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田埂上的野豌豆被顾昭宁的靴底碾碎时,苏晚棠闻到了青涩的草汁味。

那味道混着夕阳的暖,突然就撞开了记忆的门——七年前的春夜,也是这样的风,他蹲在雨里帮她捡被打落的棠花瓣,指节冻得通红,却还笑着说“等我攒够钱,就回来和你一起种”。

可他走的时候,连句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晚棠。”顾昭宁的声音比记忆里更沉了些,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文件袋,边角被压出褶皱,“我托人找了农业局的老陈,他说现在注册家庭农场有补贴,这是需要填的表。”

苏晚棠的手指还攥着怀里的合同筒,红绳勒得手腕发疼。

她望着他白衬衫上的灰,那是在城里绝不会沾的灰;裤脚挽到脚踝,露出的小腿晒得发红,像她育秧时被日头烤过的秧苗。

这些细节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酸。

“你走吧。”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冷,“我自己能行。”

顾昭宁的手顿在半空,文件袋的边角擦过她沾着泥点的袖口。

他喉结动了动,眼底的光暗了一瞬,又固执地亮起来:“七年前我没说清楚,现在我能解释——”

“不用。”苏晚棠转身就走,木牌“苏家农场”在风里晃,撞得她后背生疼。

她数着田埂上的土块走,一步,两步,第三步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的声响。

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把文件袋轻轻放在了木牌下。

夜里,苏晚棠蜷在土灶前热剩粥。

灶火映着墙上母亲的照片,照片边缘泛着黄,却还是能看清母亲别在鬓角的定情簪——那是她退婚当天埋进田埂的,后来顾昭宁又帮她挖了出来,说“这簪子该别在你头上”。

粥香漫开时,她摸出怀里的合同筒。

红绳系得死紧,解了三次才松开。

合同上“苏晚棠”三个字的墨迹已经干了,晕开的小团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木牌下的文件袋被她悄悄收进了柜底,指尖触到牛皮纸的纹路,又触电般缩回。

“晚棠啊!”

清晨的鸡叫还没歇,林翠娥的大嗓门就撞开了院门。

苏晚棠扛着锄头出门,正看见邻居大妈攥着竹柄锄头,裤脚扎得老高:“昨儿听老周说你和超市签了合同,我家那三亩荒着的地,你要嫌少我再去和老李家商量!”

“婶子,我就翻自己家那三亩。”苏晚棠话没说完,就见村东头的二壮骑着三轮车冲过来,后斗里堆着铁锨:“我和狗子都来搭把手!咱村头回出个能和超市签合同的,得支棱起来!”

晨光里,铁锨碰响锄头的声音越来越密。

苏晚棠握着犁把的手被磨出了细汗,一抬头,竟看见村长老李背着手站在地头。

他盯着翻起的黑土看了半晌,突然弯腰捡起块土坷垃,用指节一捏:“松实得正好。”又抬头冲苏晚棠笑,“我昨儿夜里想明白了,你这不是歪门邪道,是把老把式的本事种出了新花样。”

田埂那边突然传来尖嗓子:“都被她骗了!”王秀兰叉着腰站在村口,花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等她把地糟蹋完,看你们上哪儿哭去!”可没人搭腔,二壮的铁锨碰得更响了,林翠娥甚至把带来的绿豆汤往王秀兰脚边一放:“要嫌热就喝口,别在这儿晒出痱子。”

“晚棠姐,看镜头!”

村里大学生小林举着手机凑过来,屏幕里映着翻整的土地、晃动的锄头,还有苏晚棠沾着泥点的脸。

他手指快速划拉,对着镜头解说:“今天是苏家农场开荒第一天,晚棠姐说要让每颗菜都有‘身份证’——”视频刚点发送,手机就“叮”地响了一声,提示99+新消息。

“点赞破万了!”小林眼睛发亮,把手机递过来,“评论区都在问‘菜什么时候能买’‘地址发一下’!”

苏晚棠凑近看,屏幕里的字跳得飞快:“这才是真正的有机菜”“想支持农村创业”“求链接”……她的手掌蹭了蹭裤腿,轻轻按在手机屏幕上,那些滚烫的字隔着玻璃烙在掌心。

“晚棠!”

远处传来一声喊。

苏晚棠抬头,看见村道上晃着件蓝工装——是县农业局的技术员小杨常穿的那件。

她眯起眼,晨雾里那人影越走越近,工装口袋里插着的笔记本露出半截,封皮上“土壤检测”四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

小杨的蓝工装在晨雾里越发明亮时,苏晚棠正弯腰捡起被铁锨翻起的土块。

指腹碾过湿润的泥土,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远处的鸡鸣——顾昭宁昨晚塞进柜底的文件袋,边角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农业局的人来得这样快,难道是...她喉间发紧,抬头时正撞进小杨带笑的眼睛。

“苏同志,早啊。”小杨拍了拍工装口袋里的笔记本,露出半卷泛黄的检测表,“老陈头看了你顾同志递来的材料,说这地有讲究,让我来搭把手。”他蹲下身,用小铲子取了块土样装进密封袋,指尖沾了泥也不在意,“先测测有机质含量,回头再调酸碱。”

围观的村民们呼啦啦围过来。

林翠娥把刚煮的茶叶蛋往小杨手里塞:“技术员尝尝,咱村的土养的蛋,香得很!”村长老李背着手凑到苏晚棠身边,胡须都跟着点头:“晚棠啊,你给讲讲,这土咋就有讲究了?”

