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舅父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容与的手腕,拖着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穿过一道道幽深的宫墙夹道。冷硬的青石板在容与脚下飞快后退,每一次踉跄都让他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几乎要撞碎肋骨。身后天库阁的混乱喧嚣被厚重的宫墙层层阻隔,渐渐模糊,但那浓烈的血腥气,那玉印砸碎头骨的闷响,那袖口一闪而过的冰冷金线螭龙,还有血泊边缘刺目的朱砂鸟纹…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在脑海里反复上演,清晰得毫发毕现。

舅父一路沉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额角沁出的冷汗被寒风一吹,结成了细小的冰晶。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却又像穿透了层层宫阙,看到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怖深渊。容与能感觉到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冰冷的汗浸透了两人的衣袖。

他们住的地方在内务府营造司后面一片低矮拥挤的排房里,专供像舅父这样品级低微的匠役及其家眷栖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着厚厚高丽纸的破旧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炭火烟气、陈旧霉味和廉价墨汁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小的屋子里陈设简陋,一铺土炕占了半间,炕桌上一盏豆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着舅母那张因常年操劳而显得愁苦焦虑的脸。

“怎地去了这么久?脸色这般难看…”舅母放下手里缝补的旧衣,刚开口询问,就被舅父粗暴地打断。

“闭嘴!”舅父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暴躁。他反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插上门栓,动作大得震落了门框上簌簌的尘土。他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逃离了恶鬼的追捕。

舅母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针线掉在炕上,惊疑不定地看着舅父,又看看脸色同样苍白、眼神有些发直的容与。“当家的…这…这是怎么了?”

舅父没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容与,那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皮肉,直刺灵魂深处。他一步步逼近,阴影将瘦小的容与完全笼罩。

“说!”舅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在天库阁,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一样一样,给我说清楚!尤其是那个盒子!那个盒子上的东西!”

容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舅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比天库阁的血腥更让他心慌。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那些清晰无比的画面在脑中翻腾,却像被无形的泥浆堵住了出口。他习惯性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舅父沾满泥土、磨损严重的旧棉鞋鞋尖上,那上面有几道不规则的划痕,边缘沾着一点凝固的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泥点,又像…

“哑巴了?!”舅父的耐心被巨大的恐惧和焦灼耗尽,猛地伸手抓住容与的肩膀用力摇晃,力道大得让容与觉得骨头都在呻吟,“看着我!说!那盒子!那上面画的什么?!”

剧烈的晃动让容与脑中那些凝固的、色彩分明的画面瞬间碎裂,又急速重组。他被迫抬起头,撞进舅父那双因恐惧而近乎疯狂的眼睛里。

“鸟…”容与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努力回忆着那血泊边缘的图案,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一只鸟…单足…站着…头仰着…嘴里…叼着火…圆的…像珠子…火…朱砂…红的…”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词汇匮乏,却精准地勾勒出那神秘图腾的轮廓。

“单足…仰首…衔火珠…”舅父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每重复一遍,脸色就灰败一分,最后竟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抓着容与肩膀的手颓然松开,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眼中的恐惧瞬间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家的!”舅母惊呼一声扑过去扶他。

“完了…”舅父失神地望着低矮、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屋顶椽子,仿佛看到了灭顶之灾的降临,“是它…真的是它…朱砂引…衔火之鸮…那是…催命的符咒啊…”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眼角淌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两道污浊的痕迹。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舅母压抑的啜泣和舅父粗重绝望的喘息。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那“朱砂引”、“衔火之鸮”几个字,像冰冷的毒蛇,钻进容与的耳朵,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比目睹杀人更刺骨的寒意。他不懂那是什么,但舅父的反应告诉他,那比嵌在何进忠后脑的玉印,比袖口的金线螭龙,更加致命。

那一夜,容与缩在冰冷的炕角,裹着硬邦邦、带着霉味的薄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舅父舅母在另一头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压抑的恐惧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

只要一闭上眼睛,天库阁的景象就汹涌而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刺眼的色彩,将他拖入无边的噩梦漩涡。

他看到何进忠那瞬间空白的脸,后脑勺上狰狞的血肉窟窿,温热的血像粘稠的漆,在红呢桌面上肆意流淌。那方沾满红白秽物的羊脂白玉印,青金石宝珠在血污中幽幽闪光,螭龙的口狰狞地大张着,仿佛要吞噬一切。

他看到那道鬼魅般的黑影,暴起时撕裂空气的尖啸,那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握着玉印砸下时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感。每一次砸落,都伴随着那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震得他耳膜欲裂。

他看到那深色袖袍翻飞时,内侧一闪而过的金线螭龙纹。那纯粹冰冷的金色,那与玉印螭龙几乎一模一样的盘踞姿态,每一个鳞片转折都清晰无比,带着御用织造局特有的、拒人千里的尊贵与威严。那金色在他黑暗的视野里反复亮起,像一道无声的闪电,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寒意。

