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工商所的铁门刚拉开一道缝,苏晚棠就攥着申请表挤了进去。

王科长的茶杯还冒着热气,她的手指却比晨露还凉——这张申请表她在灶前改了七遍,每处字迹都像稻穗抽芽般工整。

“苏同志,材料齐活。”王科长推过来红章盖好的证件,“这两年返乡创业的年轻人不少,像你这样把菜谱当商业计划书的,头一个。”

红本本烫着金漆,苏晚棠接的时候指尖发颤。

她想起昨夜在老屋翻母亲的蓝布菜谱,霉味混着腌菜香里,夹着张泛黄的便签:“阿棠,要把日子过成能端上桌的菜。”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证件上“食品经营许可证”七个字亮得晃眼,她突然想跑,想立刻冲过晒谷场,冲过那片抽穗的稻田,让顾昭宁看看——她终于能把母亲的味道,光明正大端上更多人的餐桌。

老屋的厨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吱呀”的木片摩擦声。

苏晚棠跑得太快,发梢沾了晨露,推开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灶台上的盐罐晃了晃。

顾昭宁正蹲在地上。

他挽着蓝布袖套,膝盖沾着木屑,手里举着半块砂纸,面前倒着个掉漆的木架子。

听见动静抬头,眼尾还沾着细灰,倒先笑了:“晚棠,你看这个——”

“许可证拿到了!”苏晚棠把红本本往他面前一递,话没说完就愣住。

木架子的横档被重新加固过,原本开裂的地方钉了细木条,边角磨得溜光,连最底层都挖了道浅槽,“这是……”

“我翻了后院的杂物间找的。”顾昭宁用袖口蹭了蹭手,指节还沾着木胶,“上次看你调料罐堆在灶台上,转身就碰倒,这个架子能放八罐,浅槽接漏的酱汁,我试了试,比超市买的铁架子稳当。”他低头摩挲木架边缘,声音轻得像吹过稻穗的风,“以前总想着给你买最好的,现在才明白,你要的是……能扎根的。”

苏晚棠忽然笑了。

她想起昨夜在三轮车上,月光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他说“我帮你推车”时缩回的手;想起今早去工商所路上,他特意绕到村头买了她爱吃的糖糕,用报纸包着揣在怀里焐热。

眼前这个蹲在地上修木架的男人,西装换成了粗布衫,指尖磨出了薄茧,却比当年那个在雨里说“等我回来娶你”的贵公子,更让她心跳得厉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惠了?”她弯腰戳了戳木架,木刺扎得指尖微痛,像颗小火星“噌”地窜上耳尖。

顾昭宁抬头,眼里映着她发红的耳尖,喉结动了动:“从发现你不需要我带整个商场回来,只需要……”他指了指灶台上的蓝布菜谱,“能陪你把这半本菜谱,变成十里八乡的饭香。”

午后的夜市比往常更热闹。

苏晚棠的摊位前支起块竹板,上面用毛笔写着“限量农家酱礼盒——母亲的罐子,装得下所有想念”。

顾昭宁蹲在旁边打包,粗布围裙兜着一摞手写卡片,每张都画了株小稻穗,底下歪歪扭扭写着:“送给想念家的人。”

“给我来十份!”老周挤到最前头,布满老茧的手拍在摊位上,“我闺女在上海做白领,总说外卖没滋味,这酱拌粥,她小时候能吃三大碗!”他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又偷偷往苏晚棠手里塞了把晒干的野菊花,“你妈当年腌酱菜,总摘这个泡凉茶,我后院种了点,你收着。”

苏晚棠喉咙发紧,低头装盒时睫毛直颤。

顾昭宁在旁边轻声说:“老周上午就来问了,说怕抢不着。”他的手指在卡片上顿了顿,补了句:“他女儿的地址,我记在本子上了,等会给你。”

远处传来铁盆哐当的声响。

张老板倚在夜市管理处的遮阳伞下,手里的茶杯捏得发白。

他上周还阴阳怪气说“乡巴佬的酱也想装礼盒”,此刻却盯着老周怀里的纸箱子,喉结动了动,又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溅湿了裤腿。

“下一位!”苏晚棠抬高声音,把礼盒递给个扎马尾的姑娘,“这是最后五份了,明天要的话得提前订——顾昭宁,把登记本拿来!”

