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晨雾还未散透,苏晚棠就蹲在老屋后院的葡萄架下。

竹编的旧木箱上蒙着层灰,她用袖口擦了擦,箱盖“吱呀”一声掀开时,混着樟木香的风扑了满脸——这是母亲留下的陪嫁箱,最底下压着本蓝布封面的菜谱。

指尖触到布面的瞬间,她喉头发紧。

七年前母亲走得急,最后攥着她的手说“坛坛罐罐里藏着活计”,她当时只当是病中胡话,如今蹲在沾着露水的青石板上,才懂那些腌菜的盐度、晒菜的时辰,原是母亲用半生光阴写的“活命经”。

“晚棠!”

院门外传来车铃铛响。

苏晚棠抬头,见顾昭宁扒着半人高的篱笆,白衬衫下摆沾着泥点,车后座绑着两个青灰色陶坛,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

“我去镇上王记窑厂问了,他们说这种老坛存菜不串味。”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缝里还沾着草屑,“就是村西头那段路刚下过雨,车轱辘陷泥里三次......”

苏晚棠站起身,目光扫过他沾着泥点的裤脚。

七年前在村口槐树下,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来送她升学礼,见她蹲在田埂拔草,皱着眉说“你手沾了泥,我都不敢碰”。

此刻他倒好,整个人像从泥里滚出来的,陶坛上却擦得干干净净。

“你不是最讨厌泥土吗?”她走过去搬陶坛,指尖触到坛身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现在怎么连锄头都拿得动了?”

顾昭宁弯腰帮她扶坛,沾着泥的手悬在半空,到底没敢碰她的衣袖:“那年我爸公司出事,我被连夜叫回城里。”他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蛛丝,“在机场安检口,我攥着给你买的发卡,想冲回去说‘等我’,可保安拽着我胳膊说‘再闹就取消登机’。后来我爸走了,叔叔卷款跑了,我在地下室吃了三个月泡面......”他突然笑了,露出虎牙,“那时候就想,要是能蹲在你家后院拔草,闻着腌菜坛子的酸香,该多好。”

陶坛“咚”地落了地。

苏晚棠转身时,围裙角扫过他沾泥的手背。

她没说话,弯腰去搬另一个坛子,却被他抢先一步抱了起来:“我来,你看这坛口多齐整,王师傅说......”

“顾昭宁。”她突然叫他名字,声音里裹着晨露的凉,“我现在只信自己种出来的菜,腌出来的坛。”

他脚步顿住,陶坛在怀里稳得像座山:“我信你种的菜,也信你腌的坛。”他侧过脸,晨光透过篱笆缝落在他睫毛上,“你信我一次,就当......就当我是新雇的长工。”

长工。

苏晚棠差点笑出声。

这个从前吃牛排要配银制餐叉的人,此刻裤脚卷到脚踝,露出沾着泥的小腿,倒真有几分长工模样。

她转身往厨房走,听见身后传来他压着笑的嘀咕:“长工得管饭吧?昨晚那碗野山椒炒鸡蛋,我能吃三碗。”

中午的日头晒得人暖融融的。

苏晚棠在灶前切新收的白萝卜,顾昭宁蹲在井边洗陶坛,哗啦哗啦的水声里混着他哼的小调——是她支教时教孩子们唱的《拔萝卜》。

“水温40度,泡坛二十分钟去土腥。”他举着个旧温度计晃了晃,“我问了老周,他说您家腌菜香是因为坛口封得严。”

苏晚棠手一抖,菜刀差点切到指腹。

那温度计是她昨晚收拾摊位时落在老周那儿的,原来他......

