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的檀香余韵似乎还萦绕在石砚鼻尖,但帝王沉甸甸的话语已化作无形的烙印,刻在他心头。雍正竟对“影社”的存在心知肚明,甚至默许、引导着它以一种新的形式存续下去。这究竟是帝王心术的极致运用,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妥协?石砚一时难以参透,只觉得肩上骤然压下的担子,比那方传国玉玺还要沉重。
回到鉴古堂,苏槿听完石砚的转述,脸色在摇曳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皇上他……竟是要我们做他手中的另一把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半年来,她见惯了紫禁城里的暗箭与血腥,深知被帝王“需要”意味着什么——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或许,也是他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石砚将那块乌沉的“日鸮”木牌轻轻放在案几上,指尖拂过鸮鸟锐利的眼睛。“守护秘密,在光明之中……这‘光明’,便是皇上赐予我们的立足之地,亦是悬于头顶的利刃。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拿起雍正交给他的那个小木匣,里面躺着孝庄文皇后写给鸮娘的那封泛黄密信,“印中秘密已转交可靠之人”——这寥寥数字,便是新的风暴眼。
苏槿深吸一口气,清冽的药香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她走到石砚身边,拿起那封密信,对着烛光细看泛黄的宣纸:“可靠之人……前朝覆灭,清初动荡,这‘可靠之人’会是谁?又流落何方?允禵当年追查玉印,怕也是嗅到了这条线索的气息。”
“皇上将此信交予我,既是信任,亦是考校。”石砚的目光扫过鉴古堂内堆积如山的典籍卷宗,“鸮娘的身份是前朝宫女,她所托付之人,范围或许就在前明遗脉、或是清初那些曾与孝庄文皇后有过隐秘关联的家族之中。这,便是我们‘光明正大’追查的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鉴古堂成了石砚和苏槿的堡垒。石砚以整理皇家典籍、考证明清宫廷旧档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调阅着内务府、宗人府甚至部分军机处留存的陈年档案。他翻阅的速度极快,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此刻发挥到极致,浩如烟海的卷帙在他脑中迅速过滤、分类、关联。他尤其关注那些记载了顺治、康熙初年宫中人事变动、特别是涉及前朝宫女去向的文书,以及清初被清算或边缘化的汉臣家族谱牒。
苏槿则以太医院配药需考据古方、核对药材年份的名义,频繁出入御药房和存放历年宫廷医案的库房。她心思缜密,更擅长从字里行间、从药材消耗的细微异常中捕捉蛛丝马迹。两人常在夜深人静时,于鉴古堂内将各自发现的线索碎片拼凑起来。
“看这份康熙二年内务府的‘汰减宫人录’,”石砚指着一页发脆的纸笺,上面蝇头小楷记录着被放出宫或罚没辛者库的宫女名单,“鸮娘的名字不在其中。”
“那她很可能在顺治朝或更早就离开了宫廷,或者……‘离开’的方式不在寻常记录之内。”苏槿蹙眉,递过另一份太医院旧档,“我注意到,顺治末年,御药房曾有一批特殊的药材损耗记录,朱砂、密陀僧的用量远超寻常,且备注是‘慈宁宫特用’。时间点,恰在董鄂妃薨逝前后不久。”慈宁宫,正是当时孝庄太皇太后的居所。
石砚眼中精光一闪:“朱砂可炼丹,亦可制毒;密陀僧常用于制作某些特殊的颜料和……密写药水?”他立刻翻出几份同时期慈宁宫用度记录,对比着苏槿发现的药材清单,“这些消耗,不像寻常滋补或治病所需。倒像是……某种需要保密的手艺活计?”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鸮娘,这位前朝宫女,或许并非普通宫人,她可能掌握着某种特殊的技艺,与隐秘信息的传递或保存有关!孝庄文皇后信中那句“印中秘密已转交可靠之人”,是否意味着鸮娘不仅传递了秘密,她本人就是秘密技艺的传承者?
