懂了——好手艺不该缩在巷角,就像好稻穗不该藏在稻丛里。

傍晚收摊时,夜市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

苏晚棠的竹篮空了三回,铁锅换了两回新汤,连腌酸豆角的陶罐都见了底。

有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举着手机跑过来:“姐姐,是你拍的那个酸辣白菜吗?

我从邻市坐了两小时公交来的!“还有个戴鸭舌帽的大叔举着相机:”能给灶火拍张特写吗?

我给你们发美食博主账号。“

张老板缩在巷口的阴影里。

他咬着烟蒂,指节捏得发白,看着苏晚棠的摊位前挤成一团的人,喉结动了动——早上被老周威胁的屈辱还没散,现在又添了把火。

文青龙的壮汉凑过来嘀咕:“张哥,要不咱们...”

“滚!”张老板猛踢了脚路边的石子,石子“啪”地砸在老槐树根上。

他瞪着苏晚棠摊位前的热闹,最后狠狠碾灭烟头,转身时西装后摆带起一阵风,把地上的宣传单页刮得乱飞。

收摊时月亮已经爬上屋檐。

顾昭宁从保温箱里掏出瓶矿泉水,瓶身还凝着水珠:“你今天炒了八锅,嗓子该哑了。”

苏晚棠接过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和她握锄头的地方一样,都磨出了硬壳。

她拧开瓶盖喝了口,凉丝丝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下了一整天的燥热。

路灯在两人脚边投下交叠的影子,她望着地上晃动的光斑,轻声说:“谢谢你。”

“该谢的是你。”顾昭宁低头收拾工具箱,锤子和钉子碰撞出细碎的响,“你让我明白,好东西不该被藏着。”他抬头时,月光落在他眼尾的细纹里,“对了,我明天去镇里打印店,做几张海报贴在摊位前。

你说...写’苏记酸辣白菜——老夜市的第一口烟火‘怎么样?“

苏晚棠望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定情簪。

银簪上的并蒂莲在围裙兜里硌着她的小腹,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她摸了摸兜,笑了:“好。”

夜风卷着夜市残留的油香掠过。

顾昭宁扛起工具箱先走,苏晚棠弯腰收拾最后一个藤编篮子,余光瞥见墙根有张被吹落的打印纸——是顾昭宁说的海报样稿,“苏记”两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暖黄的光,像团刚点着的灶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