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裹着灶火香钻进苏晚棠的围裙带,她蹲在摊位前擦铁锅,锅底被磨得锃亮,映出巷口那抹白衬衫的影子——顾昭宁正站在烤串摊前,手里端着碗炒饭,却没动筷子,目光像被线牵着似的,每隔几秒就往她这边扫。
苏晚棠的手指在锅沿顿了顿,喉结轻轻滚了滚。
她故意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野山椒,发梢垂下来遮住发烫的耳尖。
昨天晨雾里他挥动手臂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像根细草尖儿,挠得人心底发痒。
可她偏要装得若无其事,抓起把青梗白菜“咔嚓”剁成碎末,刀刃磕在菜板上的声响比平时重了三分。
“小苏!”老周的大嗓门从巷口炸开,他抱着个蓝边瓷锅大步走来,锅盖掀开的刹那,姜葱滚汤的热气“呼”地扑到苏晚棠脸上,“我孙女说你这摊儿缺口热乎气儿,我熬了锅萝卜羊肉汤,搭着你那酸辣白菜吃,保准香!”
苏晚棠抬头笑,眼角的梨涡陷得更深:“周叔您这是要帮我拉客?”她接过汤勺,给老周盛了碗,热气熏得两人眼眶都泛红。
老周把汤往摊位前一摆,扯着嗓子喊:“走过路过的尝尝啊!苏丫头的酸辣白菜配老周的羊肉汤,暖过三九天!”
这一嗓子果真引来了人。
最先凑过来的是穿校服的小姑娘,踮脚看了眼铁锅,吸溜着鼻子说“姐姐我要一份”;接着是拎菜篮的阿婆,拍着苏晚棠手背说“这白菜水灵,我孙子就好这口酸”;连隔壁卖卤味的大叔都晃过来,捏着筷子敲碗:“给我多放点野山椒,辣得冒汗才痛快!”
苏晚棠的手在灶前翻飞,切菜、炒饭、淋酱汁,动作快得像阵小旋风。
可她总觉得有道目光黏在后背,不用回头也知道——顾昭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队伍末尾,白衬衫下摆扎得规规矩矩,连排队都站得笔直,像棵守着田埂的青竹。
“下一位。”苏晚棠擦了擦手,抬头正撞进顾昭宁的眼睛。
他眼里浮着层薄雾似的温柔,嘴角却抿得紧紧的,像怕一开口就会说漏什么。
“酸辣白菜炒饭。”他的声音比夜市的喧闹轻,却像颗小石子,“咚”地砸进苏晚棠的心湖。
铁锅“滋啦”响着,苏晚棠抄起锅铲的手顿了顿。
她记得七年前的夏天,他也是这样站在田埂上,裤脚沾着泥点,说“晚棠,我想尝尝你做的饭”。
那时她切的是黄瓜,炒的是鸡蛋,而现在,她往饭里多铲了半勺野山椒,酱红色的辣油裹着饭粒,香得人舌尖发颤。
顾昭宁接过碗,指尖在碗沿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动筷子。
第一口他吃得很慢,像是要把每粒米的滋味都嚼进心里;第二口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眼尾慢慢红了;吃到最后,碗底只剩层油星子,他还举着勺子,盯着空碗发怔。
“还要一份。”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苏晚棠的睫毛颤了颤。
她没抬头,只是又盛了碗饭,这次辣椒放得更足,红亮的酱汁几乎要漫出碗沿。
顾昭宁接碗时,两人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像两片被风吹到一起的树叶,又很快分开。
“你...吃得惯?”话出口她就后悔了,低头搅着铁锅,火星子噼啪溅在围裙上。
顾昭宁低头扒饭,鼻尖泛着红:“七年前在你家灶房,你给我炒过半锅焦饭。”他顿了顿,“那时我就想,要是能吃一辈子这种焦饭,该多好。”
苏晚棠的手一抖,锅铲“当啷”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却看见顾昭宁的鞋尖——是双沾着泥的旧皮鞋,鞋跟磨得发亮,像走了很多很多路。
“叮——”
自行车铃铛声突然在巷口炸响。
苏晚棠直起腰,就见那辆黑色轿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夜市尽头,车窗半摇,张老板阴沉着脸坐在驾驶座上,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得飞快。
暮色里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团沉甸甸的乌云,正缓缓朝这边压过来。
张老板的皮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苏晚棠的神经上。