顾昭宁应了声,从摊位底下抽出个硬壳本,封皮是他用旧报纸糊的,翻开来密密麻麻记着订货人、数量、地址。

阳光穿过他指缝,照在“顾昭宁代记”的字迹上,比任何公章都烫眼。

苏晚棠忽然想起五年前的雨夜。

那时他撑着黑伞站在田埂边,西装裤脚沾了泥,说:“我爸公司出了事,等我处理完,一定回来娶你。”后来他消失了三年,再出现时是蹲在她的菜摊前,帮她捡被顾客碰掉的青菜,指甲缝里全是泥。

现在他坐在小马扎上,给礼盒系红绳,动作比她还熟练。

风掀起他的粗布衫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那是他最后一件像样的衣裳,却被他仔细叠在木箱底。

收摊时,晚霞把稻田染成金红色。

苏晚棠蹲在摊位前数钱,硬币丁零当啷落进铁盒,顾昭宁在旁边收拾纸箱,忽然说:“晚棠,我今天问了跑运输的李哥,他说下周能帮我们往县城超市送货。”

“好。”她应着,指尖抚过铁盒里的红本本,“等赚了钱,我们把老屋的漏雨屋顶修了,再在院子里种两株棠棣花。”

“好。”他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卡片,在“想念家的人”后面,偷偷添了句“和想念你的人”,又迅速把卡片塞进礼盒。

夜里,老屋的台灯亮着。

苏晚棠趴在八仙桌上写账本,墨水瓶旁边摆着顾昭宁修的木架,八个调料罐整整齐齐立着,像排小士兵。

窗外传来脚步声,她抬头时,一杯热茶已经放在手边,带着熟悉的茉莉香——是顾昭宁新晒的,说配她的农家酱最妙。

“今天老周说,他女儿收到礼盒打电话哭了。”他搬了把竹椅坐在她旁边,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账本上的字迹,“晚棠,你看……”

她没抬头,笔尖在账本上顿住,却悄悄把脚往他那边挪了挪。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见两人交叠的影子,像两株并蒂的稻穗,在风里轻轻摇晃。

夜里的油灯在八仙桌上投下暖黄光晕,苏晚棠的笔尖正停在“七月十五 老周 十盒酱 五十八元”那行字迹上。

顾昭宁的茶盏搁在她手边,茉莉香混着新腌的酱菜味漫开,他忽然开口时,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了这层温柔的雾气:“晚棠,我想帮你注册品牌。”

钢笔“啪”地落在账本上,蓝黑墨水在“五十八”的“八”字上晕开个小团。

苏晚棠抬头,眼尾还沾着白天晒酱时落的碎盐粒:“品牌?”

顾昭宁蹲下来与她平视,指节蹭过她沾着酱渍的手背——这双手今早还在搓洗腌菜坛,此刻却因为他的话微微发颤。“老周女儿在上海打电话说,同事尝了酱都问哪能买。”他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便签纸,上面是他歪歪扭扭记的“上海张小姐 复购二十盒”“杭州王太太 求腌菜秘方”,“县城超市李哥说,要是有正规牌子,能给咱们留最好的货架。”

苏晚棠的指甲轻轻抠着桌沿。

五年前他也是这样,西装革履站在雨里说“等我”,后来却像被风卷走的稻穗没了踪影。

可现在他的衬衫领口磨得起了毛边,指腹还留着昨天修木架时被砂纸蹭破的薄茧,说的每句话都带着灶膛里煨了整夜的暖:“我查过,注册流程不难。

商标就用你妈菜谱里的’晚棠‘,包装设计我来画——“

“你真的愿意留下来?”她突然打断,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稻花。

顾昭宁的手覆上来,掌心的温度透过她晒得微烫的手背直往心里钻。

他喉结动了动,眼尾还留着白天修三轮车时蹭的木屑:“我爸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别学我困在钢筋水泥里’。”他低头吻了吻她指尖的酱渍,“后来我在夜市帮你捡青菜,看你蹲在田埂教小孩认稻穗,突然懂了——最好的市场不在写字楼,在你腌菜时腾起的热气里,在老周女儿的眼泪里。”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编的,“我不是来’留下‘的。”他抬头时眼里有星子在跳,“我是来重新开始的。

从五年前雨夜里没说出口的那句’我娶你‘开始。“

油灯芯“噼啪”炸了个火花,苏晚棠觉得眼眶发涩,却笑着把沾了墨水的手指戳上他鼻尖:“那先把三轮车修了再说——明早要送二十盒酱去县城,你总不能让我用扁担挑?”

