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晨光刚漫过老夜市的屋檐时,苏晚棠的竹筐里已经码好了洗得发亮的青梗白菜。

她蹲在摊位前擦铁锅,余光瞥见顾昭宁抱着卷成筒的海报从巷口跑来,白色T恤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沾的星点墨迹——想来是在打印店赶工到太晚。

“早。”顾昭宁把海报筒往石桌上一放,额角还挂着细汗,“我让老板用了暖黄底纹,和昨晚你说的‘灶火’意境很搭。”他抽出一张展开,“苏记酸辣白菜——一口酸辣,唤醒童年记忆”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右下角还画了株简笔白菜,叶子边缘晕着浅红,像刚起锅时翻涌的辣油。

苏晚棠的手指轻轻抚过纸边,指甲盖被染了点淡墨:“比我想的……更温暖。”她转身去搬梯子,却被顾昭宁抢先一步扶住。

他的手掌覆在竹梯横档上,虎口处的薄茧蹭过她手背:“我来,你扶着下边。”

梯子架稳时,早市的人声渐起。

顾昭宁踩着梯子往上贴,苏晚棠仰着头看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忽然想起七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的晨光里,他踩着田埂给她递野草莓,袖口沾着泥点,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

“好了。”顾昭宁跳下来拍了拍手,海报在风里轻轻晃动,“等会儿人多了,肯定要围过来拍照。”

他话音刚落,就有个扎高马尾的姑娘举着手机凑过来:“姐姐,这海报写的是真的吗?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她最会做酸辣白菜……”话音未落,后边的大叔已经挤进来:“我就说这味儿耳熟!我妈走得早,有二十年没吃到这种酸中带甜的腌菜了!”

手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穿校服的学生举着饭盒装了白菜,发朋友圈配文:“妈妈的味道原来在夜市”;穿旗袍的阿姨捏着筷子尖儿拍照,评论区秒回“像极了外婆灶上的锅”;连总蹲在巷口下棋的王伯都颤巍巍端着碗过来:“小苏啊,给我多加点汤,我泡馒头吃——和我家那口子当年做的一个味儿!”

苏晚棠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铁锅铲碰得叮当响。

她往坛子里捞酸豆角时,指尖突然顿住——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银簪正贴着小腹,并蒂莲的纹路硌得有点疼。

那是二十年前父亲在田埂上给母亲戴的,说要“把日子种进地里”。

此刻油锅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眶,她突然明白,原来母亲留下的不只是簪子,还有藏在酸辣里的、最结实的活法。

“来,您的酸辣白菜饭。”苏晚棠把瓷碗推到最前排的位置,抬头时却撞进顾昭宁的眼睛里。

他不知何时坐了过来,衬衫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锁骨处淡淡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他突然消失那晚,她追着他的车跑过田埂,被碎石划的。

顾昭宁的筷子在碗里停了三秒,才夹起一筷子白菜。

他嚼得很慢,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眼尾渐渐红了:“我妈……以前也这么做。”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菜叶上的晨露,“她总说,好的酸辣白菜要‘酸得咬牙,辣得掉泪,最后舌尖又泛甜’。”

苏晚棠的铁锅铲“当”地磕在锅沿上。

她想起昨夜整理母亲遗物时,翻出半本菜谱,第一页用蓝墨水写着:“酸豆角要腌足四十九天,辣椒要选本地皱皮椒,最后起锅前撒把白糖——甜是日子的底色。”原来有些味道,真的会穿过岁月,撞进另一个人的记忆里。

“那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嫂子’?”她故意把铁锅铲敲得叮当响,耳朵却红到了后颈。

顾昭宁放下碗,指腹抹掉她嘴角的辣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叫一辈子。”他的拇指蹭过她沾着酱醋的指尖,“从今天起,从这口铁锅起,从我们的田埂起。”

“小苏!”老周的大嗓门儿从人堆里钻出来。

他拎着个玻璃罐,罐身裹着层粗布,“我家妞妞吃了你做的菜,今早醒来说‘要带这个去幼儿园当饭’!”他把罐子往桌上一放,酱红色的辣椒在罐底晃荡,“我自己腌的野山椒,你试试——比你用的那种辣得更透。”

苏晚棠笑着从摊位底下摸出个陶瓮:“我昨天新腌的萝卜,脆生生的,配粥正好。”两人的手在罐子上碰了碰,老周粗糙的指节擦过她掌心的茧,突然笑出了声:“得,往后咱爷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摊位前的人终于散了些。

苏晚棠蹲在地上收拾空碗,顾昭宁蹲在她旁边擦桌子,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叠成一片。

风掀起海报边角,露出底下新贴的便利贴——不知哪个顾客写的:“原来最浓的乡愁,是一口热饭的味道。”

巷口的老槐树下,张老板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树干上。

他望着摊位前的热闹,喉结动了动,摸出手机划拉了两下,又迅速揣回兜里。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盯着苏晚棠弯腰捡菜梗的背影,嘴角扯出个冷笑:“好,真好。”

远处传来收摊的吆喝声,顾昭宁伸手要拉苏晚棠起来,却被她自己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裤腿的灰,抬头时眼里亮得像有团火:“明天咱们试试用紫甘蓝做酸辣菜?我昨晚翻了菜谱,说加这个颜色更漂亮。”

顾昭宁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听你的。”他的指尖扫过她耳后,那里还沾着点辣油,“不过今晚……我想先去你家田埂看看。”

苏晚棠的手无意识摸向围裙兜,银簪的温度透过布料渗出来。

她望着顾昭宁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好。”