最挥之不去的,是血泊边缘,那个静静躺倒的黑漆描金盒。盒盖大开,明黄的衬绸上,那只用朱砂描绘的怪鸟鲜红欲滴。单足而立,姿态孤傲,仰首向天,尖喙中衔着那枚圆润的火焰宝珠。朱砂的红,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在昏暗和殷红的背景中,散发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和不祥。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孔,吸引着所有窥探的目光,也散发着致命的诅咒气息。舅父绝望的泪水,那“朱砂引”、“衔火之鸮”的呓语,与这血红的图腾反复重叠,构成噩梦最深沉的底色。

冷汗浸透了容与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无边无际的恐惧与冰冷中瑟瑟发抖。每一次被噩梦惊醒,窗外呼啸的寒风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拍打着薄薄的窗纸。他睁大眼睛,在绝对的黑暗里,那些色彩和形状依旧固执地盘踞着,比现实更加清晰、更加锐利。忘掉?他绝望地意识到,这深入骨髓的烙印,这被强行塞入脑海的、冰冷而血腥的秘密,他恐怕一生都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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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寒气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排房低矮的屋顶上。一夜未眠的舅父,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他沉默地收拾着画具——一个磨秃了毛的排笔,几块干硬的墨锭,还有几管用旧了的颜料。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行将就木般的沉重。

“今儿…还去?”舅母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声音发颤,眼里满是忧惧。

舅父没抬头,只是将最后一块赭石颜料塞进破旧的布褡裢里,用力紧了紧带子,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不去?等着坐吃山空,还是等着…大祸临头?”他的声音沙哑干涩,“越是这时候,越得稳住。该当差当差,该画图画图。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最后一句是说给容与听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容与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寡淡无味的粥水,滚烫的粥滑过喉咙,却驱不散心头的冰冷。舅父那深藏的恐惧,如同无形的枷锁,也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舅父终究还是带着容与出门了。去内务府造办处下属的“如意馆”,那是他安身立命、也是容与未来可能糊口的地方。一路上,舅父的脊背挺得笔直,但脚步却比往日沉重许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薄冰之上。容与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习惯性地低垂,扫过宫墙夹道里那些熟悉的青石板路。一块石板中心有道长长的裂缝,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另一块边角缺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粗糙的石胎;还有一块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雨点状凹坑…这些冰冷、不变、没有生命的细节,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带来些许安全感的锚点。他贪婪地记忆着,试图用它们填满脑海,挤走那些血腥的画面和诡异的符号。

如意馆位于慈宁宫花园西侧,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院落不大,几间宽敞的画室一字排开,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松烟墨、矿物颜料和糨糊的混合气味。馆里供奉的都是些为皇家绘制书画、装饰器物、临摹古画的画师画工,品级不高,但规矩森严。

舅父带着容与走进他所在的那间画室时,里面已有几个画工在忙碌。炭盆烧得并不旺,室内温度比外面好不了多少。画工们穿着半旧的棉袍,袖口和前襟沾着各色颜料,大多沉默寡言,各自对着画案上未完成的作品,或勾勒线条,或敷染色彩。气氛有些异样。往日里虽也安静,但总有些研墨、翻纸的细微声响,今日却静得有些压抑。当舅父和容与进来时,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又迅速移开,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

“张师傅来了。”一个年纪稍长的画工,姓王,算是这间画室的小头目,对着舅父(张画匠)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招呼了一声,但眼神闪烁,显然心不在焉。

舅父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算是回应,没多说话,径直走向自己靠窗的那个画案。容与习惯性地走到角落一个矮凳坐下,那里放着些打杂用的工具和废弃的纸边。

“听说了吗?”一个年轻些的画工,姓李,终是按捺不住,压低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一边用细笔小心地勾勒着一幅山水画稿上的松针,一边用眼神示意着天库阁的方向,“昨儿个…那边出大事了!何掌案…人没了!”

“噤声!”王画工立刻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紧张地左右看看,“宫里头的事,也是我们能嚼舌根的?不要命了!”

李画工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嘀咕:“可…可这也太吓人了!就在当铺里…听说脑浆子都…唉!这往后,谁还敢往那边去支领东西?”

“少说两句!”王画工再次呵斥,但自己的脸色也透着苍白,“上面自有定夺。咱们只管低头画好自己的画,旁的,一概不知,一概不问!管住嘴,才能活得长!”他说这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舅父和容与的方向,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舅父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一滴浓墨滴落在刚铺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他盯着那团墨渍,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别的什么。容与把头埋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矮凳粗糙的边缘。画室里弥漫开的不仅是颜料和糨糊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这恐惧如同冰冷的蛛网,从血案现场蔓延开来,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座宫城的一角。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每个人都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但那份强装的镇定,比慌乱本身更加压抑。容与知道,天库阁的血,那袖口的金线,那朱砂的鸟,还有舅父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已经像无形的烙印,打在了他和舅父的身上。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