她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上回他来收保护费,说“新来的摊位都得交点香火钱”,被她硬顶了回去,当时他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地磨着鞋跟,最后甩下句“小姑娘别太倔”就走了,可打那以后,她的煤球总被人踢散,装菜的竹筐也莫名多了几个窟窿。
“小苏啊。”张老板在摊位前站定,拇指和食指夹着根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听说你这摊儿最近天天卖空?”他吸了口烟,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熏得苏晚棠眯起眼,“我在这夜市混了十年,谁火谁不火,一眼就能瞧出来。”
苏晚棠擦手的动作没停,粗布围裙蹭过掌心的薄茧。
她盯着张老板金链子下晃动的玉坠,那玉坠和上周被他赶走的卖花阿婆的竹篮,此刻正躺在巷口的垃圾堆里——这是她今早收摊时看见的。
“托您的福。”她把擦手布搭在灶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意好,全靠街坊们捧场。”
张老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那不如咱们合作?我帮你疏通关系,保证没人再动你煤球、划你竹筐。”他伸手要碰苏晚棠的铁锅,被她迅速撤开半步,“你出手艺,我出人脉,赚了钱三七分——我三,你七。”
“不用了。”苏晚棠的声音像浸了冷水的刀,“我一个卖炒白菜的,要什么人脉?能把锅烧得热乎,把菜炒得香,就够了。”
空气里“嘶”的一声,是张老板咬碎了烟蒂。
他盯着苏晚棠,喉结动了动,突然又笑起来:“行,有志气。”他转身时,金链子撞在摊位的竹竿上,“不过小丫头片子,别等哪天被人砸了摊子,才想起张哥的好。”
苏晚棠望着他钻进黑色轿车,轮胎碾过青石板溅起的石子打在她脚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余光瞥见顾昭宁还站在巷口,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见她望过来,又慢慢松开,冲她轻轻摇头——他刚才一直没走,像棵守着秧苗的树。
夜市的灯一盏盏熄了,苏晚棠蹲在地上收拾空碗,指尖突然碰到一片硬纸。
她捏起来,是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字迹清瘦有力:“你做的菜,比我妈烧得还香。”末尾画了朵歪歪扭扭的野山椒,像她灶台上总挂着的那串。
她的手指在纸背摩挲,那里还留着顾昭宁的温度。
七年前他走得急,连张纸条都没留,现在倒补上了。
她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围裙最里层的口袋,那里还躺着母亲的定情簪,银饰硌着她的小腹,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收摊啦?”老周扛着蓝边瓷锅过来,锅沿还沾着羊肉汤的油星,“那小伙子,刚才一直帮你看着堆煤球。张老板走了,他才悄悄溜的。”他拍了拍苏晚棠的肩,掌心带着常年握锅铲的热度,“眼神干净,不像那些城里来的浮浪子。”
苏晚棠望着远处空荡荡的街道,路灯把树影拉得老长,像极了去年冬天,她站在民政局门口,听未婚夫说“你这种农村丫头,配不上我”时的黄昏。
风掀起她的围裙角,口袋里的纸条轻轻晃动,“可我已经不敢轻易信人了。”她轻声说,声音被晚风揉碎,“信错了,要赔半条命的。”
老周没接话,只是把瓷锅往她怀里塞:“拿回去热热,夜里凉。”他扛起自己的竹筐往巷口走,影子渐渐融进夜色里。
苏晚棠蹲在摊位前,把最后几个空碗码进竹篮。
月光漫过铁锅,映出她泛红的眼尾。
她摸出围裙里的定情簪,银簪上的海棠花纹被磨得发亮——那是母亲嫁给父亲时,祖父用攒了三年的银钱打的,母亲说:“咱们种庄稼的,最金贵的不是金银,是把日子种进地里的本事。”
她望着筐里剩下的半袋野山椒,突然想起白天老阿婆说“你这腌菜要是多做点,我能拿两坛送闺女”,想起顾昭宁把饭吃得一粒不剩的模样,想起张老板临走时阴恻恻的笑。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菜香,是隔壁摊位没擦净的锅气。
她把定情簪别回发间,银饰碰着头皮,有点疼,却让她醒过神来。
“明儿个,得把后院那口老腌菜坛子刷出来。”她对着月亮自言自语,“再去村头王婶家借个大陶瓮——说不定,能多腌两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