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裹着田埂时,苏晚棠的胶鞋已经陷进了泥里。
犁耙压过的土块翻出深褐色的纹路,像谁在大地上写了半行没写完的诗。
她弯着腰,汗水顺着下巴砸进泥土,后颈被露水浸得发凉——可这凉意刚漫上来,又被额角滚下的汗珠冲散了。
“晚棠!”林翠娥的大嗓门从田埂那头炸开来,蓝布围裙兜着个搪瓷缸,“歇会儿吧!
我给你熬了南瓜粥,还热乎着呢!“
苏晚棠直起腰,腰眼处像被抽了根筋似的酸。
她抹了把脸,指尖沾着泥,在腮边蹭出道灰印子。
林翠娥已经小跑着过来,把搪瓷缸往她手里塞:“你这娃,昨儿个翻了半亩地,今儿个又跟土地爷较劲。
你爹走得早,你娘要是还在——“
“婶子,我不饿。”苏晚棠把搪瓷缸往田埂上一放,犁耙又扎进土里。
泥点溅起来,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倒比新衣裳还鲜活。
林翠娥跺了跺脚:“不饿?
你当我没看见你昨儿后半夜的灯?
窗纸都被映得通红,准是又在鼓捣那堆瓶瓶罐罐!“她蹲下来,捡了块碎瓦片帮苏晚棠刮犁耙上的泥,”你说你个大姑娘家,放着支教的轻省活不干,偏要跟这泥疙瘩死磕——“
“婶子。”苏晚棠突然开口,犁耙停在半空,“我娘走的时候,攥着我手说‘晚棠要像稻子,根扎得深,风怎么吹都不倒’。”她低头看自己沾泥的手,“现在有人说我这棵稻子该拔了,我偏要长给他们看。”
林翠娥的手顿了顿。
她望着苏晚棠泛红的眼尾,突然把围裙往头上一蒙,吸了吸鼻子:“你这死丫头,说话跟扎人心窝似的!”她猛地站起来,“行,你翻你的地,我去给你烙葱花饼!
晌午头大太阳的,不吃饱了哪有力气?“
日头爬到头顶时,苏晚棠的后背已经洇出深灰色的汗渍。
她蹲在育秧田里,手指在泥水里拨弄着稻种,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婶子,我都说了——”
“不是林婶。”
苏晚棠的手猛地一僵。
她抬头,看见小梅站在田埂上,花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手里捏着根狗尾巴草。
这是她三舅家的表妹,上个月跟着李承泽去县城卖菜,回来后总爱往苏家院子里钻。
“他让我带话。”小梅把狗尾巴草扔在地上,“说你撑不过三天。”
泥水里的稻种被苏晚棠捏得发疼。
她慢慢直起腰,裤脚往下滴着泥水,在田埂上洇出个小水洼:“谁?”
“还能是谁?”小梅撇了撇嘴,“李、承、泽。”她特意把每个字咬得清楚,“他说你现在这副模样,连当年在村小给娃们上课都不如——”
“啪。”
苏晚棠甩了甩手上的泥水,转身往田埂边的竹筐走去。
竹筐里码着一排青瓷坛,盖子上压着块磨盘大的石头。
她掀开盖子,酸香混着辣椒的辛味“轰”地窜出来。
“拿这个回去。”她抄起双竹筷,夹起块腌萝卜干塞进小梅手里,“告诉李承泽,我苏晚棠种的菜,比命还硬。”
萝卜干的汁水顺着小梅的指缝往下淌。
她望着苏晚棠沾泥的脸,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晒谷场,这姑娘被男娃抢了糖人,蹲在地上哭了半刻钟,最后却捡了块碎瓦片,在墙上刻“苏晚棠要报仇”。
“知道了。”小梅低头看手里的萝卜干,声音轻得像叹气,“我走了。”
苏晚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田垄尽头,转身又蹲回育秧田。
泥水里的稻种被她重新拨弄均匀,阳光透过水层照下来,每粒种子都裹着层细碎的金箔。
月亮爬上树梢时,苏家的油灯还亮着。
苏晚棠趴在桌上,面前摊开个硬皮笔记本,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草木灰三斤”“茶枯粉半斤”“发酵七日”。
她的手指沾着墨汁,在“蚯蚓粪”三个字上画了个圈——这是赵大夫昨儿说的,说能改良土壤。
窗外传来蛐蛐叫,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起身去灶房舀水。
缸里的水刚够洗把脸,她捧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
抬头时,看见水缸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发梢滴着水,额角沾着墨点,倒比在村小教书时鲜活许多。
“叮——”
放在灶台上的手机突然亮了。
苏晚棠擦了擦手,拿起来看,屏幕上显示着“1条新短信”。
她的拇指悬在解锁键上,又猛地缩回来——那个号码,她三天前就拉黑了。
顾昭宁在城里的破旅馆里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手机屏幕暗下去,最后一条未发送的信息还停在草稿箱:“我在为你争取时间。”他把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
窗户外传来汽车鸣笛声,他却想起苏晚棠蹲在田埂边的样子,她的胶鞋沾着泥,却笑得像春天的野棠花:“昭宁,等咱们的农场成了......”
“成了。”他对着空房间喃喃,“一定会成的。”
后半夜,苏晚棠趴在桌上睡着了。
油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在笔记本边缘,把“硬”字的最后一捺烧卷了角。
她的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看见母亲站在灶房门口,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手里端着碗热粥——
“晚棠......”
