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容与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块和田玉料,触感冰凉细腻,如同触摸凝固的羊脂。日光透过如意馆的窗棂,在玉料表面投下细碎的光斑,映出内部若隐若现的云雾状纹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方嵌在何进忠后脑的玉印——同样的质地,同样温润的光泽,只是沾满了红白相间的脑浆和鲜血。

"发什么呆?"舅父沙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去把《考工记》里'玉人'篇找来。"

容与点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向如意馆角落那个斑驳的红木书柜。书柜里整齐码放着各种画谱、工艺典籍和装裱工具,最上层是几册包着蓝色布面的厚重典籍。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周礼·考工记》,书页间立刻扬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如金粉。

"找到了。"容与将书捧到舅父面前,翻开记载玉器制作工艺的章节。书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卷曲,显然经常被翻阅。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夹杂着前人留下的朱批和墨笔注释。

舅父的手指在书页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段记载螭龙纹样的文字上:"'螭龙之纹,盘曲如蚓,无角曰螭,有角曰虬'..."他喃喃念着,眉头紧锁,"这方印上的螭龙,与寻常不同..."

容与凑近看了看那幅郎世宁绘制的图样,又回忆了一下天库阁所见,轻声道:"真品上的螭龙...逆鳞更密,左前爪第三趾微微上翘,眼睑的弧度也更锋利些。"

舅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更深的忧虑。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才压低声音道:"这些...郎大人没画出来的细节,你都记得?"

容与点点头。他何止记得,那些细节在他脑海中清晰得如同刻在石板上的纹路,随时可以纤毫毕现。螭龙逆鳞的排列规律,爪趾弯曲的精确角度,甚至龙睛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瞳孔...所有这些,都比眼前这幅白描要精确百倍。

舅父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记住我的话...这些细节,除了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尤其是耿先生。"

容与刚想点头,突然听到画室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画工纷纷放下画笔,恭敬地站直了身子。容与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石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负手立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眉目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比常人要大,黑得深不见底,看人时如同两潭幽冷的古井,让人不寒而栗。他站在那里,明明身形并不高大,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因他的出现而变得凝滞。

"耿先生到——"一个小太监尖声通报道。

容与感到舅父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这才明白,眼前这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男子,就是王画工口中的"耿先生"——那个指名要舅父仿制玉印的神秘人物。

耿先生缓步走入画室,目光如刀,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画工。当他看向舅父时,容与明显感觉到舅父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张画师,"耿先生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玉料可还合用?"

舅父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发紧:"回...回耿先生的话,玉料极好,只是...只是小人才疏学浅,恐辜负了..."

耿先生抬手打断了他,目光落在展开的明黄绢帛上:"郎大人的图样,可还详尽?"

"详尽,很详尽..."舅父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耿先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突然转向站在一旁的容与。那一瞬间,容与感觉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耿先生那双黑得异常的眼睛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这就是那个过目不忘的孩子?"耿先生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舅父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是...是小的外甥,乡下孩子,不懂规矩..."

耿先生没理会舅父的解释,径直走到容与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容与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他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心跳如鼓,耳边嗡嗡作响。

"抬头。"耿先生命令道。

容与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没有情绪,没有温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近乎非人的冷静。那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眼神。

"天库阁那天,"耿先生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却让容与如坠冰窟,"你都看见了什么?"

画室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容与感到所有画工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那些目光中混杂着好奇、恐惧和...怜悯。舅父在一旁几乎要站不稳了,脸色惨白如纸。

容与的喉咙发紧,脑海中闪过天库阁那血腥的一幕——何进忠碎裂的头骨,沾满脑浆的玉印,袖口翻飞的金线螭龙,还有血泊边缘那个诡异的朱砂鸟纹...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但他知道,有些秘密,一旦说出口,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回...回大人的话,"容与努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小人...小人看见何掌案拿出了那方玉印,然后...然后人群突然乱了,舅父拉着小人就跑...别的...别的没看清..."