线索指向了“技艺”。石砚将目光投向鉴古堂内那些从各地搜集来的前朝印玺、古玩字画。他取出一枚玉印,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其印钮的雕工、印身的包浆、印面字口的磨损痕迹。他尝试用一种近乎直觉的方式去“阅读”这些器物本身携带的信息,如同他曾经在黑暗中仅凭触觉分辨路径。
一日午后,石砚正对着一方前明某位藩王的私印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印钮上细微的蟠螭纹路。那纹路走势似乎有些特别,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规律感。他心中一动,取来薄如蝉翼的宣纸和特制的烟墨,小心翼翼地覆在印钮上,轻轻拓印。墨迹干透,宣纸上显现的蟠螭纹路清晰起来。石砚将拓片对着强光,目光锐利如刀,一点点扫过。突然,他在几处看似装饰性的云纹转折处,发现了极其微小的、刻意留下的刻痕断点!这些断点若单独看毫无意义,但若按特定顺序连接……
“苏槿!”石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苏槿闻声放下手中的药典快步走来。
石砚将拓片铺平,用细笔蘸了朱砂,将那些微小的刻痕断点按照蟠螭纹路自然盘绕的顺序连接起来。朱砂点连成的,赫然是一个极其抽象、却隐约可辨的鸟形轮廓——一只振翅欲飞的鸮鸟!与“日鸮”木牌上的图案神韵相通!
“这……这是影社的暗记?”苏槿低呼,眼中满是惊异,“竟藏得如此之深!”
“不止是暗记,”石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凝重,“这是一种‘器语’,一种将信息镌刻于器物本身、只有识得此法门之人才能解读的技艺!这枚印,并非藩王之物那么简单,它很可能曾经过鸮娘或其传人之手,甚至……它本身就是传递信息的载体之一!孝庄文皇后信中所言‘印中秘密’,或许并非单指玉印内部藏物,更是指这种以器物本身为书写的秘传之法!”
这个发现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灯,也彻底改变了他们的调查方向。石砚不再仅仅翻阅故纸堆,他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鉴古堂内堆积如山的古物本身。每一件瓷器底足的款识、铜器内壁的铭文、书画装裱绫边的纹饰、乃至玉器上难以察觉的砣痕,都成为他“阅读”的对象。他仿佛着了魔,眼窝因过度专注而深陷,但眸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苏槿则利用太医院的资源和人脉,不动声色地打听着清初那些精于金石篆刻、古玩修复的家族下落,尤其是那些曾服务于前明宫廷、又在清初神秘沉寂的匠人世家。她配制的安神茶,药味似乎也浓了些。
这日,苏槿带回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我今日听御药房一位年迈的老供奉闲聊,说起顺治年间,宫里曾有一位姓‘韦’的老供奉,手艺巧夺天工,尤其擅长修补古玉、修复书画,连前明的内府秘藏也经他之手整理过。据传他祖上在前明工部营缮司当差,专司宫廷器玩维护。康熙初年,这位韦供奉忽然告老还乡,举家迁出了京城,去向不明。”
“姓韦?工部营缮司?”石砚猛地从一堆拓片中抬起头,“顺治朝……时间对得上!工部营缮司接触宫廷器物名正言顺,掌握‘器语’之秘也完全可能!告老还乡,去向不明……这更像是带着秘密隐遁!”他立刻扑向宗人府和内务府留存的旧年官员名册档案,疯狂地翻找起来。
终于,在一卷康熙三年的《内务府各司职官年录》的附录里,他找到了极其简略的一行记录:“营造司匠役:韦应物(玉器、书画修整),顺治十八年入值,康熙二年四月,乞骸骨归。” 记录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批注:“手艺精绝,性孤僻,无家眷在京,归乡之地未详。”
“康熙二年四月……”石砚喃喃道,目光投向窗外。暮春的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残花。时间点如此微妙,就在孝庄文皇后那封密信可能书写的时间之后不久!这位韦应物,极有可能就是鸮娘选定的“可靠之人”,是“器语”技艺的传承者!
“苏槿,找到这个韦家!”石砚的语气斩钉截铁,“他是我们解开‘器语’之谜,找到当年那‘印中秘密’最终去向的关键!无论他们隐于江南烟雨,还是塞北风沙,一定要找到!”
就在此时,鉴古堂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小太监恭敬地呈上一份密封的文书:“石大人,皇上口谕,宣您即刻至养心殿议事。另,年大将军有八百里加急奏折抵京,龙颜……甚悦。”小太监最后四个字压得极低,却像一块冰砸在石砚和苏槿心头。
年羹尧!这个权势煊赫、却已隐隐显出倾颓之势的抚远大将军,他的奏折为何偏偏在此时抵京?雍正召见,是吉是凶?石砚与苏槿交换了一个凝重无比的眼神。新生的“日鸮”尚未展翼,第一道真正的风浪,已裹挟着西北的烽烟与朝堂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养心殿的灯火,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