(未完待续)
后半夜的风裹着稻花香气钻进窗棂时,苏晚棠又梦到了母亲。
梦里的灶房还是老样子,土灶台上的蓝边碗里浮着未化尽的糖霜——那是她十岁生日时母亲偷偷藏的。
母亲的蓝布衫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手指却稳稳抚过她发顶:“晚棠,你爸当年也是一个人扛下来的。”
“妈......”她伸手去抓,指尖却穿过母亲的衣袖,像抓碎了一捧晨雾。
惊醒时,枕头已经洇成一片潮湿。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她手背投下斑驳的影——那道疤是去年帮村小修课桌时划的,此刻正泛着淡粉色的光。
她摸到床头母亲遗留的定情簪,银簪尾端的棠花纹路硌着掌心,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咱家的地,得有人接着种。”
天刚蒙蒙亮,苏晚棠就扛着铁锤和木牌出了门。
木牌是她昨晚用旧门板改的,边角还带着没打磨干净的毛刺。
田埂边那棵老槐树下,她踮脚把木牌往土埂里插,第一锤下去,木楔子偏了,砸得虎口发麻。
“晚棠!”林翠娥提着竹篮从东边过来,“早饭都煮好了,你这是......”
“立个牌子。”苏晚棠抹了把额头的汗,第二锤更准了些,“苏家农场。”
林翠娥的竹篮“咚”地落在田埂上。
她凑近看木牌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红了眼眶:“好,好啊!
你爹要是看见......“她吸了吸鼻子,弯腰帮着扶住木牌,”我去拿绳子,把木牌和老槐树绑紧了,省得夜里风大吹倒。“
木牌立稳时,晨露正顺着槐树叶往下淌,在“苏家农场”四个字上串成小水链。
苏晚棠蹲下来,用指甲在木牌底部刻了道浅痕——这是她和父亲的老规矩,每块新地都要刻道记号,像给孩子按脚印。
日头爬到树顶时,田埂上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老周推着二八杠从村道拐进来,后架绑着的蛇皮袋被颠得直晃:“晚棠!
我可算找着你了!“
老周是县城夜市的菜摊老板,上个月苏晚棠挑了两筐番茄去卖,被他抢着全收了:“你这番茄带沙瓤,咬一口能鲜掉眉毛!”此刻他脑门挂着汗,从蛇皮袋里掏出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这是惠民超市的采购部张经理,还有万客隆的王主管!
听说你这儿种有机菜,非吵着要来看看!“
苏晚棠的手心沁出细汗。
她低头看自己的蓝布衫,前襟还沾着昨儿育秧时的泥点。
张经理已经蹲在菜畦边,掐了片空心菜叶凑到鼻端:“没农药味。”他转头对王主管挑眉,“我就说老周没吹牛。”
“尝尝这个。”苏晚棠摘了根黄瓜,在衣襟上蹭了蹭递过去。
张经理咬了一口,眼睛猛地睁大:“脆!
甜!“他又捏起颗小番茄,咬开时汁水溅在西装上也顾不上,”这糖度至少十四个!“
王主管蹲在辣椒丛边,揪了个青尖椒在手里颠:“这椒柄还带着露水,是刚摘的?”苏晚棠点头:“凌晨四点下的地,菜叶子上的虫眼都没动过——虫吃剩的,我才敢卖给人。”
老周拍着大腿笑:“我就说这闺女实诚!
上个月她那筐被虫啃了的菜,宁可自己腌成酸菜,都不往我摊位上摆!“
张经理突然掏出手机:“我拍两张照片发群里——咱们超市生鲜区正缺这种‘可溯源有机菜’。”他转头冲苏晚棠伸出手,“签合同吧,我们要长期合作。”
苏晚棠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才敢去接老周递来的合同。
钢笔尖刚触到纸,突然顿住:“能......能等我看看条款吗?”
王主管笑出了声:“我们拟的是保护价收购,你种多少我们收多少,运输费我们出——就冲你这菜的味儿,亏不了。”
墨迹在“苏晚棠”三个字上晕开个小团。
她盯着合同末页的红章,听见自己心跳声像擂鼓:“我......我得去拿印泥。”
“不用。”张经理把合同叠好塞进西装内袋,“你按个手印就行。”
夕阳把田埂染成金红色时,苏晚棠蹲在木牌下啃凉馒头。
合同被她小心卷成筒,用红绳系着揣在怀里,每走一步都能碰到心跳的位置。
远处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林翠娥来收竹篮,头也不抬:“婶子,我吃过了......”
“第一单合同,能让我看看吗?”
声音像颗石子投进古井,荡开层层涟漪。
苏晚棠猛地转头,馒头“啪”地掉在田埂上。
顾昭宁站在夕阳里,白衬衫沾着灰,裤脚挽到脚踝,露出一截被晒得发红的小腿。
他手里提着个褪色的帆布包,包带磨得发亮,可眼睛亮得像星子,正望着她笑。
有风吹过老槐树,木牌“苏家农场”被吹得晃了晃。
苏晚棠望着他发梢沾的草屑,突然想起七年前的春夜,也是这样的风,他蹲在田埂边帮她捡被雨水打落的棠花瓣:“等我攒够钱,就回来和你一起种。”
“昭宁......”她喉咙发紧,手不自觉去摸怀里的合同筒,“你......”
“我回来帮你种。”他走上前,靴底碾碎了几株野豌豆,“从今天起,苏家农场的第二个脚印,我来刻。”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苏家农场”的木牌上。
苏晚棠望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昨夜母亲梦里的话——原来有些路,终究不是一个人走的。
晚风掀起木牌上的一角,露出她早晨新刻的第二道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