顾昭宁的笑意在脸上漾开,像春风吹过刚灌桨的稻田。

第二日清晨的露水还挂在篱笆上,苏晚棠蹲在院角的腌菜坛前,正把新腌的雪里蕻往竹匾上摊。

沾着酱汁的手指刚捏起一把菜梗,院门口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她抬头时,晨雾里的顾昭宁正推着辆三轮车。

车身刷了层新蓝漆,车斗里钉着整齐的木格,每个格子刚好能放下两盒酱;车篷是用防水油布搭的,边角还缝了圈碎花布——是她前几日扔在旧衣柜里的,母亲当年做旗袍剩下的料子。

“昨天跑了趟镇里的木工坊。”顾昭宁拍了拍车斗,木格发出“咚咚”的闷响,“这层隔潮,下雨也不怕;车篷能拆,天热就当遮阳棚。”他掀起车侧的布帘,里面竟还钉了个小铁盒,“零钱放这儿,你数钱时不用蹲在地上——”

“顾昭宁。”苏晚棠的声音突然哑了。

她放下手里的雪里蕻,指腹轻轻抚过车篷上的碎花。

晨露顺着布纹滚下来,滴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你...什么时候改的?”

“后半夜。”他挠了挠后脑勺,发梢还沾着木屑,“李哥说三轮车装货不稳当,我就想起你上次送货摔了三盒酱。”他蹲下来与她平视,眼里映着初升的太阳,“晚棠,我以前总觉得给你买钻石项链才叫真心。

现在明白,真心是怕你摔了酱,怕你数钱时蹲得腿疼,怕你——“他喉结动了动,”怕你再等我五年。“

竹匾里的雪里蕻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蓝布菜谱。

苏晚棠突然伸手勾住他脖子,把脸埋进他带着木屑味的衣领里。

五年前的雨,三年的空等,都在这声带着鼻音的“傻子”里化了。

日头爬到稻穗尖时,两人推着三轮车往田埂走。

晨雾散了,远处的青山像浸在蜜里,连风里都飘着新抽的稻花香气。

苏晚棠的手搭在车把上,顾昭宁的手覆在她手背,指缝间还沾着没洗干净的蓝漆。

“昭宁。”她突然停住脚。

田埂边的野菊开得正艳,露珠顺着花瓣滚进她的布鞋缝里,“你说要娶我,那现在...”她仰头看他,耳尖红得像刚晒好的酱萝卜,“我们重新开始吧?”

顾昭宁的手猛地收紧。

他望着她发间沾的碎草叶,望着她眼尾还没褪去的淡青——那是昨夜写账本到凌晨的痕迹,望着她笑起来时左边的小梨涡,突然弯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好。”他的声音带着颤,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这次我带着三轮车、带着木架子、带着能装八罐调料的柜子,带着所有能扎根的东西。”他转身看向远处的稻田,晨风吹得稻浪翻涌,“等酱卖到县城,等农家乐开起来,等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棠棣花——”他低头吻她额头,“我要在田埂边娶你,让所有稻穗都当证婚人。”

苏晚棠笑着捶他肩膀,发间的野花落了两朵在他肩头。

她没注意到,刚才蹲在腌菜坛前时,后颈的汗已经浸透了衣领;也没注意到,起身时眼前闪过一瞬的黑。

顾昭宁却察觉到了,他抱她的手又紧了紧,轻声说:“中午我煮你爱吃的绿豆汤,喝了歇会儿。”

“不碍事。”她歪头蹭他下巴,“明天要去镇里谈超市供货,得把新腌的酱晒好——”

话没说完,一阵眩晕突然涌上来。

她扶着田埂的土坡站稳,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刚抹的香粉冲成一道白印。

顾昭宁的脸在她眼前模糊了一瞬,等再看清时,他正皱着眉摸她额头:“怎么这么烫?”

“许是晒久了。”她强笑着推开他的手,弯腰去捡掉在田埂上的野花,“就像小时候帮我爸晒谷子,晒狠了也头晕——”

话音未落,手里的野菊“啪”地掉在地上。

她扶着腰直起身,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

顾昭宁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晚棠?

晚棠?“

她想应,喉咙却像塞了把干稻壳。

晨雾不知什么时候又漫上来了,远处的稻田、三轮车、顾昭宁焦急的脸,都渐渐融成一片模糊的绿。

最后意识消散前,她听见自己说:“昭宁...酱...别晒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