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棠的帆布鞋踩过青石板时,后颈的冷汗正顺着衣领往下淌。
她扶着村口老槐树的树干,指尖触到粗糙的树皮,才勉强压下翻涌的眩晕——昨夜烧得迷迷糊糊时,她总觉得有人用冷毛巾敷她额头,可睁眼只看见满地药瓶碎片,和顾昭宁那句被截断的“我不是...”。
“晚棠!”林翠娥追出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酒酿圆子,“你这烧刚退点,镇里来回二十里路,走不动就坐三轮啊!”
苏晚棠摸了摸帆布包里的申请表,纸张边缘的酱渍硌得手心发疼。
这张表她填了三次,前两次都被李承泽笑话“农村丫头想当老板”,第三次是在支教学校的办公室,借着投影仪的光填的——那时候她还信他说“等你办好证,我帮你找销路”。
“我能走。”她扯了扯嘴角,喉咙像塞了把干稻草,“婶子,我得靠自己撑下去。”
林翠娥望着她泛青的眼皮,欲言又止。
直到苏晚棠的背影拐过晒谷场,才对着空气叹了句:“这丫头,跟她娘当年一模一样。”
灶房里的老式挂钟敲过三下时,顾昭宁的手机在田埂边震动起来。
他正蹲在排水沟旁检查坡度,泥点子溅到西装裤上——这是他从城里带回来的最后一件像样衣裳,现在膝盖处沾着新泥,倒比挂在衣柜里时鲜活多了。
“昭宁啊,”电话那头是叔叔顾明远的声音,混着咖啡厅的杯盏响,“听说你在乡下搞什么生态农场?
我可提醒你,那块地当年是你爸用公司名义租的,现在公司在我手里,你要是继续占着——“
顾昭宁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远处正在翻晒药材的竹匾,苏晚棠今早蹲在那里的身影突然浮上来:她发梢沾着草屑,指尖抚过药材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我下午就回城里。”他打断对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冷硬,“但农场的土地租赁合同,我要先去镇里查存档。”
“随你。”顾明远轻笑一声,“不过要是明天中午前见不着人——”
电话“咔”地挂断了。
顾昭宁望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突然想起今早趁苏晚棠睡着时塞在她抽屉里的字条。
他原本想写“我不会再走”,最后只写了“等我回来”——像十二岁那年,他蹲在苏家院墙外,把偷摘的野棠果用草叶包好,压在她的竹篓底下。
“顾昭宁要走了?”小梅缩在篱笆后面,手机贴在耳边,指甲掐进掌心,“我看见他刚才在田埂打电话,脸色可难看了。”
李承泽的笑声从听筒里漫出来:“好,你盯着。”
苏晚棠走到镇政府门口时,额角的汗已经浸透了发绳。
她扶着玻璃门喘了半口气,忽然想起出门前翻抽屉找身份证时,一张字条从夹层里滑出来——“等我回来”,是顾昭宁的字迹,钢笔字带点棱角,像他从前在她课本上画的小帆船。
她盯着那张字条看了三秒,突然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金属桶底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人拿小锤子敲她心口。
“苏同志?”办证窗口的王姐探出头,“你这是又来交表?
上次那表我记得还在......“
“麻烦再给张新表。”苏晚棠把揉皱的申请表摊平,指尖压着“申请人”那一栏,“上次填错了。”
王姐看着她发白的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递了张新表:“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苏晚棠摇头,笔尖落在“经营项目”栏上,工工整整写“传统酱菜制作”。
墨迹未干时,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是李承泽的号码。
“晚棠,”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我听说顾昭宁要回城里了?”
苏晚棠的手指在表上划出一道墨痕。
她望着窗外摇晃的香樟树,想起去年冬天在县城奶茶店,李承泽也是这样笑着说:“你一个农村丫头,配不上我。”
“他嫌你是农民,跟我当初说的一样。”李承泽的声音像根细针,“你看,我就说——”
“啪”的一声,苏晚棠挂断了电话。
她把手机按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得又急又乱。
风从窗口吹进来,掀起申请表的一角,露出底下被她揉皱的字条边角——刚才扔垃圾桶时,她鬼使神差又捡了回来。
日头西斜时,苏晚棠攥着新填好的表往回走。
路过村口小卖部时,张大爷喊住她:“晚棠,你家林婶子找你半天了,说你屋头的酱菜坛好像漏了?”
她脚步一顿,突然觉得后颈的汗冷得刺骨。
等她跌跌撞撞跑回家,推开门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像被蒙了层毛玻璃——灶台上的酱菜坛好好的,林翠娥正站在桌边,手里举着温度计:“晚棠!
你这烧怎么又起来了?“
苏晚棠想说话,喉咙里却发出破碎的轻响。
她扶住桌沿,感觉有滚烫的东西从额头流进眼睛——是汗,还是眼泪?
“赵大夫!
赵大夫!“林翠娥的声音突然拔高,”晚棠又烧糊涂了!“
远处传来田埂上的蛙鸣,混着林翠娥的呼喊,像隔了层水。
苏晚棠望着墙上的老挂钟,指针正缓缓指向七点——顾昭宁今早离开时,钟摆也是这样晃着,把“等我回来”的字条,晃进了她揉皱的申请表里。
林翠娥的手忙得直打颤,给赵大夫递药箱时撞翻了灶台上的醋坛,酸气混着苏晚棠额角的汗味在屋里漫开。“赵大夫您快看看,这烧退了又起,莫不是要烧成肺炎?”她扯下围裙角去擦苏晚棠发湿的鬓角,却见那姑娘烧得迷糊,嘴唇一张一合,含混唤着“别走”。
赵大夫把听诊器按在苏晚棠胸口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老人皮肤里。“顾昭宁...”她声音细得像游丝,“他说...等我回来...”