“要盐吗?”顾昭宁举着个粗陶盐罐过来,指节被水泡得发白,“我按您本子上写的,十斤菜配八两盐,称过了。”

她这才注意到,灶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量杯、电子秤,连切菜的竹板都按长短码成了小塔。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后颈,那里有块淡粉色的疤——是去年冬天他在夜市帮她挡张老板扔的啤酒瓶留下的,当时她只顾着收拾碎玻璃,没细看。

“你以前不是只会用叉子吃饭吗?”她脱口而出。

顾昭宁把切好的萝卜丝倒进坛里,手法比她还利落:“我在地下室给人写方案时,隔壁住着个四川阿姨。”他用竹片压实萝卜丝,“她教我腌泡菜,说‘年轻人吃点苦算什么,坛子里的菜泡透了才香’。”他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陶坛,“我现在学会用铲子了,还学会看节气表,知道什么时候晒菜最出味。”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掀动桌上的旧菜谱。

苏晚棠看见母亲用蓝墨水写的“腌菜要心定”,墨迹被岁月泡得有些淡,却比任何誓言都清晰。

她伸手按住菜谱,指腹下的纸页带着阳光的温度——就像此刻站在她身边的人,带着泥味、汗味,却比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更让她安心。

院外突然传来二牛的吆喝。

苏晚棠探出头,见二牛跨在摩托车上,后架绑着两筐新摘的芥菜:“张老板今早来村头小卖部买烟,跟李婶打听你是不是要开腌菜作坊。我听他说‘小丫头片子想抢夜市生意’,那眼神......”

顾昭宁放下手里的竹片,转身时带起一阵风。

苏晚棠却按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紧绷的肌肉。

她低头看坛子里的萝卜丝,清冽的酸香混着野山椒的辣,在空气里漫开。

“让他打听。”她把最后一把盐撒进坛里,“等我这坛新腌的萝卜干上市,他就知道,泥里种出来的生意,比谁的都瓷实。”

坛口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萝卜丝,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手机在灶台上震动时,苏晚棠正往坛口压最后一层萝卜丝。

屏幕上“张老板”三个字刺得她眼皮一跳,指腹在接听键上顿了两秒才按下。

“苏丫头,听说你要在村里开腌菜作坊?”张老板的声音混着烟酒气从听筒里钻出来,“夜市就这么大的地儿,你占了摊又想抢铺子?我劝你——”

“张老板消息倒灵通。”苏晚棠把竹片往坛沿一搁,指节捏得发白,“我开作坊卖的是地里长的、坛里腌的,跟您收保护费的营生不搭边。”

电话那头传来茶杯重重磕在桌上的响:“小丫头片子嘴硬!我告诉你,这镇子上的菜摊、饭馆,没我点头——”

“咔嗒”一声,苏晚棠按断了通话。

她盯着手机屏保上母亲的旧照,照片里女人系着蓝布围裙站在菜畦边,嘴角的笑跟她此刻紧抿的唇线如出一辙。

指腹擦过母亲鬓角的白发,她抓起手机翻出老周的号码,拇指在拨号键上一戳:“周叔,我是晚棠。您之前说认识镇西超市的采购经理......”

老周的声音带着油锅里滋啦的响:“哎哟晚棠,正说要给你打电话呢!今儿我家那口子去早市,听卖菜的老王说,张瘸子昨儿在茶馆拍桌子,说要断你销路——”

“所以才找您。”苏晚棠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陶坛上,“周叔,我这儿新腌的萝卜干能试吃,您要是信得过,帮我引个路子?”

电话那头突然静了两秒,接着是老周重重的抽气声:“信!咋不信?上回你送我的辣白菜,我那孙子连吃三碗饭!你等我,明儿一准儿带超市的李姐来试味!”

暮色漫进厨房时,苏晚棠把最后一摞粗陶碗搬到三轮车上。

车斗里堆着新摘的空心菜、刚熬好的骨汤,最显眼的是张红纸上写的“农家秘制萝卜干拌面 新品尝鲜”——字是顾昭宁用毛笔写的,墨色浓淡不均,倒有几分拙朴的憨气。

“我来推。”顾昭宁从院角转出来,手里提着盏小灯,灯笼罩着层薄纱,暖黄的光漫过他沾着泥的胶鞋,“二牛说夜市东头空了个摊位,离老周的炸串摊近。”

苏晚棠没说话,却往旁边挪了挪,留给他半条车把的位置。

两人推着车往村口走,晚风卷着稻花香掠过耳际,顾昭宁忽然低笑:“你刚才打电话时,我在葡萄架下听见了。”

她脚步顿住,车头的灯晃了晃,在青石板上投出摇晃的影。

“别怕他。”他把灯往她身侧移了移,光稳稳罩住她的脸,“我下午去了镇工商所,问清楚了办小作坊许可证的流程——”

“顾昭宁。”苏晚棠打断他,喉间突然发紧,“你总说要当长工,可长工哪有帮东家跑官府的?”