苏晚棠抹了把额角的汗,蹲在小杨身边。

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却精准地指着土样里的蚯蚓:“李叔你看,蚯蚓多说明土质松活;土块捏着不散,是有腐殖质。”她又捡起一片碎陶片,“我爹说过,老祖宗埋在地里的陶片能保水,咱翻地时得挑出来——”

“等等。”小杨的笔停在笔记本上,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你说腐殖质?

还有陶片保水法?

这些可都是生态种植的关键。“他翻到笔记本新一页,”我之前跑了十几个村,没几个能说清这些的。

你...跟谁学的?“

苏晚棠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风掀起她的裤脚,露出脚踝上一道淡白的疤——那是八岁时跟着父亲学翻地,被犁铧划的。“我爹在地里蹲了四十年,”她声音轻得像掠过田埂的风,“他说土地是活的,你对它掏心窝子,它就给你捧出金疙瘩。”

小杨的笔尖重重顿在纸上,溅开个墨点。

他突然站起来,冲围观的村民们拔高声音:“都听见没?

苏同志这是把老祖宗的本事和现代技术揉一块儿了!

回头测完数据,我帮你们申请生态农场认证,到时候菜价能翻番!“

人群炸开了。

二壮举着铁锨吼:“早说能多挣钱,我去年就把荒田翻了!”林翠娥拽着苏晚棠的袖子直晃:“晚棠啊,我家那两亩坡地,明儿就交给你管!”连村长老李都拍着大腿笑:“我这就去广播室,让各家把荒田登记册送过来!”

王秀兰站在田埂尽头,花衬衫被风刮得猎猎响。

她攥着刚摘的黄瓜,指节发白,最后“呸”了一声,转身往家走——背后的热闹像团火,烤得她后颈发烫。

日头爬到头顶时,小杨的检测箱里装满了土样。

苏晚棠蹲在树底下记笔记,阳光透过树叶在本子上洒下光斑。

顾昭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手里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绿豆汤,林婶让我给你捎的。”

她的笔尖顿住了。

那是她从前最爱的绿豆汤,熬得稠稠的,撒着晒干的桂花。

七年前的夏夜里,他也是这样,捧着刚煮好的汤,蹲在田埂边等她下工。

“下午搭大棚。”顾昭宁退后半步,靴尖碾着块碎陶片,“我问了二壮,他说你要种早番茄,得赶在雨季前把膜铺好。”

苏晚棠没抬头。

她望着本子上“腐殖质3.2%”的记录,喉间突然发甜——是绿豆汤里的桂花味。

傍晚的风裹着稻花香时,田埂边立起了三个新大棚。

顾昭宁踩着梯子钉支架,肌肉在白衬衫下绷成流畅的线条;苏晚棠站在他下方铺膜,指尖抚过塑料布上的褶皱,像在抚弄最珍贵的绸缎。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像株并蒂的秧苗。

“哎哎哎,你俩手往哪儿放!”林翠娥端着簸箕从篱笆后闪出来,装模作样地咳嗽,“膜要拉紧,不然下雨要积水的!”可她的嘴角翘得能挂油瓶,转身时对躲在树后的二壮挤眼睛:“瞧见没?

那小子钉支架的架势,跟晚棠她爹当年一模一样!“

二壮挠着后脑勺笑:“婶子你别说,还真像。”

夜幕降临时,苏晚棠坐在门槛上揉着发酸的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她掏出来,屏幕上的消息刺得她眯起眼——“种田日记”的私信框里,躺着条新消息:“你好,我是县城‘绿厨房’的老板,想订五十箱酸辣腌菜,三天能交货吗?”

她的手指颤抖着点开订单详情,地址栏里的“向阳路32号”让她鼻尖发酸。

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腌菜铺子,倒闭前母亲常说:“要是咱晚棠能把这手艺传下去...”

月光漫过田埂,她摸出枕头下的定情簪。

银簪在夜色里泛着温柔的光,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娘,”她对着月亮轻声说,“你看,我不仅种出了菜,还能让咱的腌菜香飘县城呢。”

风掠过院外的竹林,传来沙沙的响动。

苏晚棠望着远处还亮着灯的大棚,心里有团火在烧。

明天要和村民们商量育秧分工,小林的视频得教他拍得更生动些...她摸过桌上的笔记本,在“明日计划”里重重写下:“组织育秧小组,小林负责线上宣传。”

笔尖戳破了纸,像颗种子扎进了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