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光如梭,一转眼已经到了立春的时节。饶是这边塞苦寒之地,也有了一丝丝春意。

残雪斑驳,顽固地蜷缩在背阴的沟壑。向阳的坡地上,几丛倔强的枯草根部,竟悄然顶出针尖般的嫩绿。溪流挣脱了薄冰的桎梏,在阳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淙淙水声带着寒意,却也清亮。风,依旧凛冽,却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泥土苏醒的微腥。

池寒枫背了中庸背大学,背了大学背朱子抄录,背完朱子又要背传习录。后来什么医书,兵书也要他背。

池寒枫一度怀疑,池家这两个老登是不是感觉书房有点塞不下了,想把自己做成移动书房,省时省力又省钱。

一开始是一天一篇,后来见他水平还马马虎虎就加码到一天三篇,后来更是加码到一天半本。开始还是圣人经典,后来连什么水经四荒经九州志这种书也要他背。

不过可喜的是,今天!就在今天!

池寒枫背过第九十九本圣贤书之后,两个老登——不对,现在要尊敬地称为应该叫大爷爷和二爷爷,终于允许自己练功了!

之前虽然在书斋里偷瞄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偶尔也会偷偷地试一试,但感觉一点变化都没有。当然了,其实不光是池寒枫,两个月前提到踏上仙途兴奋不已的少年们现在提到练功已经没有一点兴奋之色。

因为好像和传言不一样,他们既看不见什么灵气也感觉不到周天运转或是经络啊什么东西,甚至都没有觉得身体变得结实了,更别说什么身体发金光之类的神奇变化。他们都是小孩心性,自然是难免懈怠了下来。

可是这天少年们等啊等啊,一向早早就会来到打谷场督促大伙修行的池怀中和池怀言却双双没到,少年们不由得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忽然远处跑来一个小孩,对着人群大喊道:”大爷爷二爷爷来啦!“

人群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村口缓缓走来一黑一白两个老人的身影。村口泥泞的小路上,缓缓挪来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黑衣老者拄着柴棍,深一脚浅一脚,看起来疲惫不堪。

他们在打谷场驻足,说出来的话对池寒枫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我今天另有要事,今天你们自行练习。”

池寒枫的心情顿时跌落到极点,几乎要骂出来。

天哪,这两个老登居然又说话不算话!

仔细算来,这已经是这俩老登第七十一次明确地说“下次一定教你练功”或者不声不响地用行动放自己鸽子了!

难得今天看上去靠谱了一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大家一起练功了,没想到这两个老登连带着几十个人一起放了鸽子!

只见不远处,人群外围那株刚泛出一点青意的榆树下,池雪霁正像只轻盈的小鹿般,蹦蹦跳跳地朝着他跑过来!

池寒枫这两个月天天被按在书斋里,对着那些之乎者也头昏脑涨,感觉有好久好久没见过她了!此刻骤然相见,只觉得小姑娘似乎抽条了那么一点点,身形更显纤细挺拔,素净的鹅黄春衫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那股子清冷劲儿还在,但好像……更好看了些?

眨眼间,池雪霁已经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到了他身旁,带起一阵淡淡的、带着早春草木清香的微风。她站定,歪着小脑袋,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笑意,将他从头到脚、认认真真地“扫描”了一遍。

然后,她煞有介事地背起小手,努力板起那张精致的小脸,学着秦先生的腔调,拖长了声音:“嗯——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寒枫哥,这书斋的墨水果然养人,瞧着……啧,有文化多了!”

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喂喂喂!”池寒枫瞬间破功,刚才那点冲天怨气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哭笑不得。他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少胡说八道啊!我现在一睁眼就是‘子曰’、‘诗云’,这个‘子’刚曰完,那个‘子’又开始云山雾罩,一抬头就是二爷爷那张大黑脸!烦都烦死了!你这家伙,”他伸手作势要去揉池雪霁的头发,“哪壶不开提哪壶!

池雪霁灵巧地一偏头躲开他的魔爪,笑意更深,带着点小小的得意:“二爷爷有那么吓人吗?他可是在我面前夸了你好多次呢。”

“夸我?”池寒枫动作一顿,满脸不以为然。

“才不是!”池雪霁嗔了他一眼,“他说你虽然坐不住,但脑子转得快,一点就透。还说……”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池寒枫不由自主竖起的耳朵,“说你这两个月,可比以前努力多了,知道上进了。”

“真的啊?算了吧你。”池寒枫下意识地反问,语气里是满满的不信,其实不用池雪霁说他也知道。那两个老登,揍起人来是半点不含糊,下手那叫一个稳准狠,关他禁闭也是毫不手软。但每次他饿着肚子在书斋“面壁思过”到夜深,总能“恰好”在窗台上发现用油纸包好的、还温热的点心;每次他累得趴在书案上睡着,醒来时身上也总会“恰好”多了一件厚实的外袍。

池雪霁抿了抿唇,从袖中变戏法似的“唰”一下抽出一支书签。那书签用料极简,不过是乡间常见的柔韧草茎精心编织,再压上一片脉络清晰的、不知名的小叶,虽不贵重,却透着一股子极其用心的朴素。

“寒枫哥!”她清脆地唤了一声,将书签往前一递,眼睛里闪着狡黠又期待的光,“大爷爷总唠叨你翻书像撕纸,书总是摊着乱扔,不爱惜那些圣人之言。喏,我做了这个书签!”、

“文邹邹的,我不喜欢。”池寒枫嘴上嫌弃着,手却像做贼似的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掏出一个…嗯…形状颇为抽象、针脚如同蚯蚓爬过的小香囊。布料倒是挺用心的一段蓝色的绸,但那缝合手艺实在是抱歉的很,好好的香囊给他缝的像饺子。

池寒枫怪难为情地把那个模样稀烂的香囊往前一杵,眼神飘向旁边那棵老榆树:“咳!那个…听大爷爷说,说你好像手脚容易凉?前些天我不是被摁头背那个什么《内经》嘛,就…就顺手捣鼓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刻意,“用之前在后山捡的几小块紫石英磨了粉,又掺了点晒干的吴茱萸,还撬了厨房一小块肉桂…喏,给!你…你试试看呗!”他飞快地把香囊塞过去,仿佛那东西烫手。

“哼!”池雪霁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下巴一扬,双手叉腰,学着池寒枫刚才嫌弃的腔调,声音拔高了八度:“丑哎!我不喜欢!”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像黏在了那个丑丑的香囊上,嘴角更是压不住地往上翘。

“行行行,嫌丑是吧?”池寒枫嘴上不饶人,动作却飞快又带着点珍重,一把“拿”过书签,小心翼翼地夹进自己那本宝贝《凌云登仙传》的扉页。同时,下巴微扬,带着点小得意:“来而不往非礼也!夫子说的,懂?”

话音未落,就见池雪霁已经喜滋滋地将那丑丑的香囊系在了自己腰间素色的衣带上,还特意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更显眼些。系好后,她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那歪歪扭扭的香囊,抬起小脸,对着池寒枫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小小挑衅的笑容:“看什么看?虽然丑,但…但万一有用呢!我勉为其难收下啦!”

池寒枫看着她腰间那个与自己手艺“交相辉映”的香囊,再看看少女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欢喜,心头那点因为手艺差而产生的赧然,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满足感取代了。丑是丑了点,但好像…挂在她身上,好像也还行。

这些未成年的少女少年们欢声笑语的时候,池家祠堂紧闭大门。池家的成年人们在祠堂中端坐,一言不发。黑衣虬髯的池怀言点了点人数,沉声道:“都来了,我们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