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活的日子到了。
容与跟在舅父身后,走在通往造办处的宫道上。舅父双手捧着那个装着仿制玉印的锦盒,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盒子里装的不是一方玉印,而是他全部的性命。晨光斜照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金光,照得舅父那张憔悴的脸更加惨白。
"待会儿见了耿先生,"舅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记住了吗?"
容与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块藏起来的玉料碎片。三天来,他一直将这块碎片带在身上,仿佛这是某种护身符,能保佑他们平安度过这场劫难。碎片边缘已经磨得光滑,触感冰凉,却给他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
造办处位于紫禁城西南角,是一组灰瓦红墙的院落,比如意馆要气派许多。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蓝布袍子的苏拉,见他们走近,其中一个上前拦住:"干什么的?"
舅父躬身行礼,声音发颤:"如意馆张画师,奉...奉耿先生之命,来交玉印..."
那苏拉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转身进去通报。片刻后,他回来招招手:"跟我来。"
容与跟着舅父穿过几进院落,最终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前。这间厢房门窗紧闭,门外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腰间配着短刀,目光冷峻地扫视着来人。苏拉示意他们等在门外,自己进去通报。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容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作响,如同擂鼓。舅父捧着锦盒的手微微发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终于,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不是苏拉,而是一个容与从未见过的年轻太监,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白净,眉眼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张画师?"年轻太监的声音尖细却不刺耳,带着一种奇怪的平和,"耿大人正忙着,命我先验看你的活儿。"
舅父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躬身将锦盒递上:"劳烦公公了。"
年轻太监接过锦盒,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舅父一眼:"听说你外甥记性极好?天库阁那日,他也在场?"
容与的心猛地一紧。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危险。他感觉舅父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回...回公公的话,"舅父的声音干涩,"小孩子家,吓坏了,什么都没看清..."
年轻太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终于打开了锦盒。那方仿制的羊脂白玉青金石螭钮印静静地躺在明黄绸缎上,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太监小心翼翼地拿起玉印,翻来覆去地检查,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细节。当他检查到螭龙左前爪第三趾时,容与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那里,舅父刻意做得与真品不同,平直而非上翘。
年轻太监的手指在那个爪趾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来。他继续检查,当翻到印台侧面时,容与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个小小的、形似飞鸟的刻痕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手艺不错,"年轻太监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平和,"虽与真品有些微差异,但郎大人的图样本就有所简略。耿大人应该会满意。"
舅父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一些:"多谢公公美言..."
年轻太监合上锦盒,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耿大人还有一事相询——"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天库阁那日,何掌案拿出的黑漆描金盒,你们可曾注意?"
容与的心猛地一沉。那个躺在血泊边缘、盒盖上绘着朱砂鸟纹的黑漆盒!果然,他们还是被问到了这个最致命的问题。
舅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容与知道,舅父此刻正陷入两难——否认见过,若被查出说谎,就是欺瞒之罪;承认见过,则必然被追问那诡异的朱砂鸟纹,更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落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一个侍卫匆匆跑来,在年轻太监耳边低语几句。太监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匆匆将锦盒塞给舅父:"在这等着!"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舅父捧着锦盒,茫然地站在原地,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容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看院落门口——那里,几个穿着黄马褂的侍卫正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匆匆走过。那人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依稀能辨认出是曾经在天库阁当值的一个小太监。
"那是...天库阁的李公公..."舅父的声音细若蚊蚋,"他们...他们在抓那日的目击者..."
容与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天库阁的血案没有被遗忘,而是在暗中追查。那些目睹了何进忠之死的人,正在一个个被"处理"掉。而他们父子俩,恐怕也在名单之上。
年轻太监很快回来了,脸色比离开时更加阴沉。他接过舅父手中的锦盒,匆匆道:"耿大人现在没空见你们。这活儿先收下,你们回去等消息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厢房,门"砰"地一声关上,留下舅父和容与站在院中,面面相觑。
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更多的盘问?没有追究那个黑漆盒?容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舅父已经如蒙大赦,拉着他快步离开了造办处。
回如意馆的路上,舅父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看来...我们过关了。耿先生满意那方印,没再追究其他..."
容与却没有这么乐观。他总觉得,那个年轻太监对玉印上细微差异的反应太过平静,对黑漆盒的询问又太过突兀,整个交接过程充满了说不出的怪异。更别提那些被抓走的天库阁目击者...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而他们,不过是戏中不自知的棋子。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地平静。如意馆里,其他画工对舅父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连一向倨傲的王画工也时不时凑过来搭话,话里话外打听着耿先生的事。舅父总是含糊其辞,但容与能看出,这种突如其来的"重视"让舅父既惶恐又隐隐有些得意。
第五天傍晚,容与正在整理画具,突然听到如意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苏拉匆匆跑进来,在舅父耳边低语了几句。舅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容与小声问道。
舅父木然地摇摇头,声音干涩:"耿先生...召我今晚去他值房...单独..."
