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棠再睁眼时,眼前是糊成一片的青瓦顶。
额角像被人拿谷穗扎着转,她想抬手摸,却发现连胳膊都沉得像灌了晒透的稻壳。
后颈的汗把粗布枕头洇出个深色的印子,混着腌菜坛特有的酸香钻进鼻子——是她昨夜强撑着熬完最后一锅酱菜,倒头就睡时,忘了关厨房门。
“晚棠姐?”
模糊的视线里晃过一道影子。
小梅端着搪瓷杯凑近,指尖沾着没擦净的酱渍,“我给你倒了凉白开,喝两口?”
苏晚棠想摇头,喉咙却先发出破风箱似的哑响。
她盯着小梅耳后那枚金耳钉——是前两日在镇里赶集时,李承泽送的。
上回退婚宴上,这丫头还替那男人递过“出身低配不上”的退婚书。
“我...不渴。”她别过脸,额头蹭到凉席的竹刺,疼得皱起眉。
小梅的手顿了顿,搪瓷杯搁在床头柜上发出脆响。
苏晚棠闭着眼,听见布料摩擦声,听见手机屏亮起的“叮”,听见压低的嘀咕:“她烧得说胡话呢...嗯,我看着。”
意识又开始往下沉。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今早田埂边顾昭宁的怀抱。
他衬衫前襟沾着蓝漆,是给新搭的酱菜棚刷漆时蹭的。
他说要带所有能扎根的东西回来,说要在稻穗下娶她...可现在呢?
他是不是又像七年前那样,突然就不见了?
“晚棠!晚棠!”
急促的拍门声炸响。
苏晚棠被惊得一颤,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门“吱呀”被推开,顾昭宁的影子罩下来,发梢滴着水,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点的胶鞋在青砖地上踩出一串湿脚印。
“赵大夫来了。”他蹲在床沿,掌心覆上她滚烫的额头,指尖抖得像被风吹的稻叶,“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叫我?”
村医赵大夫提着药箱挤进来,白大褂下摆还滴着雨珠:“先量体温。”水银柱在台灯下泛着冷光,他看了眼刻度,“三十九度八!
这丫头是铁打的?
连续三天在太阳底下晒酱、翻地、熬酱菜,当自己是永动机?“
顾昭宁攥着苏晚棠的手,指节泛白。
他想起今早她蹲在酱菜坛前,后颈的汗浸透衣领;想起她起身时眼前发黑,却笑着说“不碍事”;想起她晕倒前最后一句念叨的还是“酱别晒糊了”。
“是我没看住她。”他声音发哑,替苏晚棠掖了掖被角,“赵大夫,您开药,我去熬。”
“熬什么熬?”赵大夫扯出退烧药,“先把这个吃了。温水呢?”
“我去烧!”
“不用!”赵大夫拽住他后领,“你这浑身湿透的,先换身干衣服,别回头两个人都病了。”他指了指床头柜上小梅刚倒的凉白开,“就用这个。”
苏晚棠被顾昭宁扶着坐起来,药片刚塞进嘴里,苦味就顺着喉咙窜上来。
她皱着眉咽下去,听见顾昭宁在耳边说:“睡吧,我守着。”
可等她再睁眼时,屋里只剩雨声。
床头柜上多了个玻璃药瓶,标签是赵大夫的潦草字迹。
旁边压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顾昭宁的钢笔字被雨水晕开半团:“别硬撑,醒来就喝。”纸角沾着泥点,像是他冒雨跑回来时,从口袋里掉出来又捡起来的。
窗外的雨下得正急。
苏晚棠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方才迷迷糊糊时,听见顾昭宁和赵大夫的对话。
赵大夫说:“你这小子,从县城骑了二十里路来接我,浑身都泡透了,图什么?”
他答:“七年前我没护住她,这回...哪怕淋成落汤鸡,也得把药送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林翠娥举着油纸伞探进头,裤脚溅满泥点:“晚棠啊,我刚在村口撞见昭宁,浑身湿得滴水,问他怎么回事——”她瞥见床头柜上的药瓶和纸条,突然笑出声,“合着是偷偷来送药呢?
这小子,比当年给你送野菊花还上心。“
苏晚棠摸向药瓶,指尖触到瓶身残留的温度。
雨打在窗台上,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雨声。
纸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顾昭宁补在末尾的小字:“酱我看着呢,没晒糊。”
她捏着药瓶坐起来,刚拧开瓶盖,一阵眩晕突然涌上来。
药瓶在掌心晃了晃,浅褐色的药水倒映着窗外的雨幕——远处传来三轮车的轰鸣,混着顾昭宁喊她名字的声音,穿透雨帘撞进屋里。
苏晚棠是被后颈的冷汗浸醒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破了个洞的窗纸漏进来,在床头柜上投下斑驳的光。
她摸向身侧的药瓶,指尖刚碰到玻璃,就被一声冷笑惊得缩回。
“醒了?”小梅的影子斜斜罩过来,金耳钉在月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还真当顾昭宁是来送温暖的?