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容与知道,以耿先生这样的人,一定能看穿。但他别无选择——真相比谎言更致命。

耿先生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拆穿这个谎言,只是微微颔首:"年纪小,吓坏了也是常理。"他的目光转向舅父,"张画师,这方印关系重大,万岁爷甚是喜爱。你务必...精益求精。"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一块冰,重重砸在舅父心上。

"是...小人一定竭尽全力..."舅父的声音细若蚊蚋。

耿先生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容与一眼,转身离去。石青色官袍的下摆拂过门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画室里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几个画工长出一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舅父瘫坐在画案前的凳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他知道..."舅父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有近在咫尺的容与能听见,"他知道你看见了...一切..."

容与的心沉了下去。耿先生确实看穿了他的谎言,却没有当场拆穿。为什么?是因为那方玉印的仿制还需要他们?还是...另有更可怕的打算?

接下来的两天,舅父几乎不眠不休地赶制那方玉印。容与在一旁协助,凭借过目不忘的能力,帮助舅父修正那些郎世宁图样上没有的细节。螭龙逆鳞的密度,爪趾弯曲的角度,甚至青金石宝珠上那个针尖大小的白色杂质...所有这些,都在容与的指导下被完美复刻出来。

舅父的手艺确实精湛。那块和田玉料在他手中逐渐成形,变成了一方与天库阁所见几乎一模一样的玉印。唯一不同的是,这方新印上没有血迹,没有脑浆,干净得近乎圣洁。但容与知道,这圣洁的表象下,隐藏着同样血腥的秘密。

第三天傍晚,当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棂间消失时,舅父终于完成了仿制工作。他疲惫地放下刻刀,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眼中却没有一丝完成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明日...就要交活了..."舅父喃喃道,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方完美复刻的玉印,"耿先生...会满意吗?"

容与没有回答。他知道舅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那个看不见的命运。耿先生是否会满意?满意之后,又会如何处置两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卑微画工?这些问题,像幽灵一样盘旋在他们头顶,挥之不去。

"收拾东西吧,"舅父突然站起身,声音异常平静,"今晚...早些回去。"

容与点点头,开始收拾散落的工具。当他整理到画案下的废料筐时,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小块被刻意藏起来的玉料碎片——那是舅父在雕刻螭龙左前爪第三趾时故意削下来的。容与记得,真品上的这个爪趾是微微上翘的,但舅父在仿制品上却将它做得平直了些,与郎世宁的图样一致,而非与真品一致。

这是一个微小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差异,却是舅父刻意留下的破绽——他在耿先生面前表现出的,是严格按照郎世宁图样制作的"忠诚",而非凭借容与记忆复刻真品的"危险能力"。这个小小的破绽,或许就是舅父为他们留下的、微弱的生机。

容与悄悄将那块玉料碎片藏进了袖中,没有声张。当他再次看向那方完美的仿制品时,突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在螭龙盘绕的印台侧面,舅父刻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记号,一个小小的、形似飞鸟的刻痕。那鸟的姿态,与天库阁血泊边缘黑漆盒上那个朱砂鸟纹,竟有几分神似!

容与的心猛地一跳。舅父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危险的仿制品上留下这样一个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记号?是警告?是求救?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暗号?

没等容与想明白,舅父已经吹灭了画案上的油灯。黑暗中,那方玉印静静地躺在明黄绢帛上,螭龙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仿佛有了生命,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两个即将大祸临头的蝼蚁。

"走吧,"舅父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疲惫,"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容与跟着舅父走出如意馆。夜空中繁星点点,紫禁城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高墙深院间,不知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血腥。而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危险的漩涡。

那个袖口绣着金线螭龙的黑影是谁?耿先生与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仿制这方杀人的玉印?还有那个神秘的朱砂鸟纹,又代表着什么?所有这些疑问,在容与心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

他只知道,明日将玉印交给耿先生后,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