他愣了愣,随即笑出声:“那我当——”话没说完,前头传来夜市的喧闹声,卖烤肠的吆喝、炒粉的锅铲响混作一团,像盆热水“哗啦”浇灭了未尽的话。

夜市东头的摊位支起来时,天刚擦黑。

苏晚棠掀开保温桶的盖子,骨汤的鲜香“腾”地窜上夜空。

顾昭宁蹲在她脚边摆碗,突然“咦”了一声——最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是他今早帮她抄的腌菜配比表,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萝卜和笑脸。

“第一碗我请!”老周端着炸串凑过来,油星子溅在他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李姐明儿来,我跟她说了,您这面要是不好吃,我把炸串车输给你!”

第一个顾客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被香味勾得挪不动腿。

苏晚棠给她挑了小半碗面,撒上把萝卜干。

小姑娘咬下第一口时,眼睛突然瞪得溜圆,筷子“当啷”掉在桌上:“奶奶!跟您腌的萝卜干一个味儿!”

这一嗓子像投进池塘的石子。

原本凑过来看热闹的人挤成了堆,穿工装的工人、接孩子的主妇、遛弯的老头,碗碟碰撞声、惊叹声此起彼伏:“这萝卜干咋这么脆?”“酸中带点辣,真开胃!”“给我装两斤带走!”

顾昭宁站在人圈外,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又震。

他退到路灯下,屏幕亮起,是小刘的消息:“那破公司有啥好留恋的?你上次发的萝卜干照片,我妈看了都问哪儿能买。”他低头打字,指腹在“留下来”三个字上顿了顿,又补了句:“不止是帮她种田。”

手机很快弹出个猫舔爪子的表情包:“成,那你明儿先把裤腿的泥洗干净——未来老板娘可不爱邋遢汉。”

顾昭宁望着摊位前忙碌的身影笑了。

苏晚棠扎着他送的蓝布头巾,舀汤时手腕翻飞,额角的汗被灯光镀成金的。

有顾客挤得太近碰翻了醋瓶,她弯腰去擦,抬头时正撞进他的视线,耳尖倏地红了,又立刻板起脸喊:“顾昭宁!发什么呆?过来搭把手!”

人群哄笑起来。

他应了声,挤进人堆里端碗,手腕被醋汁沾湿也不在意。

风裹着面香往远处飘,飘过高高的电线杆,飘过大片正在抽穗的稻田,飘向村西头那间亮着灯的老屋——那里的灶台上,还摆着半本蓝布菜谱,和一张刚填好的食品经营许可证申请表。

夜市收摊时,月亮已经爬上了葡萄架。

苏晚棠蹲在摊位前收拾碗碟,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张折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来正是那张许可证申请表,边角被细心压平了,最底下多了行小字:“我问过了,明天早上八点,工商所王科长在。”

她抬头去找顾昭宁,只见他正把最后两筐空碗搬上三轮车,月光落进他的眼睛里,像落进了一汪泉水。

“走了。”他伸手要拉她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我帮你把车推回去。”

苏晚棠没接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却故意放慢脚步。

风掀起她的蓝布头巾,露出耳后淡淡的红。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鸣,她望着前方被月光拉长的两道影子,忽然说:“顾昭宁,明儿陪我去工商所。”

他脚步顿住,转身时眼里的光险些漫出来:“好。”

三轮车“吱呀”碾过青石板,往村口去了。

老屋的方向,有盏灯“啪”地亮了,在夜色里暖得像颗星。

苏晚棠摸着兜里的申请表,忽然加快了脚步——她急着回去把母亲的菜谱再翻一遍,急着把明天要带的材料再检查一遍。

等拿到那张证,她要第一个跑去找他,推开门时,他应该在厨房煮夜宵,说不定还会像今天一样,把盐罐和量杯摆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