容与的心猛地一紧。平静了几天,风暴终于要来了吗?为何是晚上?为何要单独见面?这些问题的答案,很可能比问题本身更可怕。
"我...我跟你一起去。"容与坚定地说。
舅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不行!你...你回排房去,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明白吗?"
容与想争辩,但看到舅父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坚决,最终只能点点头。他知道,舅父是在用这种方式保护他,即使这种保护可能毫无意义。
夜幕很快降临。舅父换上最体面的一件靛蓝棉袍,临走前再三嘱咐容与直接回排房,不要在外逗留。容与站在如意馆门口,看着舅父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的黑暗中,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回到排房,舅母已经睡下。容与轻手轻脚地爬上炕,和衣而卧,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窗纸,在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盯着那些晃动的光斑,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容与迷迷糊糊即将睡着时,一阵轻微的"叩叩"声突然从门外传来,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睡意。
那声音很轻,很克制,像是有人在用指节小心翼翼地敲门。容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希望那只是风声或者老鼠弄出的动静。
"叩叩",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重了一些。
容与的心跳如鼓,手心沁出冷汗。舅父有排房的钥匙,如果是他回来,根本不需要敲门。那么,这个深夜造访的不速之客会是谁?
"容...与..."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开...门..."
容与浑身一颤。那是舅父的声音!但为何如此虚弱?为何不自己开门?无数可怕的猜想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他轻手轻脚地爬下炕,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却不敢立即开门。
"舅父?"他隔着门板,小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是身体滑倒在地的声音。"快...开门..."舅父的声音更加微弱了,"他们...追来了..."
容与再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拉开门栓。门开的瞬间,一个沉重的身躯直接倒在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月光下,舅父的脸惨白如纸,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靛蓝棉袍的前襟已经被某种深色液体浸透,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光。
"舅父!"容与惊呼一声,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舅父的重量几乎将他压垮,但他咬牙撑住,艰难地将舅父拖进屋内,反手关上门,重新插好门栓。
舅母被响动惊醒,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随即扑上来帮忙。他们合力将舅父抬到炕上,借着油灯昏暗的光,容与这才看清舅父的伤势——他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口,像是被利器所伤,鲜血不断涌出,已经浸透了整件棉袍。
"水...给我水..."舅父虚弱地说。
舅母手忙脚乱地倒了一碗水,扶起舅父的头让他喝下。水混着血从他嘴角溢出,在瘦削的下巴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当家的!这是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舅母的声音带着哭腔。
舅父摇摇头,目光转向容与,眼中满是痛苦和...某种奇怪的决绝:"容与...过来..."
容与跪在炕前,握住舅父冰冷的手。那只曾经执笔作画的手,如今沾满鲜血,颤抖得厉害。
"听我说..."舅父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耿先生...不是要仿制玉印...他是在...找那朱砂引..."
"朱砂引?"容与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舅父痛苦地闭上眼睛,又艰难地睁开:"天库阁...那个黑漆盒上的...鸟纹...那是...钥匙..."
钥匙?容与更加困惑了。那个诡异的朱砂鸟纹,怎么会是钥匙?它能打开什么?
没等容与发问,舅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容与的衣襟上。舅母惊慌失措地用布巾去擦,却被舅父一把抓住手腕。
"玉印...螭龙..."舅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刻了标记...找到...石三..."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气音。说完,舅父的手突然松开,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眼睛还睁着,却已经失去了神采。
"当家的!当家的!"舅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小小的排房里回荡。
容与呆若木鸡地跪在那里,看着舅父惨白的脸,耳边回响着他临终前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朱砂引...钥匙...螭龙...标记...石三...这些零散的词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将他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
门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声,正在由远及近。容与猛地惊醒——舅父说过,"他们追来了"!那些将舅父伤成这样的人,正在搜寻他的踪迹!
"舅母!"容与一把抓住哭得几乎昏厥的舅母,"有人来了!我们必须...必须躲起来!"
舅母茫然地抬头,眼中满是绝望:"躲?往哪躲?你舅父...你舅父都..."
容与来不及解释,飞快地环顾四周。这间低矮的排房几乎无处藏身。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有人在挨家挨户地拍门询问。
突然,容与的目光落在炕角那个破旧的衣柜上。那是排房里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舅母,快!躲进衣柜!"容与拉着舅母的手,强行将她拖到衣柜前。
舅母木然地被他推入衣柜,直到柜门关上的前一刻,她才突然清醒过来,死死抓住容与的手:"你呢?你怎么办?"
容与摇摇头,从袖中掏出那块一直藏着的玉料碎片,塞进舅母手中:"拿着这个...如果我...去找石三爷..."
柜门关上的瞬间,排房的门被"砰"地一声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