李老师今早特意托人带话——他当年拍拍屁股走了,现在看你被退婚落魄,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笑呢。“
苏晚棠的指尖在药瓶上攥出青白,喉咙里像塞了把晒干的稻壳:“你...你胡说。”
“胡说?”小梅蹲下来,染了红甲的手指戳向那张被雨水晕开的便签,“李老师说他这种城里少爷,最会装模作样。
上回在村委会,他看你熬酱菜手被烫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突然笑出声,”哦对了,李老师还说,顾昭宁昨天冒雨去县城,根本不是接赵大夫,是去见什么投资人!“
苏晚棠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涌进脑海——顾昭宁说要去买她爱吃的桂花糕,结果再没出现。
后来她才知道他父亲公司破产,可当时所有的解释都晚了。
此刻小梅的话像根细针,扎破了她刚攒起的那点期待。
“够了!”她抓过药瓶狠狠砸向地面。
玻璃碎裂声在夜里格外刺耳,褐色药水溅在青砖上,混着碎渣像摊凝固的血。
小梅拍了拍膝盖站起来,金耳钉晃得苏晚棠眼花:“我走了,您慢慢品。”门“砰”地撞上,风卷着药味钻进鼻腔,苏晚棠盯着地上的碎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顺着鬓角砸在凉席上。
清晨的雾气漫进院子时,顾昭宁的脚步声比鸡叫还早。
他手里提着保温桶,鞋尖沾着新鲜的泥,显然天没亮就去菜地里了。
敲了三声门没应,他又轻轻推了推——门没插,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晚棠?”他探进头,看见她裹着薄被坐在床沿,脸色比窗台上的白瓷碗还苍白。
苏晚棠盯着他胸前的蓝漆印子——和昨天刷酱菜棚时一样的位置。
喉咙里的刺突然发了芽,她猛地掀开被子下床,拖鞋砸在地上:“谁让你进来的?”
顾昭宁后退半步,保温桶的提手在掌心勒出红印:“我熬了小米粥,赵大夫说发烧要吃清淡的...”
“不需要!”苏晚棠的声音带着破音,“你可怜我?
你当初走的时候怎么不可怜我?
现在看我被退婚,来施舍同情?“她抓起枕头砸过去,枕套上还沾着昨夜的药渍,”滚出去!“
顾昭宁接住枕头,指腹蹭到潮湿的布料,心尖跟着颤了颤。
他望着她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七年前她蹲在田埂上哭,也是这样,把他送的野菊花揉成了泥。
“我不是...”
“滚!”
他的话被截断在风里。
顾昭宁低头看了眼保温桶,轻轻放在门槛上,转身时裤脚扫过地上的药瓶碎片,发出细碎的响。
午后的太阳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晒得发烫。
苏晚棠扶着门框站起来,头重脚轻得像踩在棉花上。
她想去菜地里看看酱菜坛,刚走到院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钉住了脚。
昨天被雨水泡得软烂的药材整整齐齐摊在竹匾上,每片叶子都舒展着,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绿。
田埂边多了一排新挖的排水沟,泥土还是湿润的,明显是刚完工不久——沟沿还留着半截断了的铁锹把,沾着顾昭宁常穿的藏青外套纤维。
她蹲下来摸了摸药材,温度透过指腹渗进来,是晒了一上午的暖。
风裹着稻花香吹过,她听见田垄那头传来邻居王婶的声音:“昭宁那小子今早天没亮就来了,把晚棠家的药材抢过去晒,说‘晚棠姐烧得厉害,可不能再糟蹋东西’。”
“还挖排水沟呢,我亲眼见他手都磨破了,用袖口擦血都舍不得停。”另一个声音接话。
苏晚棠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望着远处空荡荡的小路,那里还留着顾昭宁清晨离开时的脚印,被太阳晒得发白。
风掀起她的衣角,她摸了摸额头——烧似乎退了些,可心里的火却烧得更旺了。
灶台上的老式挂钟“滴答”走着,指针指向两点。
苏晚棠转身回屋,从木箱底翻出皱巴巴的食品加工许可证申请表。
表格边缘沾着去年的酱渍,她对着阳光看了看,突然把头发随便扎了个髻,抓起伞就往外走。
“晚棠!”林翠娥端着一碗酒酿圆子从隔壁过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镇上。”苏晚棠把申请表塞进帆布包,声音里带着股狠劲,“办许可证。”
林翠娥看着她发白的嘴唇,想拦又没拦:“那...那你路上慢着点,昭宁今早说他下午要去镇里送菜,要不我帮你喊他——”
“不用!”苏晚棠打断她,加快脚步往村口走。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裤脚沾的泥点——和顾昭宁今早的胶鞋印,像两片重叠的叶子。
她走得急,没看见身后的竹匾旁,一片药材叶子轻轻翻了个身,底下压着张折成小船的便签纸,是顾昭宁的字迹:“酱菜坛我盖了双层塑料布,雨没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