赵大夫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转头对林翠娥使眼色:“先打退烧针,再灌点温水。
这丫头心里压着事,烧退了怕也得耗几天精神。“
针管扎进胳膊的瞬间,苏晚棠猛地一颤,又重重跌回枕头。
林翠娥捧着搪瓷缸往她嘴里送温水,水顺着嘴角淌湿了枕头套,她却仍在说胡话:“田埂的排水沟...要挖深半寸...酱菜坛要避光...”
夜色漫进窗棂时,苏晚棠的烧终于退了些。
林翠娥守在床边打盹,忽然被一声极轻的推门声惊醒。
月光漏进门槛,照出个清瘦身影——是顾昭宁。
他手里提着保温桶,鞋跟沾着泥,显然刚从地里回来。
“你咋才来?”林翠娥压低声音,“晚棠烧得说胡话,嘴里全是你名字。”
顾昭宁脚步顿在床前,月光给他眼尾镀了层薄霜。
他伸手想去摸苏晚棠的额头,又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发颤。“赵大夫说不能累着她。”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我去镇里抓了中药,等天亮熬给她喝。”
林翠娥这才注意到他脚边的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味药材。“你...”她刚要问,顾昭宁已弯腰捡起地上的被角,轻轻给苏晚棠盖上。
“婶子,”他抬头时眼眶发红,“我明早得去城里一趟。”
林翠娥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顾昭宁指了指床头的温水瓶和药盒:“退烧药是赵大夫开的,温水我晾了三回。”他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排水沟的改造图,我标了尺寸,她醒了...让她别自己挖。”
窗外传来夜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顾昭宁最后看了眼床上的人,转身时衣角扫过桌沿,带落了半块没吃完的酒酿圆子——那是林翠娥今早特意给苏晚棠留的。
苏晚棠是被尿意憋醒的。
她迷迷糊糊摸向床头,指尖触到个温温的玻璃水瓶,瓶身还带着点余温。
退烧药整整齐齐码在旁边,每粒都用纸片分开放着,像小时候母亲给她包的药片。
“谁...”她声音沙哑得厉害,转头却只看见窗台上晃动的树影。
林翠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灶房传来“滴答”的水声,是她睡前没拧紧的水龙头。
晨光爬上窗格时,苏晚棠发现了门口的脚印。
那串鞋印从院门口直延伸到农具房,泥印里混着草屑,像是沾了晨露的胶鞋踩出来的。
她顺着脚印走到农具房,整整齐齐码放的场景让她呼吸一滞——生锈的犁耙擦得发亮,断了柄的锄头换了新木把,连去年漏了底的竹筐都补好了,缝隙里塞着新鲜的竹篾。
竹筐最上面压着封信,没有信封,只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
字迹是顾昭宁的,钢笔字带点棱角,在晨光里泛着淡蓝:“我去城里一趟,帮你解决农场的事。
你等我。“
最后那个“等”字拖得老长,像是笔尖在纸上顿了很久。
苏晚棠攥着信纸,指节发白。
风从院墙外吹进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她这才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眼泪滴在信纸上,把“等”字晕开了团蓝渍。
“顾昭宁在吗?”她抓着信冲进村口小卖部时,张大爷正往玻璃罐里装盐。
“早走了!”张大爷指了指公路方向,“坐七点那班去城里的班车,我亲眼看见他拎着个破公文包上车的。”
苏晚棠的脚步顿在青石板上。
远处传来班车的鸣笛声,尾气在晨雾里散成淡灰色的云。
她望着车影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像塞了把浸了水的稻草。“你说过不会走的...”她对着空荡的公路喃喃,信纸被攥成皱巴巴的团,“你说过...等我回来的...”
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田埂上的稻苗沙沙响。
苏晚棠站在原地,直到露水浸透了帆布鞋。
她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
有冰凉的液体滴在泥土里,很快被吸收得无影无踪——像极了十二岁那年,她蹲在院墙外,看着顾昭宁留下的野棠果被雨水泡烂。
当晚,苏家的煤油灯亮得特别久。
苏晚棠坐在桌前,面前摊开顾昭宁留下的排水沟改造图。
她用铅笔在“深半寸”的标注旁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明日卯时开工”。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发顶,照见她眼尾还未干透的泪痕,却照不见她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却没再颤抖。
鸡叫头遍时,苏晚棠摸黑套上胶鞋。
她扛起新修好的犁耙,推开院门。
晨雾漫过田埂,像谁打翻了牛奶罐。
她踩进湿润的泥土里,犁耙尖刚触到地面,忽然想起顾昭宁蹲在排水沟旁的样子——他西装裤沾着泥,却笑得像个孩子:“晚棠,等咱们的农场成了,我要在田埂边给你种满野棠花。”
苏晚棠吸了吸鼻子,扬起犁耙。
第一块翻起的泥土落在晨雾里,带着湿润的青草香。
她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露水还是眼泪。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她弯下腰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像株在风里挺直的稻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