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在如意馆角落的矮凳上坐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他像一只被暴风雨吓坏的小兽,安静地蜷缩在阴影中,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舅父每日天不亮就拖着他出门,直到宫门下钥才回到那间低矮的排房。如意馆的画工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对天库阁的血案闭口不谈,但容与能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扫过他的目光里,藏着比往日更多的探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第四日清晨,容与照例跟在舅父身后踏入如意馆时,发现馆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几个平日里埋头作画的画工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他们进来,立刻噤声散开。王画工站在最里间的画案前,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脸色异常严肃。
"张师傅,"王画工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紧绷,"造办处刚下的急活儿,指名要你接。"
舅父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容与看见他的后颈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闪着微弱的光。
"什么活儿这么急?"舅父的声音竭力保持着平静,但容与听出了其中细微的颤抖。
王画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环顾四周,确认其他画工都回到了各自的位置,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明黄绢帛。容与站在舅父身后,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绢帛背面透出的墨迹轮廓——那是一个方形的图案,边缘似乎有些繁复的纹饰。
"昨儿夜里,养心殿传出来的旨意。"王画工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仿制一方印玺...羊脂白玉,青金石钮,螭龙纹...限期三日。"
"啪嗒"一声,舅父手中的画笔掉在了地上,在青砖地面上溅起几点墨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容与的心猛地揪紧了。羊脂白玉,青金石钮,螭龙纹——这不正是天库阁里那方砸碎何进忠头颅的玉印吗?
"这...这..."舅父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盯着那卷明黄绢帛,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为何...为何要仿制?真品...真品何在?"
王画工警觉地左右看了看,凑近舅父耳边,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气音道:"听说是前明的物件,万岁爷偶然得见,爱不释手,命造办处仿制一方把玩...真品..."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真品据说已经送回原处了。"
容与看见舅父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送回原处?何进忠的头颅上还嵌着那方玉印,怎么可能"送回原处"?除非...
除非宫里根本不知道天库阁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容与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天库阁的血案被掩盖了?何进忠的死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那袖口绣着金线螭龙的黑影,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紫禁城里杀人而不留痕迹?
"我...我..."舅父的喉结上下滚动,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我从未见过真品,如何仿制?"
王画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展开那卷明黄绢帛。容与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图案——那是一幅极其精细的工笔白描,画的正是那方羊脂白玉青金石螭钮印玺。螭龙的每一片鳞甲,青金石宝珠的每一处反光,甚至印台底部篆文的每一笔转折,都被描绘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是南书房行走的郎世宁大人亲手绘的图样。"王画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敬畏,"据说真品只在他眼前展示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能凭记忆画出如此精细的图样,不愧是西洋画法的大家。"
容与盯着那幅白描,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郎世宁只看了不到一刻钟?可他容与只看了一眼,那方玉印的每一个细节就永远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比这幅白描还要清晰百倍。螭龙第三片逆鳞上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纹,青金石宝珠底部那个针尖大小的白色杂质,印台侧面那个被岁月磨得几乎平滑的凹痕...所有这些郎世宁没有画出来的细节,都在容与的脑海中纤毫毕现。
"这...这差事..."舅父的声音打断了容与的思绪,他看见舅父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怕...力有不逮..."
"张师傅,"王画工突然正色,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可是造办处直接下的旨意,指名要你来做。听说...是耿先生亲自点的名。"
耿先生?容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他看到舅父听到这个名字时,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
"耿...耿先生?"舅父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画工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昨儿半夜,耿先生亲自来如意馆查了所有画师的履历。说你在入宫前,曾跟苏州的玉雕大师学过几年,最擅长仿古...这差事,推不得。"
舅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木然地接过那卷明黄绢帛,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轻薄的绢帛。
"三日...三日太紧..."舅父喃喃道,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材料已经备好了。"王画工指了指画室角落一个盖着黄绸的托盘,"上等的和田玉料,波斯进贡的青金石,还有御用金线...耿先生说了,缺什么尽管开口,但三日后的申时,必须交活儿。"
舅父没再说话,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拖着脚步走向自己的画案。容与默默跟上,心里翻涌着无数疑问。这个突然出现的"耿先生"是谁?为何指名要舅父仿制那方杀人的玉印?是真如王画工所说,皇上偶然看中想要仿制品,还是...与那袖口绣着金线螭龙的黑影有关?
容与正思索间,忽然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看去,只见王画工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怜悯?
"这孩子,"王画工突然开口,"听说记性极好?"
舅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乡下孩子,笨手笨脚的,就是打打杂..."
"耿先生特意提了一句,"王画工打断舅父,目光依然锁定在容与身上,"说仿制这等精细物件,需得有个记性好的帮手。这孩子...既然能过目不忘,正好给你打个下手。"
容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耿先生知道他?知道他过目不忘?这怎么可能?除非...
除非有人在天库阁血案现场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了他目睹一切时那异常专注的眼神。
舅父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点了点头:"...是。"
王画工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容与一眼,转身离开了。容与站在原地,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舅父,可能已经不知不觉踏入了一张无形的网中。而那织网的人,或许正是那个袖口绣着金线螭龙、能在紫禁城里杀人而不留痕迹的黑影,以及这个神秘的"耿先生"。
"过来。"舅父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容与的思绪。他走到舅父的画案前,看见舅父已经展开了那卷明黄绢帛,正死死盯着郎世宁绘制的玉印图样,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你..."舅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天库阁...那方印...你记住了多少?"
容与抿了抿嘴唇。他知道舅父在问什么——那方杀人的玉印,他记住了多少细节?那些郎世宁没有画出来的,却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细节。
"全部。"容与轻声回答,声音平静得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每一道纹路,每一处瑕疵,每一丝反光...全部。"
舅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容与惊讶地发现,那里面除了恐惧,还多了一丝决绝。
"那好,"舅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就仿制一方'完美'的玉印。但记住,无论谁问起,你看到的,都只能比郎世宁画出来的...少,不能多。"
容与点点头,他明白舅父的意思。在这座吃人的宫城里,知道得太多,往往意味着死得更快。但有些秘密,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无知。就像那方沾血的玉印,那个袖口的金线螭龙,还有血泊边缘那鲜红欲滴的朱砂鸟纹...它们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成为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舅父颤抖着手掀开了角落托盘上的黄绸。一块温润如脂的和田玉料,一颗深蓝如夜空的青金石,还有一卷闪着冰冷光芒的御用金线,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晨光中泛着诱人而危险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