晚风卷着夜市最后的油香掠过,张老板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消息,又抬头望了眼苏晚棠的摊位,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三秒,终于按下发送键。

“王博主,下周三夜市的探店……价格好商量。”无需修改

张老板蹲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上的划痕。

他盯着屏幕上和王博主的聊天框,消息停在昨晚的“王博主,下周三夜市的探店……价格好商量。”,对方回复了个“好的”的表情。

他吐了口烟,烟雾在暮色里蜷成扭曲的圈——苏晚棠那小妮子最近太扎眼,摊位前天天挤得水泄不通,原本该上供的保护费倒是一分没见着。

他眯起眼,指腹重重划过屏幕,又补了条消息:“记得按咱们说的,重点提卫生问题。”发送键按下时,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口酸水。

周三清晨,张老板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晃到夜市时,王博主的直播设备已经架在了苏晚棠摊位前。

他缩在巷口的阴影里,盯着手机屏幕里的直播画面——王博主夹起一筷子酸辣白菜,咀嚼的动作突然顿住。

张老板的心跟着提起来,正要发消息提醒,就见博主突然凑近镜头,眼睛亮得像点了灯:“家人们!这酸得透亮,辣得回甘,绝对是手工腌足日子的!我妈当年在老家就是这么做的,这才是真正的民间美食,必须推荐!”

手机在掌心震得发烫,张老板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看见弹幕刷起“求地址”“明天就去”,看见苏晚棠被围得更紧的摊位,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啪”的一声,手机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后盖裂开蛛网似的纹路。

他弯腰去捡,指尖碰到碎屏时被划出血珠,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屏幕里还在滚动的“良心推荐”四个字,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吼:“臭小子,老子给你钱是让你砸场子的!”

夜市收摊时,残阳把青石板染成蜜色。

苏晚棠蹲在摊位前收拾坛坛罐罐,顾昭宁抱着空纸箱从后边过来,手腕上还沾着菜叶的汁水:“今天多卖了二十碗。”他把纸箱摞在墙角,月光从屋檐漏下来,刚好落在她发间,“你妈那本菜谱,明天我帮你包层塑料膜,省得油星子渗进去。”

苏晚棠的手顿在泡菜坛上。

坛子里的酸豆角泡在琥珀色的汁水里,像沉在时光里的星星。

她摸出围裙兜里的银簪,并蒂莲的纹路在暮色里泛着暖光——这是母亲走前塞给她的,说“日子要自己种”。

她抬头看顾昭宁,他的侧脸被夕阳镀了层金边,喉结处的旧疤淡得像道影子。

“你为什么回来?”话出口时,她自己都惊了,声音轻得像落在菜叶上的晨露。

顾昭宁正在剥的苹果“咔嗒”掉在木桌上。

他弯腰去捡,指节在桌沿抵出白印。

月光漫过他微颤的睫毛,他说:“七年前我爸公司暴雷,连夜被喊回城里。”苹果皮绕在他指尖,像段断了的时光,“我想找你说清楚,可等我处理完债务赶回来,你已经去支教了。后来我叔吞了公司,我……只剩张回乡的车票。”他抬头时,眼里有星子在晃,“我欠你一个解释,欠你一句‘对不起’。”

苏晚棠的指甲轻轻抠着银簪的莲花瓣。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追着顾昭宁的车跑过田埂,碎石划开膝盖时,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可此刻他的声音里带着颤,像被风雨打湿的麦穗,沉甸甸的。

她没说话,低头翻开账本,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小团,“今天赚了三百二。”她用铅笔在“种子”那一栏画了个圈,“够买紫甘蓝的秧苗了。”

顾昭宁捡起苹果,用小刀重新削起来。

果皮细得像根线,落在她账本旁边。

“我查了,下周农贸市场有有机肥料展销会。”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叉起一块递到她嘴边,“我陪你去?”苏晚棠张嘴咬住苹果,甜津津的汁水漫开,混着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软。

第二日清晨,晨雾还没散透,苏晚棠推着装满青梗白菜的手推车进夜市。

竹筐上搭着块蓝花布,露水在布角凝成小水珠,“叮”地落在青石板上。

她刚支起摊位,就看见石桌边缘贴着张卡片——浅黄的卡纸,边角卷着,像是被人小心压了整夜。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极认真:“谢谢你让我吃到熟悉的味道。姥姥走后,我再没尝过这么像她的菜。”

苏晚棠的指尖轻轻抚过“熟悉”两个字,突然想起昨天那个扎高马尾的姑娘,眼睛亮得像小太阳。

她抬头往巷口望,晨雾里有个身影靠在老槐树上,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

顾昭宁见她望过来,抬手挥了挥,嘴角弯成她记忆里的弧度——七年前田埂上,他也是这样笑着,递来沾着泥点的野草莓。

她低头把卡片收进围裙兜,银簪和卡片碰出轻响。

风掀起海报边角,“苏记酸辣白菜”几个字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她蹲下来擦铁锅,锅底的锈迹被擦得发亮,映出她微弯的眉眼。

第二天傍晚,苏晚棠刚把铁锅支在摊位前,就看见老周拎着两袋新摘的野山椒从巷口过来。

“小苏,”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却带着点不好意思,“我孙女非让我捎这个,说你做的菜比她奶奶的还香。”他把袋子放下,突然顿住,朝苏晚棠身后努努嘴,“哎,那是谁?”

苏晚棠转头,就见巷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条缝,露出半张阴沉着的脸——是张老板。

他盯着摊位前的热闹,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得急促,车钥匙在掌心攥出红印。

暮色漫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团压在夜市上空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